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锋,河南禹州人,70后,中学教师,现居鄢陵。小小说《走眼》入选2014高考浙江语文试题,并获天津市第二十三届“东丽杯”梁斌小说奖。
日子寡得没盐味。不是么?
日头倒是爬老高,胆儿也真肥,就不怕摔下来磕住了。
落了一场薄雪。从远处的山脊延伸到脚下的路,各种颜色驳杂着。有些地方雪早化没了,就露出本来的颜色。雪覆盖了的,最终还是得还给大地。这地方的山,都不高,站山脚往上看,视野里以白色居多,间以黑色、褐色、铁红色和土黄色,宛若淘气孩子的涂鸦。看得出一笔一划,但不知道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气势倒有,就这么立体磅礴地泼在眼面前。
老崔拢起手,喇叭样,站门口大石上,对着山顶啊呵呵几声。
声音越过山林传出去,又绵软软地弹回来,呜啊呜啊的,含混不清,像谁在风里头掺了一把雪,或是雪里撒了點儿泥沙。惊起了一只什么鸟,寒着身子,在山林上空盘旋一圈后,发现不关自己的事,依旧落回树杈上,缩进那窝里,睡回头觉,继续编制一个什么颜色的梦去了。
许久,才见老刘一步步沿着台阶,蜗牛学走路样,慢腾腾下山来。
山路不好走,老刘手里拄了根木棍,探地雷似的。老刘年轻的时候,身子骨硬得像这山上最瓷实的石头。据说,老刘徒手对付过一只狼。现如今,用老刘自己的话,别说狼,就是一条狗,他也怯了。老刘腿脚不利索,天又寒,轻易不出门。老崔说让他帮着杀年猪,又说还请了山下的老周,他也就无话了。
老周住山下,老崔在山腰,老刘居山顶。日子淡,把365天撮起来弄一块儿,风刮日头晒,咋也挤不出二两盐来。这不,刚进腊月门,老崔就想着,赶在孩子们回来之前,把年猪杀了。老哥仨也聚聚,热热乎乎吃碗杀猪菜,美滋滋儿喝两口地瓜烧,驱驱老胳膊老腿上的寒。
老刘吱呀一声推开老崔家厚重的大铁门时,老周还没到。
老崔在给大铁锅烧水,添了把硬实的山柴,迎上来,递给老刘一根烟。
老刘看看,好烟呀,儿子上回捎的吧?
老崔笑笑,算默认了。平时哪儿舍得抽啊。
老刘没将那烟塞进嘴里,而是哧溜哧溜放鼻子下,老狗一样,使劲儿嗅了嗅。
老崔就笑着又给了他一根,老刘也不客气,仍旧接住,夹在耳朵上,然后开始在身上摸火柴。半天没摸到,这才想起,嘿,又忘带火儿了。老崔赶紧啪的打着火机,老刘忙说,带着火儿呢,带着呢!口里说着,烟却凑了过来。老崔笑笑,也不戳穿他。顺手将余下的,连盒一起塞老刘棉衣兜里。
老刘佯作不知,眯着眼,美美深吸了一口,含着半晌不舍得吐出来。
一根烟没抽完,老周就晃着大屁股,带着家伙儿上来了。
说起来,老周还真是当过杀猪佬的,不过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老周还没过够手瘾呢,这附近的猪就少了,后来干脆一年也杀不了几头,于是便改了行,借钱买车跑运输拉石料去了。由此论起来,老周已是多年没摸过杀猪刀了,手荒了多少年了。
只是,老崔央他,推不掉。老崔、老刘、老周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一起玩尿泥,上树掏鸟蛋,地里偷个瓜,秋后在地头儿沿子上挖坑烧红薯吃。实在磨不开面儿,无奈就应下了。
应了之后,老周想想,心里没谱,开始翻箱倒柜,在家里犁了好几遍,才凑齐了家伙儿式,捅猪脖子的尖刀,砍肉的砍刀,挂猪身子的连环钩,还有逮猪用的长铁钩。
老周又在山上踅摸了块上好的磨刀石,拉开架势,将那刀子、钩子上面厚厚的锈迹磨去。闭着眼摸摸,手生,再磨、再摸,手还是生,于是还磨、还摸。直到找回久远的那种感觉了,刀子、钩子在手里有了一股子血沫腥子味。
那股子血腥味变得粘稠,又漫至心头,老周才敢从山下摇摇晃晃地爬上来。
仨老汉凑齐,说了许多话,过足了话瘾烟瘾,就准备杀年猪。
老崔家的猪瘦,顶多一百来斤。看到圈里那头猪时,老周嘴差点儿笑歪了,说老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了一只猴呢!
老崔忍了忍,没生气,苦笑说能怨我呀,我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的。这句话,说得老周和老刘心有戚戚焉,场面一时冷下来。
末了,老刘打圆场道,自个儿两层小楼住着,多敞亮,还想啥;再说了,猪瘦肉丝多,孩子们可是都喜欢吃瘦肉的呀。
老周搓着一双肥厚的大手掌,把哈气拢耳朵上,赶紧接口道,对,对对,肥的没人稀罕了,如今城里时兴减肥呢。后来,老周才知道,自己笑早了,他这辈子的名声,就坏菜在这头猪身上了。
下到圈里,老崔和老刘殿后,分着把两边。老周是主力,手里攥着长铁钩子,目不斜视,找了找感觉,立时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老周靠近那猪,瞅准机会,猛然出手,准准地钩住了猪鼻子,心里暗自得意,回头看了看老崔和老刘。俩人急忙伸出大拇哥点赞。
谁知,老周大意了,想往回收钩拉猪时,那猪嗷的一声,猛然朝一边蹿去。这一蹿不要紧,老周手里的铁钩子,居然顺势被带了出去。跟着,老周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圈里的雪早化没了,老周爬起来,手一抹,脸上似有猪屎,味道那个冲。
老崔和老刘想笑,又觉不合适,那笑就在脸上冻住了,大气不敢出,怕热气把那笑融化了。
再说那猪,带着铁钩子,躲进角落里,然后嗷嗷叫着,剧烈甩几下,铁钩子竟轻易松脱了。猪忍着疼,调转身子,两眼血红血红的,直愣愣冲着他们,意思好像是,有种你们再来呀!
出师不利,老周心里哆嗦了一下,脸上又糊了把屎,那个恨。进退两难之际,老刘上前轻拉了他一把。老周装腔道,娘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嘴里说着,身子却就势往后退了两步。
老周和老刘就都看老崔。老崔伸出右手,叉开五指翻过来向下使劲儿一压再握成拳,说,要不这样,咱仨一起上,压倒它,然后捆起来。老周和老刘想想,这主意不错,遂点头表示同意。老崔找来化肥袋子,防泥,一人手里一个,众志成城,围成扇形,再度向那猪发起冲锋。
为稳妥起见,老崔抓了一把苞谷,远远的撒过去。
猪毕竟是猪,见了吃的,忘了疼,但保持着起码的警惕,吃几口,抬头看一眼。老崔趁机大着胆子上前,将地上的长铁钩子给捞回来,顺手递给老周。老周手里有了凶器,立刻感觉胆儿又肥了。
老周第二次甩出铁钩子,这次没钩住。第三次甩出去,才稳稳地钩在了猪鼻子上。之后,仨人呐喊着,一拥而上,将化肥袋子蒙在猪身上,仗着人多势众,终将那猪掀翻在地,然后七手八脚,用粗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别看老刘平时腿脚不利索,关键时候还真给力,至少没拖后腿,没影响整体的作战布局。
取得阶段性胜利,老周舒了一口气,脸上活泛了些,面子算是挽回了。老崔和老刘先前冻在脸上的笑,也终于化开来,滴滴答答,渐汇成流,宛若听得见流水声了。
猪是捆上了,又费了好大功夫,才抬出圈,按倒在一块长条形的石板上。
接下来,就看老周的了,该老周出手玩刀子了。
老崔瞅空端来猪血盆。猪血,可是炖杀猪菜的好东西。
杀猪的时候,老崔和老刘一左一右摁着它。死到临头,那猪求生心切,狠命挣扎着,头摇摆得厉害。老周酝酿了一下情绪,眼里慢慢冒出杀气,手里掂着刀,恨恨而来。可惜,猪摇头摆尾的,刀总对不准地方,老周接连错失良机。
摁猪也是个力气活儿,老崔和老刘扎煞着架势,累得够呛,额上冒出虚汗来,濡湿了面孔。天又冷,热汗遇冷,冰火两重天,面皮子那个难受。
老崔嚷嚷着老周你咋回事,杀呀,赶快动手呀!
老周攥紧刀,手微微颤抖着,朝猪脖子那地方看了又看,他心里甚至已经在猪脖子上那丛白毛里画了个叉,感觉对准交叉处一刀下去,准没问题,猪血哗的就能喷出来,可不知咋回事儿,他就是下不去手。
刀在手里拿时间长了,老周的胳膊不免酸起来,延至两腿也发软,仿佛只要谁在背后轻轻捣他一根手指头,老周立马就会撑不住倒下去。但没有那根手指头,老崔和老刘正在摁猪,自然抽不出手。老周心里就隐隐有了期盼,脚趾头也行啊,能捣自己那么一下子。可是,老周回头看了又看,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老崔和老刘哪儿知道老周的这些小心思。
老刘生气了,扯着嗓子喊老周你有蛋子儿没啊,一刀捅进去不就完了么!
老周几乎站立不稳了,他看花了眼,只觉得眼前有无数个猪头在晃动,却不知哪个是真,哪些是假。老周颓然道,我,我他娘的多少年都没动过刀子了。
老崔和老刘面面相觑,既而,皆欲愤愤然抽老周一个大嘴巴子。
老周说着干脆丢了刀,抱头蹲地,扯嗓子嚎道,多少年了,我他娘的早就忘了咋杀猪了!
吁!老崔和老刘放开猪,喘息着站起身,相互看了眼,默默地拍了拍老周。他们其实很想在老周的大屁股上踹一脚,不,至少踹他娘的三脚,方解恨。
老崔佯作大度道,歇歇,都歇歇,来,抽根烟,喝口茶,歇歇再说。说着,摸出身上的烟,一人敬了一支。又倒了水,一人一大碗,放了好茶叶。
老周杀不了猪,老崔就在心里掂了掂,这猪从小养到大,自己委实下不去手,还得别人来。老崔就去看老刘,看得老刘不好意思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赶紧说别看我,我他娘的连只鸡都没杀过。老崔歪着头还看,看得老刘心里直发毛,慌了,我真没杀过,扯淡,你看我有个蛋子儿用。
老崔哭笑不得。他倒是想笑,但试了几次,笑不出来。那笑就像一根刺,努力从里向外顶,却怎么也顶不破,就在肉里生生地硬撑着,撑得老崔呲牙咧嘴的,面皮子涨得发紧,那个难受,又像哭。
老刘的话,倒给了老周绝好的反击机会。老周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了,他瞥瞥老刘,梗着脖子揶揄道,刚才还有人咋咋呼呼的,以为自己多大蛋子儿呢!
老刘捂着嘴笑,小声嘀咕道,说谁呢,自己还是杀猪佬呢!
老周立时大窘,梗脖子恨恨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老子早就忘了咋杀猪,不成吗。老周想起了什么,忽然拧眉变脸道,不对呀,老刘你说实话,你不说连只鸡都没杀过吗,咋能徒手对付过一只狼?
老周的话,的确问到了点子上,很有火药味。老崔心里也是打了一个愣怔,这也是他自己心里多年的疑问啊,但自是不好意思当面问老刘。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是老理儿,也是山里人的规矩。但老周既然针尖对麦芒问到这一步了,规矩就不妨破一回吧。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给破的。难不成,还要大家带着这疑问爬进棺材里去?老崔不作声,他也想看看,老刘到底咋解释。
老刘没提防老周会翻旧账,问出这话来,但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故作轻松地说,那是狼呀,不是猪!
狼都能对付,猪竟然杀不得?老周步步紧逼。老周手上功夫废了,嘴上功夫却见长,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再说,老刘的回答的确没有一点儿说服力。
老刘倒是依旧不慌不忙,低声道,不一样呀,就是不一样。
老周笑了,笑得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答不上来了吧,老刘,你这家伙,就他娘的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你骗了大伙儿整整四十年。哈呀哈,你居然还骗了哑姑,哑姑,怎么就会跟了你……
哑姑咋就不能跟了我?是你自己没本事拢女人的。老劉不动声色争辩道,有理不在声高,他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个音节,几乎落到了地面上。
老周收住笑,一字一顿地说,没错,你当年就是骗了哑姑!老周说着,面上的青筋忽然暴突出来,眼里渐渐露出凶光,恶狠狠瞅了眼地上的那把尖刀。
老崔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感觉身子像是被谁拖进了冰窟里,浑身冰凉,身子莫名其妙地想颤抖。他眯着眼,哆嗦着,摸索着,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
你……老刘原本一直在防守,忍着性子,不想将事情闹大,此刻再也受不了老周的挑衅了。老刘腾地站起身,眼里渐渐伸出一把刀子来,寒光闪闪的,冷冷地逼视着老周。好吧,老刘说,今天你问到这儿了,就是想活得明白,我也就实话告诉你吧。那年要不是为了救哑姑,我的腿,也不会被狼咬断筋!
老刘说着,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慢慢褪下左腿上的黑棉裤。一道醒目的疤痕,宛若一条粗大的蚯蚓,正牢牢地蜿蜒着盘踞在他的大腿根处。
老崔和老周啊的一声,像被人猛然捂住了鼻子,不得不张大了嘴巴。那一刻,俩人似有种窒息的感觉,脑子里嗡嗡的。都暗自感叹,这个老狐狸,心机也忒重了,竟将此事隐藏得这么深。
老刘却凛然道,我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可为了救哑姑,我他娘的对付过一只狼!你呢,你们呢?老刘眼里的那把刀子缓缓划过老崔和老周的面孔。
这下,老周不敢和老刘对视了,他眼里的凶光快速暗淡下去,强撑着说,好歹,好歹哑姑给你留过一个种。
那种,不,那孩子不是我的!孩子没错,再说,他也没成人,对吧。老刘的话很干脆,他面皮子痉挛着说。看得出,老刘内心极为痛苦。
啥,你说啥?老周睁大眼,急切地追问道,那,不是你的,是谁的?
老崔身子一震,晃了晃,要不是扶住墙,差点儿瘫下去。
造孽呀,不是因为那个赖种,哑姑也不会走恁早。你说,是谁的,谁祸害的哑姑?到底是谁!老周还在逼问,说出来,老子非宰了他不可。
我不能说。
为啥不能说?
我答应过哑姑,老刘眼里的刀子吱吱吱地划过老崔,老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从老周的脸上划拉过去了,老崔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老刘这才表情肃然地说,我不能说,我给哑姑发过誓,我对天发过誓的。
就都抬头看那天。
往那高高的天上看,似那云翳里有人影在晃动。
老崔不想听下去了,怕接下来,俩人还会说出什么难以预料的话来,或是有什么过激的行为。老刘的话和他身上的疤痕,已经不亚于在这院子里的仨人中间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再这么闹下去,怕是会动刀子,想火拼的势头了。来的都是客,谁也得罪不起,俩人都是他请来的,伤了谁,都是自己的罪过呀。杀猪事儿小,万一再闹出点儿什么来,事儿就大发了。我咋就糊涂了,请来了这俩活祖宗呢,老崔哆嗦着恨恨地想。该过年了,孩子们都快回来了,谁不想安安稳稳过个年,别闹得几个家庭不愉快,过不好这个年。
老崔斟酌道,都别说了,就不能,让哑姑安安生生睡一觉?瞧瞧去,你们自己瞧瞧去,哑姑坟头的蒿草有多高啦,咱也都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说这些,说这些,有意思吗,有用吗?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翻老婆儿舌头,让哑姑不得安生是吧?
是啊,哑姑坟上的蒿草都老高了,活着的也都一把子年纪了,说这些,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有意思吗,还有用吗。老周和老刘身子晃了晃,都像狠狠地挨了一个耳光的样子,痛苦地摁住了自己身子里那股子直往上胡窜乱蹦的火老虎,又感觉脸上不是疼,而是木,木呆呆的。
老周和老刘很快对视一眼,眼里的火苗都暗下去,渐次熄灭了。
老崔自己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都说,时间如流水,会带走一切。但流水能带走的,是那些漂浮在水面的东西,以及那些随波逐流的沙子与尘泥,而真正沉落在河床的大石块,也能被百川归海的水流带到大海吗?不会的,它只会在流水的冲刷下愈来愈光亮,无声而倔强地显示着它的存在,时不时还会撞击你一下,让你疼半天,却永远也不会被流水冲走的。
谁心里没有这样几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呢!
老崔又在心里暗暗埋怨老周,事情生生让老周给搅和了,他还想改变方向,把战火往别人身上引。但这些话,见不得亮,老崔只能闷在自己心里头,还得盖严实了,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缝隙来。老周好歹是玩过杀猪刀的,尽管如今的老周,手上功夫可能真的废了,不敢捅猪脖子了,可他毕竟有多少猪命在身,身上到底带着杀气呢。
日头不识相,蹲在山林间,拉下黄不唧唧的一滩子,小孩儿屎一样,看了让人心烦。山柴硬,火便旺,大铁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直往上泛着热气。
那猪倒是一直没停嘴,还在叫。先前是玩命地叫,后来见刀子放下了,猪仿佛看到了一线生的希望,兼之吓得半死,自然不敢高声,怕再把人惹恼了,于是便只有小声哼哼的份了。
不杀了,老崔索性走上前去,给那猪松了绑。且还它自由之身吧,饶它一次猪命。
老周看了,不知怎么,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老刘亦讪讪的。
猪刀口脱险,捡回一条命,远远地躲开去,眼神茫然不解地望着仨老汉。不知道先是被绑上断头台,现在又松了绑,究竟是一放了之,还是别有深意——不会是仨老汉又想出了什么折腾它的新主意吧,想来个欲擒故纵。还是远远的躲开了事,逃命要紧。猪经了这么一番折腾,已吓破了胆,吓尿了,躲墙角淋淋啦啦,撒了一泡热尿,两腿犹自不停地颤抖。尿味不好闻,骚不唧唧的,很快传遍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顺带着把空气中的那股子火药味也给浇没了。
猪杀不成,饭不能不吃。老崔强撑着张罗了豆腐烩白菜。豆腐菜,没肉,每人一海碗,管够。只是,碗里没荤腥,心里不畅快,那酒也便喝得寡淡,同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的。吃完饭,仨老汉恹恹地缩一起,商量决定,还是刀下留猪,暂放那畜生一条生路,待孩子们回来再说。
天色渐晚,老崔送老周和老刘出门,客气几句,便各自散了。
老周往下走,老刘向上行,谁也不睬谁,彼此还呸了一声吐沫,相继在夕阳里梗着脖子倔巴倔巴远去了。
老崔遂落寞而回,脚步蹒跚着走回院子,默然无语地看着圈里那猪。
院子空下来,不似先前那番热闹了,仍旧一人一猪,此外更无活物。空下来,就显得大了许多,感觉到处是地方,倘若一拃一拃量过去,总也拃不完的样子。空下来,也便静了许多,听得见远处林子里几声脆亮悠远的鸟鸣。
许久,那猪似缓过劲儿来了,先是从角落里很低调地蹭出来,四处张望打探了一番,觉得安全了,才大胆地走到圈中间,又抬头盯着老崔看了几眼,而后埋头吃老崔撒的那把苞谷。猪哼哼唧唧的,渐次摇头摆尾,吃得那叫一个欢实。
老崔看着看着,忽然高腔大嗓骂了一声,畜生!
接着,抄起烧火棍,朝那猪打去。
棍断处,猪纹丝没动。
老崔却低低地喊了声哑姑呀,然后捂着胸口慢慢跪下了。
天和地猛地暗下来,夕阳恶作剧般,最后给人和猪都涂抹上一层薄薄的黄泥巴,然后纵身一跃,滚落山外,似带愧疚样,逃也似的遁去了。小楼、大铁门、豬圈、柴房,还有那口大铁锅,全都在黑暗里无声地静默着,似忙活了一天,累了,困了,要好好歇一歇的意思。又似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或者窥破了什么人的什么秘密,忽地惊得呆住了,就那么憋着嗓子,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夜色潮水一样涌进来,将院子灌得满满的。又好似一村子外出的人都从外面回来了,霎时又都风一样旋进院子里,地上到处站的都是人,人挤人,人挨人,连一拃的空地儿都没有了。想要再挤下一个人来,也难啊!鞭炮放起来,锣鼓敲起来,秧歌跳起来,响器吹起来,酒场喝起来,牌桌甩起来,小山村快活起来,人群沸腾起来。咋恁热闹么?热闹不好么,这不该过年了么!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