再相逢

2018-01-03 12:33杨永磊
牡丹 2018年31期
关键词:玻璃球面包

杨永磊,1988年7月生,河南平顶山人。毕业于吉林大学,文学硕士。现为《光明日报》编辑。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延河》《奔流》《牡丹》《辽河》等刊物。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灾祸,我们可能永远没时间见面,尽管我俩都在北京。

接到陌生人来电的时候,我正在单位的财务室报销出差票据。刚从温热的海口飞回来,一下飞机,零下十四度的空气瞬间将我冰封。下午到单位我就感冒了,想起还有两个电话采访和五篇需要修改的稿件,顿觉心烦意乱。我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接电话,对方是女声:请问您是欧阳鸣皋吗?我说是,对方说,您现在在北京吗?我是泽宇的爱人,他出车祸了,现在在朝阳区七里河医院,有可能抢救不过来了。您能过来见他一面吗?我用一秒钟时间飞速思考了一下,确定不是诈骗电话,身上立即“轰”的一下。匆匆退出报销窗口,我立即穿上外套下楼。

是车祸。我们往往在灾难发生后,才埋怨起自己当初的麻痹大意,于是,“早干嘛去了”“当时为什么不小心”就成了我们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为什么要疲劳驾驶?开车为什么不系安全带?泽宇的爱人在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出车祸之前,泽宇已经忙乎了两天两夜,为自己人生中开张的第一个小店做准备。忙完已是凌晨四点,还有最后一批货要送。泽宇走路已经摇摇晃晃了,泽宇的爱人说,赶紧回去睡觉,天亮了再说。泽宇说不行,今天必须开张,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个伙计说,实在不行让我去送吧,我开车虽然不好,但慢点开也没事儿。泽宇说还是我开吧,你坐副驾驶跟着,也有个照应。然后又对他爱人说,赶紧回去休息。谁知刚过半个多小时,就出事了。

交警赶到的时候,挡风玻璃上血肉模糊。驾驶员上半身趴在方向盘上,双手垂着,像一只死鹅。头烂了,交警说,右半边的头都烂了。没系安全带。另一个交警说。副駕驶系着安全带,也昏了过去,额头的血流到了嘴角。昏过去之前,他用尽全力打了报警电话……

重度颅脑外伤。换乘三趟地铁赶到医院,泽宇的爱人在一楼大厅迎接了我。叫我真真就好,她说。我看她的眼睛肿得像烂桃子似的,怀里抱着个小女孩,约莫一两岁,正在啃手指头,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我从包里取出两千块钱,塞给真真,真真不要,几经推脱之下,还是收下了。第一天的抢救费用超过了十万,动用了最先进的仪器设备和药品。晚上七点左右转入重症监护室,从第二天开始,每天的费用在一万左右。我叹了口气,她只顾抹泪,我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一下,又因初次见面,男女有别,只好作罢。剥一颗砂糖橘,递给小女孩,小女孩认生,赶紧把头扭过去,抱紧妈妈。

探望的时间到了。真真说,每次探望只能进去一个人,下午我已经看过他了,这次你进去吧。我望着她的泪眼点了点头,进了重症监护室。安检、搜身,穿外罩、鞋套,戴口罩、头罩,我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感觉在走向死亡的禁地,前方阴森而可怖。时间仿佛凝固了,天地间没有杂音,只有各种仪器不断发出的有规律的“嘀嘀”声。我在距离病床一米的地方停下,旁边站着护士,看着时间。只有五分钟。我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泽宇,泪水一下子滚落下来。泽宇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满了管子,肿胀得厉害,全身除了呼吸之外没有任何反应。病床旁边矗立着巨型的氧气罐,像超大号的煤气罐。有一瞬间,我甚至担心氧气罐会突然爆炸,然后泽宇在爆炸声中被惊醒,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发白的手指和脚趾重新充满血色。我不知道泽宇醒来之后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恍惚间,护士说,探望时间结束。见我站着不动,护士又提醒了一遍。我转过身,擦干泪,走出了重症监护室。

我真没想到,我们的异地重逢会是这样一种情景。

仔细一算,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没见面了。

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三家。我家紧邻马路边,两大间瓦屋,一间平房,一间灶火,组成了一个天井式的四合院格局,院子小得可怜。因此,在院子里玩玩沙还可以,想要奔跑嬉闹,绝对施展不开拳脚。泽宇家则在小巷深处,只有一间瓦屋,灶火是一座草棚,余下的全是院子。空间阔大不说,院子西边还有一个长满了奇花异草的园子,夏天草木繁茂的时候,甚至可以玩捉迷藏。后来长大了,学《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老师让我们充分发挥想象力,我脑中想象的就是他家的院子。

这个院子成为我们儿时最大的乐园。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到家一扔下书包,还没来得及喝水就往他家院子里跑。泽宇这时候早已经把院子里的碎石子清理干净,挖好了小洞,准备跟我一起弹玻璃球。我一般带五颗,绝不多带,赢了则罢,输了也不至于输得太多。玩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两人依次在同一个地点向同一个小洞弹射玻璃球,谁先进洞,谁就赢下对方的玻璃球,如果都没进,就在玻璃球停下的地方继续弹射,直到有一方进洞为止;另一种是一方的玻璃球放在地上,另一方在一定的距离外打对方的玻璃球,如果打中,则赢下对方的玻璃球,如果不中,则由对方来打,直到有一方打中为止。这种游戏会让人着迷,我俩常常从暑气蒸腾的下午玩到繁星满天。实在看不见了,点上煤油灯也要玩。说实话,在弹玻璃球方面我一点也不怕他,经常把他满满一铁盒的玻璃球赢光,把战利品兜在背心里,志得意满地往家赶。回到家,免不了挨父母一顿训斥,埋怨我又回家这么晚,但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当然也有很多失利的时候,半个小时不到,五个玻璃球输得精光,沮丧、不甘、悔恨萦绕着我,这时我往往低着头从他家溜出来,到马路对面小巷里一堆废墟中,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直到确信自己的脸上不再有沮丧的表情之后,我才从废墟中走出来,若无其事地回家。

还有打面包。所谓打面包,就是用比较厚实的纸把面包叠成四四方方的面包状,一方的面包放在地上,另一方用自己的面包去击打,谁先把对方的面包打翻谁就赢。在这方面,毋庸讳言,我真不是他的对手。他能很巧妙地根据面包的纸质、厚薄和大小运用不同的力道和角度,因此我常常一败涂地。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我俩苦战了三个小时,最后他大获全胜,我铩羽而归。一身臭汗的我躲在废墟里,恨恨地想:明天叠五十个面包跟他决一死战!回到家,我偷偷把姐姐刚发的《新三字经》拿出来,猫在废墟深处,一页页撕掉,叠成了五十个面包。到家之后,趁家人不注意,全藏在抽屉里。第二天傍晚,我把面包从抽屉里拿出来,装在袋子里,到他家,摆开了阵势。他一点也不怯,笑嘻嘻地拿出五个面包来应战。这次他没给我任何机会,不到两小时,我的袋子就空了。失望和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熊熊燃烧。刚要发作,姐姐拿着被我撕得千疮百孔的《新三字经》找了过来,看到地上的面包,顿时明白了一切,劈头就给我一巴掌,指着我说:欧阳鸣皋,看回家咱爸咱妈怎么收拾你!我恼羞成怒,竟然一下子扑在面包上,准备抢面包。泽宇看到自己的战利品被别人抢走,就像赌桌上自己赢的银子被一帮暴徒抢走一样,这还了得?冲上去一下子把我推个仰八叉。我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正混战中,突然从瓦屋里面跳出一条大汉,如在深林中窜出一条吊睛白额大虫来,大汉一声怒吼——干什么?!如虎啸山林,天地为之颤动。我认出那大汉是他久未露面的父亲,一下子吓得肝胆俱裂,跟着姐姐匆匆窜回了家。

那次打面包事件后,我俩很长时间不说话,见面都是绕着走。但小孩子终究耐不住寂寞,暑假一到,我俩就又形影不离了。

还有捯击、跳绳、滚铁环、抽陀螺……我之所以喜欢到他家玩,是因为他爸妈经常不在家,我们在他家闹翻天也不会有人管。所以那天一个彪形大汉突然从屋里跳出来,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泽宇常常自己做饭,早饭和午饭是千篇一律的玉米粥,放学一到家就熬上,边熬边看书,粥好后撒上盐巴,偶尔加点辣子,连菜也不炒,就是一顿饭。晚饭会丰盛一些,泽宇“咣咣咣”捣好蒜汁,用刚从大街上拿麦子换的锅盔馍蘸蒜汁吃。有时在蒜汁里面加入薄荷捣碎,清新麻凉,想想都让人胃口大增。

泽宇虽然自己做饭,在我的印象中,上学从未迟到过。

医院的走廊里拥挤不堪,哀声四起。长椅上坐满了人,地上也坐满了人,我和真真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再回头,就没有座位了。真真说,泽宇有可能抢救不过来了。今天是第四天,泽宇仍然深度昏迷,全身一点也没消肿,手指和脚趾还是发白。目前已经欠医院十几万了……大夫说,如果一周之内没有好转,那么即使抢救过来,也是个植物人……我说,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就有转机,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真真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来,我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刚握住就感觉自己唐突了,真真也握住了我的手,一股暖流顿时涌遍我的全身。过了一会儿,我抽出手,从包里取出三千块钱,硬塞给她,她推让几次,接受了,放在自己包里。护士又喊:探望时间到了,谁是呼延泽宇的家属?这次真真去了,我在外面等着。过了五分钟,真真擦着眼泪出来了,问她,她不说,只是摇头。我也没办法,只能叹气。

夜深了,陪护的人纷纷回去了。真真也准备回自己的出租屋,我跟着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走在路上,我突然说,等我一下,说着来到一个水果摊前。第一次来看泽宇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水果摊,我买了苹果、香蕉和橘子,本想再买点葡萄,一问价格,贵得让人咋舌,犹豫了两次,还是没买。这次我对摊主说,来两斤最贵的葡萄。摊主看了我一眼,麻利地给我称了两斤葡萄。

真真的出租屋在医院对面,步行五分钟即可到达。泽宇出车祸后,真真第一时间就在这儿租下了一个房间,当晚就拎包入住了。这是一座公寓式楼房,一层约有三四十个隔断。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隔断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还有独立的洗手间,中间用毛边玻璃隔开。小女孩正在床上熟睡,甜甜的脸蛋儿上挂着甜甜的微笑。我惊讶地问:你怎么把她一个人放在这儿?万一醒了找不到妈妈怎么办?真真说,刚喂完奶,戴着尿不湿呢,床上也用隔板把她围起来了。我妈还有他爸明天才能到,我有什么办法呢?见我不声响,真真又说,反正泽宇小时候也是一个人在泥地里爬来爬去的,他时而有妈妈,时而没妈妈,循环的次数多了,他已经习惯了。我看她也遗传了她爸的基因。说着自己笑起来。

我要回去了,她送我下楼。我说,一定要坚持下去,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你们都没有我了解泽宇。我跟泽宇是一起长大的,十年的同学,我没见过比他更顽强的人。真真的泪又下来了,我拥抱了她一下,说,明天我跟你去接站。

我在心中设想过无数次泽宇父亲现在的样子,可在火车站接到他的时候还是没有认出来。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再也没有往日的雄武身姿。头发花白,但根根直竖,脸上像岩石的褶皱和断层一样冷峻峭拔,说话依然浑厚洪亮。当晚,真真和她母亲住在她的出租屋里,我带着泽宇的父亲住到了我家。

老年人睡得早,九点刚过,泽宇的父亲就鼾声四起了,像一头沉睡的狮子。我赶紧关灯,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凌晨五点左右,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看到有一星火光在闪动,睁眼一看,原来泽宇的父亲在抽烟。见我醒了,他说:老年人睡得早,醒得早,你们年轻人瞌睡多,你睡吧。我恍惚想起小时候,他常常到我家,向我父母抱怨說,唉,睡不着啊,晚上彻夜彻夜睡不着啊,到夜里两三点还睡不着,披着衣服坐床上,也不点灯,抽烟到天亮。

到了做出抉择的时候了。泽宇已经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十五天,除了双腿略微消肿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反应。医生说,我从一开始就说,不敢保证能把他抢救过来。只要家属签字同意,可以随时停止治疗。真真和泽宇的父亲都沉默不语,我是个外人,不便多嘴。空气凝固了一会儿,真真说,再坚持几天吧。泽宇的父亲只顾抽烟,不说话。医生办公室墙上贴的禁止吸烟的牌子,对他并不管用。

催账单每五天下来一次,每次都是五万左右触目惊心的数字。催账单第二次下来的时候,我和真真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不约而同想到了网上筹款。现在网上有很多爱心筹款平台,很多突发重大疾病的人都是在这样的平台帮助下最终获救的。我和真真迅速做了分工,由我对接医院这一头,让医院开具泽宇的抢救证明、伤势鉴定和每日的开支清单,真真则负责与村委会、镇政府和县民政局联系,开具家庭经济困难和突发重大疾病的三级证明,并用加急快递寄往北京。材料齐备,筹款平台很快运作起来。我发动我所有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同学和实习、工作的同事,为泽宇筹款;真真则发动了她的小学、初中同学和现在的闺蜜,还有七大姑八大姨。我每隔两小时向平台捐赠十块钱,以此来拉动大家捐赠的热情,每天中午会捐赠五十元或者一百元,以此来吸引大额的捐赠。真真则负责向每位捐赠者回复,表示感谢,不管每天有三百还是五百捐赠者,都一个不落,逐一回复,言辞恳切。筹款的目标设定在二十万元,到平台运行的第六天,已经超过了十万。催账单又下来了,真真一狠心,提前结项,取出十万现金付给医院,医生和护士的脸色都缓和不少。

在重症监护室的第十七天,奇迹终于发生了——到病床前跟他说话时,泽宇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也轻轻回握了一下。

上学之后我才明白“既生瑜何生亮”的含义。除了育红班,我和泽宇在成绩和名次上较了九年的劲,贯穿了九年义务教育的全过程。那时候老师常常把我们俩比作“双子星座”,说我俩是“绝代双骄”。用现在的话说,如果他是林丹,我就是李宗伟,他是梅西,我就是C罗,他是费德勒,我就是纳达尔,他是王皓,我就是马琳,可我常常觉得他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他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最大的竞争对手。

小孩子总是懵懂无知的,可是如果因为某件事情被激励,他就会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小学一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天地一片银装素裹。父母说,瑞雪兆丰年啊!鸣皋,期末考试你好好考,如果这次考试你考了第一名,今年过年咱们家割十斤肉,再买二斤羊肉包饺子!要知道,往年过年家里面顶多割五斤肉,买一斤羊肉剁馅儿或者不买羊肉。我嘴上并没有应承,但暗暗下定了决心。第二天一大早我“咯吱咯吱”踩着雪走向考场的时候,心里面油然生出一种悲壮。我以一种大无畏的气概使自己镇定下来,坚决、果断地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试,可谓风卷残云、势如破竹。考完试我就去野地里上树掏鸟蛋了,因为成绩半个月之后才能出来。

过年前后是农闲时节,村大队号召全村男女齐上阵,在自己门前掏沟挖渠,备战来年夏季的汛期。腊月二十八下午,乡亲们正在自家门前干得热火朝天,突然捷报飞来:欧阳鸣皋考了全班全年级第一名!彼时父母正在埋头干活,一听说这消息,立即扔下铁锨,抱着我转起圈来。接着老师又大声宣布:呼延泽宇,全年级第二名!我看了一眼正拿着小铁锨帮父母干活的呼延泽宇,但见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客气地谢过老师,继续埋头干活。看他这样,我的兴致顿时也委顿下来。

回家后父母兑现了他们的诺言,可我并没有得意忘形多久,因为父母说:你这次考了第一名,接下来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能保住第一名,要比上学期努力十倍。如果你这学期考第一名,下学期考第十名,那就丢人了。我把父母的话牢牢地记在心中,暗暗攥紧了拳头。

可惜事与愿违,第二学期期末考试,呼延泽宇考了第一名,我考了第二名,而且足足比我高出二十分。到他家玩的时候,我再也没有了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气势,弹玻璃球、打面包都变得小心翼翼。再看他,总是笑眯眯的,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喜怒从来不形于色。他总是默不作声地皱着眉头,静静地思考问题,做完作业也不跟同学打闹,而是埋头做手工。我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对手了,这样的对手很难打败。

果不其然,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还是屈居第二,第一名依然是他。父母虽然夸我考得好,割了十斤肉,买了两斤羊肉,但显然没有去年高兴。我在吃肉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拼尽全力了啊!难道是因为去年下了大雪,今年没下雪?从此之后,每学年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之前,我总是祈祷上苍能来一场漫天大雪,但经常事与愿违,因此我沦为了“千年老二”。

整个小学五年,基本上都是这种格局,除了我小学三年级太猴跳摔断胳膊之外,第一名、第二名从未旁落。我发出了“撼山易,撼呼延泽宇难”的感慨,再看他,永远是一副“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高深从容模样,我毫无办法。但竞争归竞争,私下里,我俩仍是穿一条裤子的好朋友,放学后要么留在教室里迅速完成作业,要么到他家做作业,然后就开始彈玻璃球、打面包、跳绳、捯击。

转机出现在初一。进入初中之后,我们一个学期有四次考试,分别是第一次月考、期中考试、第二次月考、期末考试。在竞争激烈的初中,他前三次考试成绩位列十二个班级的第一名,一下子在学校、在全镇名声大噪,而我虽然在我们班数一数二,在全年级一直排在十名开外。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天并没有下雪,我的目标是我们班第一名,全年级前十名,心想全年级第一名非呼延泽宇莫属了,谁知考试结果出来之后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呼延泽宇只考了他们班第八名,全年级第六十名,而我一举夺得了全年级第一名。成绩出来的时候,父母并没有多高兴,反而说,呼延泽宇没有家了,这次他彻底没有家了,他妈跑到新疆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问他爸呢?不是还有立稳伯吗?父母说他爸把他妈打跑了,他爸怕公安局来抓他,自己也跑了。泽宇天天一个人做饭、洗衣服、拾柴火、打煤球,手都冻得流脓了……我突然想起十一月份的一个周六,我去找他想跟他一起打面包,怕天冷他不想打,特意给他也带了一副手套。刚到他家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巨响,立稳伯正在用他虎啸山林般的气势吼骂他的妻子,妻子被打得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变得毫无血色,刚在河里洗完的一竹篮衣服放在那里,眼看就要结冰,立稳伯用他粗壮的手臂挥动笤帚疙瘩,在他妻子的背上砸出沉闷结实的声音……

那个春节我没敢去找他玩。下学期一开学,我就到他们班外面向他打招呼,想招呼他出来。他的嘴唇开裂了,张着血口子。他有舔嘴唇的毛病,春天风大天干,一舔,嘴唇就裂了。他正在看生物书,抬头一看是我,瞪了我一眼,满脸的愤怒,像一头要吃人的狮子。我心想,不理我就算了,哼!咱们走着瞧!

那个学期是我人生中最刻苦努力的一个学期,我在四次大考中均取得了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即使发高烧也坚持在考场上答题,直到昏倒在考场上。我害怕他在成绩上反扑,整个小学五年我被他压抑得太久了。而他再也不是我的对手,成绩长期在中下游徘徊。中间他的妈妈回来过几次,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气色也变回了白里透红。但立稳伯跟她一起生活没几天就要打她,过不了三五天她就鬼哭狼嚎着卷铺盖逃跑了。终于,他妈妈跟立稳伯彻底了断,皈依天主教,成为一名虔诚的女信徒。

那是我们的初三上学期。我和泽宇已经近两年没说过话了。初三下学期刚开学,老师就找到我,说呼延泽宇要退学,让我赶紧去他家劝劝他。我骑着自行车飞奔到他家,他正在收拾东西。见到我,他说,鸣皋,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火车票都买好了。你好好努力吧,争取考上市一高,你是咱们村唯一的希望了。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下午就要进城坐火车了。

后来我顺利地考上了市一高,听说他辗转郑州、洛阳、开封多地打工、做生意,后来又去了北京。我俩完全断了联系。高三那年,我高考失利,回到一高复读,有一天我拿着饭缸正要去吃饭,突然有人大喊一声:鸣皋!看看我是谁!我认出了他,大喜过望。他变白了,声音也变粗了,面容还是那么清秀,俊俏得像女孩子。他拉着我去外面吃饭,我说我们学校的食堂太难吃了,羊肉面根本不叫羊肉面,顶多叫羊油面,一块羊肉没有,面上漂着几块猪肉的油渣。他说咱们吃正宗的羊肉面去。吃完羊肉面,他问我在学校还想吃什么,我说想吃大盘鸡,他说,这还不容易,拉着我去了对面的大盘鸡店。吃完大盘鸡,我看下午上课的时间马上就到了,赶紧跟他告别,他看着我走进校园,卷闸门徐徐拉上,挥了好几次手才走。

高中两周才能回家一次。回家的时候我说,泽宇来学校找我了,还请我吃了羊肉面和大盘鸡。母亲叹了口气说,泽宇是被耽误了啊!但这孩子聪明得很,现在在北京已经是个包工头了。有件事情一直没告诉你,那天呼延泽宇刚上火车,就遇到了一个咱们村的女孩,两人聊得很投机,到郑州下火车后没说再见,直接去了饭店,一周之后,两人就住到一起了;十个月之后,两人的孩子就生下来了,现在这个小男孩已经四岁了。你立稳伯想去帮忙照顾小孩,泽宇不让他进他们家的门……父亲认为我年龄还小,赶紧打断了母亲的话。

泽宇刚进重症监护室的那几天,真真显得越来越焦躁。本来她已经两个月没见到大儿子了,寒假想把孩子接过来,这下可好,不仅不能让他来北京,打电话的时候还得瞒着。每次真真给她儿子打电话,都要先调整好情绪,确认自己没有哭腔才行,怕医院走廊人多嘴杂,有时干脆到医院外面的寒风中。我在单位里面上夜班,白天基本上没事,所以每天上午坐地铁到医院,陪真真聊天,晚上再回去。每天三次进重症监护室探望的机会,我和真真轮着来。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对真真说:泽宇虽然一直昏迷,但应该能听到外部世界的声音,咱们应该给他讲过去的事情,帮助他尽快地恢复意识,恢复记忆。真真说好,但千万不能给他讲过去的伤心事,避免让他进一步受刺激,我说当然。

因为每次只有五分钟,所以每次我都准备得很充分,往往在前一天晚上下夜班的时候就想好了。有一次我握着泽宇的手跟他说,你还记得吗,泽宇,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根脚上掉下来摔断胳膊,你帮我补了半年课的情景?那天下午我破例提出放学后到我家写作业,你答应了。父母把院子里的饭桌擦干净,摆了两只凳子,让咱们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还给每人削了一个苹果。你还没吃完苹果就写完了作业,先出去玩了,我趴在桌子上,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写完作业出门,见你正站在对面高高的根脚上。根脚就是地基,咱们这一带之前全是砖瓦窑烧砖挖黏土留下的深坑,所以地基一般都是两米多高。我看你手里拿着一个仙丹瓶,想夺过来,爬上根脚,想追你,你在前面跑,我一不小心右脚蹬空,从根脚上掉了下来,立即昏过去。你并没有跑,在旁边一直把我叫醒。我的右胳膊骨折了,骨头别了出来,钻心的疼。你把我送回家,说是我在后面追鸣皋,追太紧,鸣皋跑不及,掉下来的。父母火速去找村里的接骨医生,医生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也没把我的骨头接上。当时进城的车已经没有了,父母轮流抱着我,抱了一夜,我哭了一夜。第二天去了县人民医院,做了手术。做完手术我在医院又呆了两周。有一个周末父母正在医院病房里喂我吃猪蹄,你来了,提着苹果和香蕉。父母说你一个小娃娃怎么跑进城的?你说你拿了父母的钱,坐上了票车,坐上车就问师傅,到哪里下车离县医院最近,一路问过来的。父母对我说,你看看,鸣皋,人家的独立能力多强,你现在还不敢跟陌生人说话,好好跟人家学学。

我从你那里学会了“无忧无虑”这个成语。那是我出院后,到家里休养,你到我家给我补课时说的。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家养着吧,养到秋罢就能上学了。父母带我回了家,我每天上午看《新白娘子传奇》,中午睡觉,下午看书,用左手写字。有一次你下午放学到我家,看到我正在看电视,有点生气地说了句:你还真是无忧无虑啊!我一下子羞愧难当,赶紧关掉了电视,开始发愤起来。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在半年没去上课的情况下,居然考了全班第五名。这里面,绝大部分是你的功劳。

你还记得吗?泽宇,那年夏天,我缠着绷带在街上观看了你的绝技表演。你坐在一个巨大的箩筐里,舒展着四肢,在箩筐的上下颠簸中旋转前进,遇到行人或者骑自行车的、赶马车的,你老远就大喊:没有闸!没有方向盘!一街人都轰动了,纷纷出来看。长大了我才知道,即使是专业的杂技演员,想掌握这项技能,也需要练习很长时间……

终于,到第十七天,泽宇的眼皮动了一下。

泽宇转进了普通病房,眼睛也能睁开了。全身上下除了眼睛之外哪儿也动不了,所以一双眼睛一直骨碌碌地转,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真真、真真的妈妈,还有立稳伯和我,我们四个围在泽宇的床前,轮番给他讲故事解闷。我说,自从那次泽宇到学校请我吃羊肉面和大盘鸡以来,我们已经十二年没见面了。我知道泽宇一直在各地做生意,我也没有泽宇的联系方式,后来听说泽宇去北京了,搞建材批发、运输,我也没有联系上他。真真说,这么多年,泽宇一直在关注着你。他知道你第一年参加高考,没考上,复读一年,又没考上,因为你报得太高了,不是清华就是北大,第三年高考,你报了中山大学,结果顺利考上,后来又读了研究生。泽宇想去见你,又觉得丢人,说,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去见人家大学生干什么?就这样一直拖着拖着,直到你来了北京。在一个城市,泽宇想去见你,还是觉得没身份,总想着等有了自己的小店,不再听命于人,那时再去见你,风风光光请你吃一顿饭。这不,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小店了,他又出了这事儿……泽宇的脸红了,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羞赧。

经过雾化治疗,泽宇慢慢能说话了,但声音嘶哑异常,仿佛是几千年前的古人发出来的。每天不能说话太多,否则喉咙会肿。泽宇断断续续地说:我在昏迷中也能朦朦胧胧听到人们说话,那声音极远,像游丝,像一场梦。我特别害怕家人会放弃治疗,我想动一下眼皮让你们看看,但眼皮就是动不了。还好你们都没放弃。后来听到你们给我讲故事,我想这下可以放心了,你们不会放弃我的,我得好好地活着。

泽宇的康复一日千里。毕竟是年轻人,三十出头,出重症监护室四五天,泽宇的手臂就能来回挥动了,右手的手指也渐渐恢复了知觉,只是左手还不太灵便。又过了一周,泽宇已经能在家人的辅助下坐起来了,但下半身还没知觉。立稳伯忙前忙后没日没夜地为泽宇擦屎端尿,不嫌脏,不嫌臭。看着他瘦下去的背影,我一下子想起二十年前乡亲们在地里割麦子的情景。五黄六月天,焦麦炸豆,乡亲们都汗流浃背地在自家田地里忙活着,唯独立稳伯家的麦子纹丝不动。乡亲们纷纷嘲笑他懒蛋,不正干,打媳妇,穷得要饭。不知什么时候,立稳伯突然拿着一把镰刀出现在大家面前。乡亲们都吓坏了,以为他要打人砍人,谁知道他把上身脱个精光,露出一疙瘩一疙瘩瓷实的肌肉,连鞋也不穿,浑身上下只一条裤衩,埋头就开始割麦。乡亲们也自知无趣,纷纷干自己的活,谁知自己的麦还没割一半,立稳伯已经把自己的麦全割完了。再看他的脚,因为没穿鞋,被新割的麦茬扎得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立稳伯站在地的那一头喝水,咕咚咕咚像头牛一样。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嘲笑立稳伯。

有一天我攙着泽宇在病房后面的空地上散步,悄悄地问他:你当初是怎么把真真骗到手的呀?听说你们当时在火车上聊了三四个小时,下火车就一起去吃饭了,一星期之后就住一起了,你小子行啊!泽宇神秘地笑了一下说,我当时只讲了一个故事,我说小时候我打面包很厉害,曾经不到两小时就赢了一个小子五十个面包。真真说我小时候最喜欢打面包的男生了,感觉这样的男生特别帅。于是,我俩就在一起了,下车就牵着手去吃饭了。讲完,我和泽宇都会心地笑了。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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