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娜
在塞罕坝,栽下的树木20年方能成材。于是,塞罕坝机械林场人也习惯从1962年建场开始算起,每隔20年视为一代。
1962年,在从全国调集的369人“林一代”中,有大中专毕业生140人,平均年龄还不到24岁。“老一代塞罕坝人攻克了引种关、育苗关、造林关。”机械林场公安分局政委刘国权在党委分工中分管造林,他掰着手指头说,如今塞罕坝依然在“闯关”:良种引育关、攻坚造林关、资源结构优化关、森林质量提升关、林业可持续发展关……
以80后、90后为主的“林三代”,如今已成为闯关的绝对主力。
虽然近年来林场下大力气改善生产生活条件,逐步为职工解决了“山上一张床、山下一套房”,但在远离城市的塞罕坝工作依然艰苦。
然而,在自我价值被认可、个人选择受尊重的今天,“林三代”们仍坚定自选“苦”吃,把根扎在这里。
审视艰苦
说起在80公里外的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县城学习生活的儿子,邵和林、庞金峡夫妻二人不禁唏嘘。如今上小学的儿子不仅是个“留守儿童”,还是个“方言能手”。“说重庆话还是说银川话,要看是重庆的奶奶还是银川的姥姥来照顾他。”邵和林苦笑着解释。
2002年,重庆人邵和林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毕业来到塞罕坝工作,2006年,他的妻子、大学同学庞金峡也从银川而来。说起当初的选择,这位年轻的三道河口林场技术副场长表示:“不会有人为了吃苦而选择事业,但会有人为了事业而选择吃苦。”
“在不同时期,塞罕坝人曾三次总结‘塞罕坝精神。”提起年轻的“林三代”,塞罕坝机械林场场长刘海莹不禁为他们“点赞”:艰苦奋斗精神,塞罕坝人始终一以贯之。
去年10月,从河北农业大学毕业的刘鑫洋成为塞罕坝机械林场下辖的千层板林场生产股的技术员,这个90后也成为家中第三位真正的林场人。
虽然刘鑫洋一家四口都在塞罕坝机械林场,但“分居四地”——父亲刘飞海,机械林场下辖的大唤起林场下河边营林区主任,住营林区宿舍;母亲袁秀芝,大唤起林场会计,住大唤起林场家中;刘鑫洋则住在位于机械林场总部的单身宿舍;她17岁的弟弟,在围场县城一所中学寄宿。
于是,小小微信群“一家四口”便成为这家人日常交流的网络聚点。
事实上,这样的沟通交流方式,一家四口早已习惯。在刘鑫洋印象中,从小到大,她从没有“放学之后推开家门父母正在等我”的体验。“小学是在机械林场总部上的,当时住在大伯家;后来林场的小学和初中停办了,就到围场县城中学寄宿。”
而今,她也成了父母的“同事”。今年4月,在山上作业一天后,刘鑫洋累得回宿舍便瘫坐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
“6点半就起床,刚回来,中午就吃了一口饭。”在“一家四口”微信群里,她向父母“诉苦”。21时32分,妈妈回复她:“我們也刚吃饭。”
“觉得老爸老妈年轻的时候真是辛苦。你俩辛苦了!”面对刘鑫洋的“告白”,妈妈的回复依然简短:“丫头累了吧!”
原本以为这样的“示爱”,妈妈袁秀芝并没往心里去。但不久后,刘鑫洋就发现这些对话已被妈妈悄悄截图,保存在了手机中。
随着长大成人,“林三代”开始重新审视父辈当年创业的艰苦。
2015年,机械林场举办演讲比赛,防火办的同事一致推举于雷参加。这名80后将电话打给了远在济南工作的同学陈燕,拜托她写写父亲陈锐军的故事。
说定3天写好的演讲稿,一星期后陈燕才给他。陈燕告诉于雷:“一边流泪一边写!真写不下去啊!”
2005年从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回到塞罕坝机械林场工作的于雷,也是“林三代”。从爷爷于占江那一代算起,他们24口人的大家族先后有14人在林场工作。
被于雷见面唤作“陈大爷”的陈锐军,是林场著名的“全国森林防火模范”。这位防火瞭望员在妻子陪伴下,17年值守塞罕坝海拔最高的望火楼,2011年过世时年仅54岁。
上世纪90年代初,于雷和陈燕一同在机械林场总部小学读书。于雷当时家还没搬到林场总部,晚上要和父亲于文阁睡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但这也让在学校寄宿的陈燕羡慕不已。
陈燕的家当时在塞罕坝机械林场大光顶子山的山顶上,她一年也只有在假期才能和父母团聚。
“只有在高耸险峻的地方才能更好地观测和预防森林火险,观测人员必须日夜坚守,随时观察,才能把火灾的发生率降到最低。”如今在防火办工作的于雷告诉记者,望火楼总是像互相比高一样,分布在林场各个山尖上。
冬天大雪封山,山下的物资没办法运上来,陈锐军夫妻就到山下背些食物、用品。而他们下山的唯一方式就是屁股底下垫一个纸壳子蜷坐着,一点一点滑雪下去;山上没有水,他们就把雪水融化掉来喝。
那次演讲比赛前,于雷没能对老同学兑现“一定拿第一”的承诺。爷爷于占江突然病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为了护理爷爷,他和演讲比赛擦肩而过。
早在1962年,于占江就带着两岁的大儿子于文阁来到塞罕坝机械林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人曾在阴河林场的燕子窑检查站工作。一次春节大雪封山,搭不到车,为了节后按时赶到工作方位,他就背着干粮提前两天步行从家出发……
在爷爷去世前的那几天,于雷脑海里全是这个情景和那篇关于陈锐军的演讲稿:“……父辈们无暇体味生活的滋味,在忙忙碌碌中生活着,抚育着孩子,也抚育着林子。把我们像树苗一样精心养育着,锻炼着。等我们茁壮起来,他们又化成土,匍匐在我们脚下,滋养着我们,滋养着树……”
在这篇名为《思念是林,绵延是海》的演讲稿中,这位“林三代”感叹:“到现在我不知道我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了……”
自“选”苦吃
1992年,刘国权从南京林校毕业分配至塞罕坝,但家人已帮他联系好承德市的工作单位。毕业离校前,他已做好去新单位报到的准备。endprint
由于有同学分配到位于围场县城的木兰林管局,陪同学报到的他,和同学临时起意,搭车来了一次塞罕坝。谁知,这次塞罕坝之行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坝上7月,茫茫林海,遍地野花,太美了!”这位林学专业的年轻人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没必要走,我应该留下来。”正是这个决定,让刘国权按时到塞罕坝机械林场报到。
“如同只有落叶松、樟子松和云杉能够在这里扎根。”现在已是塞罕坝机械林场公安分局政委的刘国权认为,年轻人选择着塞罕坝,塞罕坝也在选擇着年轻人。在他看来,过去和现在,塞罕坝自有吸引年轻人的“撒手锏”:事业。
2011年,和丈夫于士涛结婚3年后,从中国林科院毕业的研究生付立华终于结束“北漂”生涯,追随丈夫来到了塞罕坝。
在很多人眼中,这是一段“爱情至上”的传奇。如今在塞罕坝机械林场科研所工作的付立华却说:“如果不是喜欢这里,我就不会来,来了我也会走。”
2005年,付立华考上了中国林科院研究生,而她当时的男朋友、河北农业大学的同班同学于士涛则来到了塞罕坝机械林场。
初来塞罕坝,住平房睡火炕,没有冲水厕所洗不上热水澡,但最令于士涛头疼的是要到结了冰的河里挑水喝。“不知摔了多少跤!”已是千层板林场场长的于士涛回忆说。
于士涛通过电话向远在北京的恋人付立华倾诉这里的种种不适,付立华则劝解他,工作和恋爱是一个道理:遇到挫折,比如像异地恋,要想办法解决而不是匆忙分手。
话虽这么说,但2006年夏天,付立华第一次来塞罕坝看到于士涛,还是忍不住哭了。“他上山作业晒得特别黑,牙齿衬得特别白,和林场工人站在一起根本认不出来。”
从此,付立华每月都会抽出一个周末从北京赶到塞罕坝,5年间从没断过。
为了周六早上在于士涛上山作业前匆匆见一面,付立华要在周五晚上9时准时搭乘从北京开出的绿皮车,周六凌晨4时在围场的四合永火车站下车,乘坐班车5时30分赶到围场县城,再迅速换乘开往塞罕坝的车……
而在28个半小时之后,她又不得不搭上从塞罕坝开往围场县城的班车,赶在周日晚上11时30分到达北京。
2011年,两人结婚3年后,付立华下决心争取到塞罕坝工作。由于事业单位“逢进必考”,在参加考试前于士涛给妻子提了一个要求:要考就考第一!这对于“学霸”付立华来说,当然不在话下。
乐在其中
即便在7月,杨丽上山作业依然会穿上秋裤。“一来早起山上湿气大,二来可以防蚊虫。”这位80后女技术员告诉记者,当地有一种叫“瞎眼猫”的昆虫,就算隔着裤子也能叮咬到皮肤。
作为阴河林场生产股唯一的女技术员,男同事对她很关照。即便这样,一年平均下来,她还是有近200天上山作业。
杨丽爱花,每次上山,她都会把相机挂在脖子前,用来随时记录塞罕坝林间花花草草一年四季的每个细节。
去年,她成为河北农业大学在职博士研究生,专门从事野生花卉研究。她私下笑着和记者分析,最终能获得导师青睐可能正是因为自己有机会认识更多野生花卉。
去年年底,导师交给杨丽一个任务,把她所认识的塞罕坝野生花卉整理成图册。于是,她翻出到机械林场工作7年来每次上山拍摄的照片,最终从中整理出300多种。
在这300多种野生花卉中,杨丽最偏爱的是一种名为华北漏斗菜的植物,除了因为它有杨丽喜欢的紫色,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开在林间的花。
不仅能吃苦,而且能从现实的艰苦中咀嚼出甜——这恐怕是“林三代”从上一代塞罕坝人那里继承的“基因”。
同样是在阴河林场,上世纪90年代,这里还没有通电。一台柴油发电机每天会在19时到22时定时开动,为职工照明。
刘海莹那时正担任阴河林场场长,一次妻子带着孩子来看他,久未相见的父子俩,躺在床上嬉戏聊天。晚上10时一过,发电机停止工作,四周漆黑一片。孩子感到不解:“爸爸,你没关灯,灯咋就灭了?”刘海莹听了哈哈一乐,逗孩子说:“塞罕坝人从来不用自己关灯!”
如今,这个玩笑成了刘海莹流传最广的“段子”。在林场人看来,这种调侃是所有一同吃过苦的人才会懂的幽默。
防火瞭望员刘军作为陈锐军的继任者,也和妻子齐淑艳把家安在了大光顶子山顶的望火楼里。
工作之余,刘军最大的爱好就是画画。冬天的松树、夏天的野鸟、树上的松鼠、水里的游鱼,刘军所画总离不开望火楼的房前屋后……
这些画被刘军裱好后挂在墙上,最上方挂着四个大字:乐在其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