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者吴秀波

2018-01-03 16:52安小庆
东西南北 2017年22期
关键词:歌厅吴秀波

安小庆

在晃晃悠悠的1980年代,吴秀波曾是最彻底的城市游荡者,他发呆,幻想,垮垮地坐着,走着;在42岁之后,他在明星、演员和普通人身份里持续的矛盾和游移。

在晃晃悠悠的1980年代,吴秀波曾是最彻底的城市游荡者。他热爱发呆,幻想,垮垮地坐着,走着,毫无目的地观察雪地、窗户和白杨树,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白日休息,夜晚活动。

在成为真正意义上大众明星的42岁之后,他不得不开始面对明星、演员和普通人身份里持续的矛盾和游移。他“依旧喜欢自由散漫,依旧喜欢提笼架鸟,甚至于依旧冲动而愤怒。但是这些东西好像在一瞬间就都不被允许了”。直到今天,他仍在学习适应这样的生活,并继续间离着,游荡着。

当众孤独

吴秀波喜欢用动物或昆虫形容自己,比如蛐蛐。《伊索寓言》里,蛐蛐不事生产,沉迷于游荡和歌唱,最后饿死在冬天的雪夜。吴秀波觉得自己从小就是一个懒散惯了的北京大院子弟,“在现实中,干什么都不是特利落,爱发呆,爱瞎想。”

发呆占据了他一生中许多重要的时刻。

吴秀波的老友,过去曾跟他一起在歌厅做过歌手的高维那还记得,年轻时,他走在马路上,“晚上,每家每户亮着灯,他就会去想这家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爱幻想,想着想着就想飞了”。

甚至站着洗澡,他也能洗4个小时。吴秀波曾在一次电视访谈中回忆,“就冲着,就呆着,反正最近干什么,就站那儿想什么。我最近在做音乐,就站那儿想歌;开饭馆,就站那儿算钱;要是演戏,就在那儿想剧本;谈恋爱,就站那儿想想……反正就是想,我有好几次,就是因为晚上洗澡洗长了,第二天没起来。”

他一直享受并安住在这样的状态里。早年一个冬天,他驻唱歌厅的一个歌迷曾远远在路上认出了他。在吴秀波多年辗转成为当下中国偶像消费市场中类型最稀少的“国民成熟大叔”后,这位歌迷在贴吧回忆当时的歌手吴秀波:“他一边一摇一晃地走路,一边挺自得其乐地用脚踢路边的积雪,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低着头不知在看啥,雪地上没蚂蚁呀?然后自己吐吐舌头接着往前走了。”

那个时代的吴秀波被人记住的,是身上垮垮的“浪荡劲儿”,“他可以前一分钟还在很形而上地去探讨哲学,后一分钟就倍儿接地气地穿着蒸桑拿的大衣服,叽里呱啦出去跟人喝酒去了。”

那时的歌手吴秀波写过一首歌,但后来一直没有录制也没有出版。歌名叫《秋虫和蚂蚁》,这是他为寓言里那只不得善终的蛐蛐写的。歌的前两句唱,“我不是那只勤劳的蚂蚁,我是那只会唱歌的秋虫。”曾做过歌厅歌手、个体工商业者和无业游民的吴秀波,觉得自己也和蛐蛐一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日休息,夜晚活动——“一个遵纪守法的浪子,一个精神上自由散漫的人。”

1930年代,德国思想家本雅明曾在著作《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为现代欧洲社会命名了工业革命后现代都市空间最独特的一类人:游荡者。在本雅明那里,游荡者无功利地漫步于城市空间。他们英俊、富有、敏感、懒散,不事体力劳作,却善于观察和享受全面的感官生活,并以一种体验者的身份,间离于工业时代和消费社会之间,是变革年代最敏感的抒情诗人和“现代性”景观最投入的目击者。

吴秀波曾是最称职的“游荡者”。但那样自由适意的生存状态,在他2010年年底因主演谍战剧《黎明之前》一跃成为中国最受欢迎的成熟男明星后,变得难以复刻,他必须从边缘走到中心。

丢钥匙找钥匙

即便身处娱乐工业之中,但长久以来,吴秀波几乎从未与喧闹的气氛相融。在目前还在播出的明星真人秀《我们来了》里,他被评价为是那个“最慢热的成员”。

他自幼就显得敏感而孤单。外交官父亲常年驻外,两三年才能回家一次。在药店做财务的母亲,工作总是很忙。他一度被寄养在北京城郊(当时的)的姨妈家,放学之后,游荡在田野里,跟猫、鸡、马、蛐蛐儿、蝈蝈儿待在一块儿。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待着。

“那种承受孤单和独处的能力,是我童年一直不缺的。”等他被接回家,唯一的,永远跟着他的朋友,就是挂在脖子上的那把钥匙,有时候那钥匙丢了,他顺着河边找,找到天都快黑了。那几年他丢了好多把钥匙,到现在他最怕的还是别人给他钥匙。

他习惯了独处。少年时代,他常常逃课去日坛公园,溜达,看书,发呆,跟工人老师傅学武术。成年后,他说自己几乎“分分秒秒都在独处”。这种游离让他敏感。

“有的时候我在大马路上偶尔看到一个小小的老太太,特别新奇地趴在椅子边上看着过往的汽车,我都会觉得,人好不容易啊。”

等他上小学后,大他5岁、同父异母的哥哥来到北京。哥哥特别爱学习并且享受学习的过程。每天早上都是哥哥晨读的声音把他吵醒。在他还迷迷瞪瞪的时候,哥哥已经背完了英语单词,开始背诵唐诗。曾经一度,他能够背出《琵琶行》,那都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哥哥念诵记住的。

但家里大部分时间仍很安静。父亲和哥哥都是话不多的人。在他記忆里,父亲极为沉默寡言,到现在他能想起来的两人说话的次数,“不超过10次,我印象中,这10次里面有五六次,他都在尴尬地笑着。”父子俩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来自于一次比试掰腕子。

在更漫长的时间里,父亲总是沉默地背对人抽烟。等到吴秀波多年后拍摄《北京爱上西雅图》时,他发现男主角Frank很像父亲,“内心是春去秋来,日复一日。”

但在少年和青年时期,吴秀波甚至觉得自己跟父亲“没多大关系”,“从小到大,我没有这样一个概念,有什么需要去问爸爸。他可能没有给我任何的指导,也不存在给我任何的误导。”

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他都由自己来做决断。他曾去考过少年宫,但没被录取,因为不够活泼。高中毕业考中戏的事,也没有跟家人商量。

那是1984年,一个在后来不断被怀念和歌颂的年代的开始。那一年,邓小平在视察深圳、珠海经济特区后决定实行改革开放;中英两国政府的联合声明决定在1997年7月1日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成年世界在他面前渐次打开。从大学毕业进入铁路文工团话剧团后,他开始跟着师兄们坐着空荡荡的车厢去演出,每次回到北京都有新的变化:喇叭裤,蛤蟆镜,录音机,邓丽君,谭咏麟……吴秀波从平静孤独的少年时代进入完全自由和自主的青年时代。

Rolling Wu

歌手沙宝亮回忆,还记得那时的吴秀波是“京城夜场一哥”,“纵横和平house、台湾饭店、大富豪这些最著名的歌厅”。那时两人常约着在友谊宾馆泳池游泳,“哥几个都花枝招展的。因为那儿的美女特别多,秀波戴一雷朋墨镜,我们都以看美女为主,以游泳为辅。”

“全北京城混夜店的都知道他,Rolling Wu。Rolling是他的英文名”,高维那回忆,那时所有来北京玩儿的有钱人,“都会去和平house听Rolling Wu唱歌”。

从小一直自己蔫着的吴秀波,在音乐和夜场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成就感。他穿歌厅老板特意从香港为他买回的演出服,某一年的圣诞节,他收了上千束花,“每一束花是人家50块钱买的,你收了再把它退给老板,可以赚5块。那是一个相当奇异和巨大的收益。如果你收到1000束花,一束花退5块钱,你说那是多少钱?5000块钱,几乎是当时一个极端高薪的人一年的工资。”

那时候,吴秀波在铁道话剧团的同事,每月才一百来块的工资。而他一晚上就能赚200块,其他歌厅歌手大多七八十,最高的也超不过120。

歌手黄格选回忆,“那时的吴秀波不是歌手里唱得最专业的,但绝对是最讨女孩喜欢的。”

如同赴流水席似的,歌手们往返于三四个歌厅之间。为方便,一堆歌手和舞者一起包车。戴军曾回忆,那时他和吴秀波、满文军同在一家夜总会驻唱,每天要一起打面的。一个冬天,他们打着面的去大富豪歌舞厅赶场,一路穿着小巷子,争分夺秒。可是,车前有个小伙子,骑着单车,摇摇晃晃,占着路中央。司机猛按喇叭,那小伙子停下车,指着他们骂。同在车上的歌手顾平问:动手不?

吴秀波说:打丫的。

他们下了车,打成一团。

每晚唱完最后一场,大家开始约麻将。吴秀波觉得那时候太逗了,“不想约女孩,就想约麻将,打得天昏地暗……睡到中午起床健身,你想多健康的生活啊。健身完了吃顿晚饭,然后开始上班。太洋气了,太洋气了!那就是过着诗人一样的生活,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仗着一月一万多的收入,晃晃悠悠的吴秀波,敢去全北京所有的餐厅吃饭。最多的时候,他身边能围着30多个人。

“你们去打听打听!你问问黄格选,你问问韩红,你问问韩磊,你问问满文军,敢说不认识我吗?我比他们看着都更偶像一些!我比他们都更鲜肉一些!我那个时候才叫京城阔少呢!而且是文艺阔少!”吴秀波觉得,“最牛的就是钱都花掉了。那个时候你如果要把钱攒下来,得后悔死了。我有一个朋友攒下钱来,给他们家买房子,买车,真攒下了,现在后悔死了,因為他现在在做房地产,也挣不少钱,他老说,你说那时候我为什么不把那些钱都花了?”

“那个时候的生活,我以为比现在好多了。那个时候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你有房有车,真的是因为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你穿件白衬衫,那个时候的情感之干净、之简单、之自然、之天生,太美好了,太美好了;而且那个时候没有所谓的,分手吃亏的愤恨,没有。因为那个时候,所有年轻人心是真正年轻的,是真正不思退路的,是真正勇敢的,是真正没有如枷锁般两人对立,好坏不分的。时光荏苒,忽然间变得愚蠢之极,我也不理解。非常美好的80年代,梦一样的时代,一去不回。突然就没了。人类就是由于大量资源的涌入,开始积攒或者与别人拼夺剩余价值的时候,那些美好的时代也就结束了。”

吴秀波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了是1998年,他已经从20岁唱到30岁,身边的同行换了一茬又一茬:满文军、韩红、潘劲东、沙宝亮、黄格选、黄觉……一个个都离开了。

他又在歌厅辗转流连了几年,歌厅渐渐开始关门了,歌手的数量渐渐变少了。

晃晃悠悠

2002年,吴秀波的老友、演员刘蓓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吴秀波告诉她,“我没有钱吃饭了。”

再见面,刘蓓被他外形上的变化惊住了。“非常胖”,她想,“年轻时候的那个男孩哪儿去了,你看不到帅了,就只看到一个对自己随波逐流的男人,可是那个时候他还多年轻啊。他用他的无所谓来掩饰他的有所谓。他身上依旧有放浪形骸的东西,又非常的孤独忧郁,甚至有些极端和抑郁。他也非常脆弱,晃晃悠悠到三十多岁,用玩世不恭的态度逃避一切。”

刘蓓开始督促他去减肥,而且“必须要工作,必须要让自己忙起来”。她想,如果帮一个人,“不可以说我给你封个红包就好了,而是真的要把他拽起来”。

有了儿子的吴秀波,对工作和经济来源有了前所未有的需求。34岁,在生存面前,那几年,他最大的任务是减肥,从170多斤减到了126斤。

时间到了2008年,吴秀波已经拍了十几部戏。生存和养家糊口不再是问题。但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也快被掏空了。他对自己的表演模式丧失了信心。整个2008年,他没有拍戏,拒绝了很多剧本。那时候他爱上跑步。曾经有一度,他每天从住的亚运村跑到天安门,然后再打车回家。

在漫长的蛰伏和等待中,机会来了。

2010年10月,《黎明之前》播出。吴秀波“红”了!他说接下来的2011年,他做了200多个采访。

像是一个双重隐喻,他的生活和事业都走进了黎明之后的白光之下。相隔20年,曾经北京歌厅与夜场风华最盛的歌手Rolling Wu,在2010年后因演戏成为中国演艺圈中最受瞩目的成熟男演员。在盛大和速朽的名利场里,他又一次凭靠技艺、脸蛋、灵魂的交换和售卖,获得了最广大人群的爱慕。那一年,他42岁。在他所身处的生态环境里,像他这样能够在两个时代、两个声色表演领域里都留下醒目的个人坐标,并在40岁以后再次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众明星的艺人,屈指可数。

在刘蓓看来,吴秀波这之前所有曾经的晃荡、发呆、逃避、拖延和沉沦,“都不是浪费……我们看不到的也不知道的那些他的思考、观察还有经历,这对他来说都是为后来做准备。他是娱乐圈的边缘人,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

比起10年前因为想赚钱养家而仓促开始的演员生涯,如今的吴秀波已经将演戏看做“和活着一样重要的事”。

就这样被起起伏伏的时代和生活推挤着,吴秀波幸运地再一次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提供安全感的“躲避岛”和一张能让他继续自由游荡的“壳”。

“演员对我来说,是个非常幸福的行业。所有的人以为演戏的人是骗子,他们在虚伪地做一些表演。大家可能不知道,演员在生活里可能是个骗子,但在银幕上、荧屏里,他是个说实话的人——因为银幕上更安全。”

从这个意义来说,吴秀波自认是一個“非常幸运的人”。

演员的“壳”让他“在生活惶恐或者觉得无趣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可去,因为只要我进入一个戏剧,进入一个角色,我的现实生活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一旦你进入角色,完完全全地被那个角色的那段经历所带动和专注,而同时那里面又没有所谓的风险,只有情感的宣泄和态度的表达,那确实是一个能养生救命的地方”。

这也让他每回到了杀青的时候,都会很失落,“因为每回我花掉两三个月的时间,住在这个角色的身体里生活,突然间一停,我会有留恋的感觉。之后进新的组,就等于你的精神在搬家,搬家总归还是不太喜欢。”

即便已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第二张“壳”,吴秀波依旧无比留恋在歌厅唱歌的岁月。他幻想过要抱着吉他出没于各个酒吧,到老了,有一天醉死在从这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的路上。

蛐蛐又被叫做秋虫。秋天是吴秀波最喜欢的季节。

只要双脚还能游荡在北京的大马路上,他就知道,那种从他少年时代起便已经熟悉的声音和气温又快出现了:

“那是北京临近秋天的时候,白杨树叶的响声,正好是夏末,还有些暑气,那个时候不管你走了多长路,或者在一个空寂的屋子里望着外边的树,或者在一个公园的角落坐在一棵树下,北京杨树很多,白杨的叶子在临近初秋的时候开始慢慢地丰满,那个时候风吹过来以后,整个树叶像在(拍手),对,然后尾随着一阵风过,就好像有人在为你这一个下午和你的生命在鼓掌。那个时候你就会变得格外安静,而且那个时候的风虽然热闹,但已经没了暑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暑夏退去,而略带秋天孤单成熟的味道。我们走在所有的路上,走在约女朋友的路上,走在从哪个地儿下班的路上,从哪个地儿上班的路上,走在所有的路上。走在所有看不见未来,但也不牢记过往,走在没有太多的财富,也走在不恐慌和青涩,以及可以随时付出情感的路上。”

(周安荐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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