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在我们家乡有一条街上,卖的都是一些比如花篮啊红木屐啊红肚兜啊之类的物什,以前我也知道这条街,但觉得它离我甚远。后来我才知道,这条街上卖的是所有婚丧嫁娶“出花园”所需要的一切物品,而我之所以觉得离我甚远,因为我从不需要操办这些仪俗,自有我妈去主持。
我十五岁那一年,我妈开始觉得有盼头了。我们家乡的风俗是,满十五岁的孩子要进行一种成人礼叫“出花园”,相当于古代男子二十岁的“加冠礼”。这种仪式要根据每个孩子的生辰八字择日进行,当天仪式繁琐,但是据称办好了这个仪式之后,这个孩子就算“走上了大路”。至于为什么叫“出花园”,我擅自猜想,也许是因为十五岁以前无忧无虑且浑然天成的生活,庶几可比在花园中,而自十五岁之后,出了花园,则踏入残酷的成人社会。
可以想象当年我妈的心情,这个日子对她来说大概就像驴子前面那根红萝卜,她指望着它带来一个焕然一新、心智大开、人模狗样的女儿。她忍受眼下这个还没完全開窍的女儿,大概是在想象着一旦出了花园,我所有的不懂事都将不翼而飞,所有的顽劣愚昧皆如春冰涣然而解。
盼望着,盼望着,“出花园”这一天到来了。一大早,我依样穿上了红腰兜,蹬上一双红木屐。木屐大家都知道,日本电影里都可以看到,腰兜其实就是肚兜。现在说起来,这两种事物都是非常古雅、有风情的,还有意地突出了女性美,但在当时,我们却觉得有沐猴而冠的感觉,但为了“出花园”之后的美好愿景,只能硬着头皮给耍下去。
仪式当天,饭桌上必须有一只公鸡,鸡头要对着那个“出花园”的孩子,表示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还有另一道菜必不可少,是猪肝猪心猪肠或者鸡肝鸡心鸡肠,总之就是各种动物的内脏大荟萃。这一道菜的意思是,吃了之后,此人就有了心机,胸中也有了城府,吾乡称为“有肠肚”,不再一片天真混浊。
对于“出花园”这件事,大概是我妈和我爸渲染过度了,不只是他们,连我都对它的结果也充满期待。虽然已经被唯物主义教育彻底洗脑,但我仍然想象过了这一天,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降临,一道灵光闪过了我的大脑,从此我就像一个被升了级的软件,或者像一个被开了天眼的人,从此我的人生将与众不同,就变成了自己的真心英雄。
可惜,等我奋力吃完了猪心猪肝,认真咬了鸡头,严格地穿了一整天的腰兜木屐,还静坐家中端庄如仪,隆重地出了花园,但发现花园外和花园内,完全是一模一样,我还是那个我,做个作业还是那么辛苦,成绩没有丝毫进步,模样没有改善,就连头发都没有因此变得柔顺一点。
多年以后我结婚时,我爸妈也是严格隆重地遵照老家的规矩,几点沐浴,几点拜神,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洗澡还要用十二种花泡水,洗完澡后要在澡房里自己默默地吃下一个鸡蛋。如此这些诡异的讲究,令我嘲笑不停。我一笑,我妈更是格外紧张,她生怕我有任何不恭,导致以后婚姻有什么闪失。她比当年我“出花园”时还紧张严谨,因为“出花园”是为开窍,而结婚则为幸福,后者在她看来更加不可控。
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迷信的人是因为太过于重视一件事,过于重视了,便不容闪失,便不相信一己之力,便祈祷冥冥之中有神的护佑。所有对子女爱之心切的父母,都是有神论者,都是迷信的人。他们相信自己的祈祷可以被神仙听到,相信上天能看到自己的虔诚,因此而对他们至爱的子女格外开恩。因为,他们无法陪伴这个至爱的生命直到最后。也只有在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看到吾乡这些可怜的老父老母们,在迷信的礼仪背后,那么一颗因为过于紧张而无助的老心。
(俞晨元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