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博
2008年3月的一天,华威拿着刚出刊的一期杂志去医院看病,门诊的医生注意到了他手上的杂志,觉得好看,询问华威能否留下它。他告诉医生:这是我们做的杂志,如果想看就留下吧。
华威是《第一财经周刊》(以下简称“周刊”)的创始团队核心成员之一。那期的封面为《摩托罗拉,你还好吗?》,摩托罗拉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从逐渐衰落到卖给Google,后来又被联想收购,周刊完整地记录了这家公司的起落。这正是一本杂志可以为读者展现的商业世界:这些报道展示了我们从何处走来,我们如何走到今天。
现在,就算是一种“仪式”吧,我们想回过头,再来聊聊过去10年曾经被这本杂志报道过的公司。
也许是出于媒体的监督立场,10年来我们所做的公司报道,坏消息始终多于好消息。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互联网的各个角落都在流传裁员的传闻,ofo公司楼下排队等待退还押金的人群再次确认了寒冬已至。但如果重读周刊在2008年所写的《裁员来袭》,你就会发现,眼前这一幕不过是10年前诸多景象的复现。
那是全球性金融危机爆发的年份,“就在几周之前,看到雷曼兄弟的员工抱着纸箱从办公大楼里走出的场景,一切就像发生在大洋彼岸的肥皂剧,离我们陌生而又遥远。但现在,裁员、降薪—这样的故事已经在出现。”周刊的十余名记者在北京、深圳、东莞、义乌描述着寒潮袭来的面 貌。
10年前的那个冬天,很多人曾经担心是否会重演1932年美国大萧条时期,名牌大学毕业生只能在纽约百货公司开电梯的局面。到了2018年,又逢年底,社交網络上则广泛流传着一句听起来意味深长的话:今年是过去10年最差的一年,但也是未来10年最好的一年。
作为一个稍稍远离场域的商业世界记录者,重看10年前的报道以及当下这个世界,只会对那所谓的“意味深长”付之一笑,视之为一句尚能押韵的俏皮话罢了。
谈“轮回”过于虚无主义了,但经济的周期性变化是不容忽略的事实,只是,在爆发式增长与独角兽遍地的年代,大多数人都遗忘了昨日世界。
周刊的创刊词引用了《论经济奇迹》的作者阿兰·佩雷菲特描写战后德国如何从毫无生气中恢复—面对一片废墟,工人和老板相互告慰:“我们一道干吧。”—放在今天,这个寒冬里,这句话依然适用。
周刊第一任总编辑何力,曾在2008年春天被国内一家财经门户网站邀请去做过一次事关创刊的分享演讲。他向与会的十几位网站编辑这样描述道:“那些每天于上下班时间在建国路和大望路交叉路口匆匆横穿马路的朝气蓬勃的年轻公司人”正是这本杂志定位的核心读者。在何力看来,当时国内众多商业财经媒体之中,尚不曾出现一个完全关注公司、关注公司中的新兴群体的媒体产品,而这正是周刊的机会所在。
这本杂志在创刊之初曾确立一个规则:每一页报道里都应是公众熟知的公司。在主办奥运会的年份,那些时常跃入公众视野的大公司首先是一批跨国公司—宝洁、摩托罗拉……这些公司人熟知的跨国公司确实从消费和技术的维度,引领了新的商业崛起。
它们为中国商业构建了新的体系、方法论甚至价值观,比如,宝洁公司在过去为中国市场的同行树立了从未有过的营销体系模板,这家公司的美国总部走出了通用电气CEO伊梅尔特、微软CEO鲍尔默、eBay公司CEO惠特曼这样的全球商业领袖,在中国它也成了职业经理人的“黄埔军校”。宝洁中国校友会的名单上也越来越多地出现重量级的商业精英—无论是快消行业还是互联网领域,众多职业经理人都带着宝洁背景。
凭借精准的定位战略、高质量的精美广告片、巨额的投放……宝洁给刚刚开始学习市场经济的中国同行们好好上了一课。2008年,正值宝洁进入中国市场20年之际,《向宝洁学习》成为周刊的封面,但是10年后,我们围绕宝洁再度书写的封面故事,标题已经是《三十而战》。当互联网日渐改变着人们的消费观念和消费方式,传播渠道日渐分散和垂直,个体意识逐渐崛起,宝洁需要作出回答:这样大而全的行业巨头如何继续起舞。
娱乐工业,好莱坞与中国本土电影公司的竞合也持续了10年之久。2008年,冯小刚的《非诚勿扰》与陈凯歌的《梅兰芳》同台竞技,华谊兄弟一步步壮大为本土最具影响力的影视公司,它的创始人之一王中磊也开始学会面对眼前出现的更多财经记者。
华谊兄弟的成长只是娱乐产业繁荣的序幕,无论是电影、综艺还是明星市场,越来越多的内容公司不断涌现,六大娱乐公司在好莱坞达成的垄断局面,至今都未在中国市场上演。宁浩、黄渤、徐峥、吴京这些年轻一代的导演兼具商业头脑,更熟稔商业片和时代情绪,他们不再被定义为“第N代”。
时速比技术产业前进的车轮还要更快,内容娱乐市场每一天都要求是崭新的。2018年,曾经在10年前执导过奥运会开幕式的张艺谋拿出看家本领面向市场交出的古装武侠电影《影》,反馈并不乐观,如今的观众们更热爱《我不是药神》或《西虹市首富》。
更重要的是,年轻一代习惯在互联网上观看内容了。不过短短10年,围绕中国商业世界,互联网技术让一切看似坚固的东西都被迫经历了解构和重构,这种颠覆甚至也在不断吞没互联网产业内部的众多公司。
10年前,Google还是中国互联网世界里的重要公司,其地位堪称“互联网界的宝洁”。早年周刊几乎每一期杂志里都会出现这家公司的名字,毕竟那时候登录Google还不是件麻烦事。在广告这个最传统的互联网商业模式里,Google在中国给它的代理商们制定了清晰的培训课程,甚至精确到了制定代理商员工的职业发展图。
现在听来也许有点神话—2010年Google产品退出中国市场时,百度、腾讯这些大公司曾像猎人一样围堵Google中国的工程师,但他们的猎头工作并不算顺利。最大的阻力并非来自Google中国的人力资源部门,而是工程师们长期以来的归属感与身份感:Google一直告诉自己的员工,他们不是为工作而工作,而是让工作富于激情与理想。2010年6月30日,Google在中国内地的互联网内容服务许可证(ICP)牌照到期,它所宣扬的技术文化与价值观也从此被隔绝于中国互联网产业之外。当然,2018年5月,外界发现那句著名的“Dont be evil(不作恶)”,已经从Google的公司行为准则(Google Code of Conduct)中被默默删除。
Google退场,中国互联网广告基于百度所建立的业务基因,最终造就了强大的线下销售文化,而阿里巴巴的“中供铁军”以及后来的美团、滴滴出行、今日头条这些新一代互联网商业奇迹,无不与此相关。在用凶猛流量换来巨大广告收益的同时,也不可避免换来了魏则西事件这样的悲剧。
毋庸置疑,互联网让中国的商业世界变得丰富起来,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创业者。ChinaRen联合创始人陈一舟与“忧伤的年轻人”王兴,都是中国创投圈10年以来的代表性人物。他们都属于折腾不止的人。
继ChinaRen之后,陈一舟创办的千橡集团在2006年收购王兴的校内网,更名为“人人网”,2010年人人网又孵化出“糯米”这一品牌进入团购市场,随后千橡更名“人人”于2011年在纽交所完成挂牌上市。糯米于2014年被卖给了百度;公司市值最高曾经冲到94亿美元的人人,在2018年11月以6000万美元的对价出售了昔日的核心业务人人网。至此,陈一舟黯然退场。
王兴曾经先后创办校内网、海内网以及微博客产品—饭否,皆不算大成,2009年他又以团购网站“美团网”开始了人生第四次创业。因为及时抓住移动互联网的机遇,美团不仅成为千团大战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后来又在酒旅和外卖市场的竞争中,实现后者来居上,目前正与阿里巴巴在本地生活市场展开最后决战。王兴则成为当今商业媒体最渴望采访的企业家之一。
2011年,人人赴美上市的那个年代,中国的技术公司们往往都有自己的“硅谷对标公司”,比如人人就是“中国的Facebook”。曾经,硅谷是绝大多数中国创业者的灵感来源。
从2011年起,周刊设立硅谷记者站,寻求第一线的报道。在《硅谷就是这样》系列文章里,我们作为局外人,最先看到的是那里纷繁、野蛮和随意的创造力。它似乎通往无数种可能性,每种可能性在不可知的未来又将出现新的分叉或者碰撞,使未来更不可预知。
“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不是在宽敞明亮的玻璃大楼里朝九晚五,而是一周只睡25个小时、在堆满比萨盒的房间里疯狂写代码。这样做的后果有可能是成为下一个10亿美元公司,也有可能不是。但无论如何,你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些什么。”这正是硅谷最大的魅力所在。它几乎是效率最高的企业组织模式的产生地,同时还足够酷与反叛。
但是在过去四五年,这种“Copy to China”的早期创业模式在中国已经式微。无论是创业者还是投资人,都厌倦了照搬某一成功的硅谷项目、通过烧钱快速圈地,最终无非是成为中国市场“山寨领头羊”这种所谓创业捷径。从网约车到餐饮外卖,再到共享单车……中国市场成了很多全新互联网服务的诞生地。一些中国的创业者开始用“Copy from China”的思路,跑去东南亚市场淘金。小米2018年第三季度财报显示,其43.9%的营收由以印度、印尼为核心的海外市场贡献。
而硅谷公司正在失去它们的光环。发生在Facebook身上的“数据门”丑闻,让个体用户变得无比焦虑。一个加深民众恐慌的事实,是这些用户数据最终被用来更加精准地投放“政治广告”。昔日硅谷公司所倡导的“酷”文化,在各种政治正确与商业利益面前,已经变成了某种缺乏真诚基础的“表面文章”。
于2018年9月在港交所完成上市的美团,向投资人解释自己公司的核心业务时,已经不会再对标任何一家硅谷公司。在上市当天的演讲致辞中,王兴只是认真地向乔布斯致谢:“如果没有苹果,没有iPhone,没有后面的智能手机,没有移动互联网,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的确,智能手机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重塑著新的关系链。而中国技术公司在全球互联网产业的角色变换,正是受益于移动互联网所带来的重大契机。小米创始人雷军干脆将这一机遇形容为一场“台风”,而小米是“一头站在风口上的猪”。
正是雷军那句“只要风口站对了,猪也可以飞起来”的名言,鼓励了成千上万的创业者主动扎堆到围绕移动互联网不断产生的各种热门领域,无论靠谱或不靠谱,“风口”是它们统一的代名词。而雷军宣称自己是一个“以执着见长、以坚持见长”的人,绝对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小米最初的确是以挑战者的姿态登场,与它一道的,还有初试消费终端业务的华为。凭借低廉的价格与渠道优势,小米、华为、OPPO们几乎已经把三星打出中国市 场。
过去10年,不可否认,媒体行业也深受互联网技术产业的影响,移动互联网更是加速了传统信息阅读渠道的权威瓦解。
2013年年底,周刊封面报道《报业十年间》,记录了2013年10月发生在上海的一次重大媒体重组:原有的解放日报报业集团与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整合重组,挂牌成立上海报业集团。时任周刊总编辑伊险峰在当期发表的“编者的话”中,曾这样解读媒体业变化的根源:“市场需要发生了变化(人们需要通过电脑和手机获得信息)。”
紧接着2014年年初,包括华威在内的一批周刊创始成员离开这本杂志,参与筹办财经媒体网站“界面”,该项目正是刚刚成立不久的上海报业集团全力孵化的三大“标志性新媒体”产品之一。因此,上海报业集团为界面的控股股东。同年,伊险峰也辞职创办新媒体产品“好奇心日报”。他的继任者李洋则在2016年加入互联网媒体36氪,出任总编辑。
“当初做一本杂志是出于理想,但现在,做界面,更多的是关于影响力、欲望以及权力。”创业者华威并不想念媒体人华威。为使这个新媒体创业产品可以活下去,不断拿回融资是他当前非常重要的使命。
技术大潮既鼓舞了创业,同时也在怂恿着风险投资者的野心。资本助推技术发展、伴随产品和服务的创新,每个公司再去不断寻找新的商业模式—这本是正途,但是从当年的团购大战,到时下各种自说自话的共享经济、人工智能、新零售……我们已经见证了太多的风口遭遇“烂尾”恶运,如同粗制滥造的偶像剧,失败的剧情大致相同,不过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新演员轮番上阵。
中国创投经济中不断重蹈覆辙的“To VC”案例中,展现的是一类极度缺乏耐心的合谋:那些扎堆于风口的创业公司,也最能吸引到大量风险投资加入“赌局”,这些短暂联盟的目的很明确:烧钱换取用户,熬死对手,为自己博得IPO机会,或者完成在BAT“战略资本”那里的站队,大家套现离场。
无论是阿里巴巴、腾讯还是百度,都在不断尝试通过投资好的创业标的,来扩展自己的业务边界,这些平台级的公司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叫作“赋能”。但它们之中,至今没有一家称得上合格专业的投资者—百度以19亿美元巨资收购的91助手,在2017年宣布关停;阿里巴巴将优酷等垂直领域的头部产品全资收购至自己旗下,然而后者在随后几年的同业竞争中越来越没有战斗力;腾讯也做了大量股权投资,但这些当初满怀欣喜选择站队腾讯的产品,除了拿到了钱,与腾讯现有主营业务之间鲜有逻辑联系,因此各种资源支持、投后管理也往往无从谈起。
2018年11月,亚马逊CEO杰夫·贝索斯在一次公司全体员工会议上表示,亚马逊并非规模已经大到不能倒闭。这家在全球拥有60万雇员、市值超过6500亿美元的公司,正面临美国和日本政府的反垄断监管压力。
“我们终有一天也会倒下,甚至是破产。如果你看看大公司,它们的寿命一般是30多年,而不是100年以上。”他紧接着说,“大多数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公司都是啤酒厂。这很有趣—我不确定这对社会意味着什么。”
在饭否因监管政策被关停的那些日子,王兴曾以“忧伤的年轻人”的面貌,出现在周刊的封面,但真实的王兴可能没有那么忧伤与悲观。至今他仍认为“互联网是这个时代最有趣的事情,现在可能遇到了困难,但放到50年后看,现在的困难都不是困难。”他不敢说了解规则,但他知道规则总在变,“永远都有新机会”。
贝索斯与王兴所呈现的,正是企业家应该兼具的两种心态:对当下马上要做的事保持乐观与好奇、同时对长远大局保持审慎和理性观察。
安德鲁·基恩在《技术的狂欢》一书中的一段话,也许是对贝索斯和王兴最好的“串连”—“网络经济必须被理解为一段历史叙事,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市场关系。”基恩将种种变化的核心,归结为由技术革新所引发的“创造性破坏”。
总之,一切变化,哪怕是选择一种阶段性的“告一段落”,从长远讲都未必是坏事。有意愿、有能力不断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义无反顾地投身未来,去找尋属于自己的新机会—这正是一个优秀公司最重要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