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1
豆酱镇上的人都说,樊奶奶是个幸福的老太太:年纪虽然大,身体却硬朗;儿孙们都非常孝顺,她的一个孙子说:“奶奶是我们家一级保护动物、哦不,人物!”
樊奶奶老伴早已过世,她有一个儿子,名叫阿发。他是樊奶奶唯一的儿子,也有六十多岁了。樊奶奶就和他住在一起。
阿发很爱自己的妈妈,但是他对她有一样不满意,因为一把椅子。那是一把普通的木椅,又矮小又破旧,到处伤痕累累,陈年的包浆让它显得油腻腻的,和装潢一新的房子很不相称。
“妈妈,那把椅子扔掉!孩子给你买了单人沙发椅……”
“又没坏,扔什么?”樊奶奶坐在小木椅里,就像夏威夷果仁在它的硬壳里,塞得结结实实。相对于她肥胖的身体来说,小木椅太小了。
“难看不是吗?硬木头,坐着也不舒服!”
“我不觉得难看。”樊奶奶恋恋地抚摸着她的椅子,“也不觉得硬。这是你爸亲手砍了一棵榆树打的,那一年,你刚刚出生……”
樊奶奶语声温柔,絮絮讲起过去的事情。阿发无奈地看着妈妈。
有天晚上,樊奶奶串门还没回来,阿发决定趁此机会把小木椅扔掉。扔掉小木椅,妈妈就会坐柔软的沙发椅了吧?
阿发拎着小木椅鬼鬼祟祟地出门,街上很黑,他小心翼翼地走着。
“阿发,你到哪里去?”是樊奶奶的声音,她串门回来了。
“我出来找您。”刚从灯下出来的阿发看不见暗处的妈妈,但是听声音很近。他知道左边有个垃圾堆,于是他把椅子往左边一抛……
“阿发!你怎么把我椅子扔啦?”樊奶奶眼神很好,而且她在没有灯的街道上走了一阵子,眼睛适应了黑暗,什么都看得见。
“一把破椅子,不要了!”
“那是你爸亲手砍了一棵榆树打的,那一年,你刚刚出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坏阿发!”樊奶奶哭起来了。这时候阿发的眼睛也习惯了黑暗,他急忙过去扶住妈妈,“妈妈您别生气,小心些!”
“我不要你扶!你把椅子给我拿回来!”
“好好!我先把您扶回家再回来拿,现在不是黑灯瞎火吗?”
2
娘俩正僵持的时候,一颗流星忽然从夜空坠落。它的光芒那么亮,几乎把娘俩的眼睛闪瞎了。
“啊哟,什么事?炸弹吗?”
“妈妈,这是一颗流星!”
为什么有这样一颗流星掉下来?阿发不明白。他不敢再逗留了,要求妈妈跟他回家。经此一吓,樊奶奶也就乖乖跟着儿子回家了。阿发心想,等会我就骗她说找不到……
到了家里,阿发惊呆了!他扔掉的小木椅,端端正正摆在客堂间里,好像完全没动过地方。
“你没扔啊?”樊奶奶喜笑颜开。
“嗯,我扔的是灶间里烧火的破竹椅。”阿发心想,也许他真的扔错了?
倒水给妈妈吃补药,打水给妈妈洗脚,洗完脚,樊奶奶回房间准备睡觉了,阿发想坐下来歇一歇,看到小木椅在身边,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咦?小木椅怎么变大了?以前阿发偶然坐一回小木椅,都是卡得紧紧的,这回却像坐大圈椅,非常宽松。不仅如此,脚也吊得高高的,够不着地面了。
怎么回事?阿发低头看,瓷砖地面好遥远,他的脚从拖鞋里褪了出来,小小的,胖胖的。阿发再看自己的手,也小小的,胖胖的,就像婴儿的手——
六十多岁的阿发,变成了一个婴儿!
阿发心里吃惊不小,不仅吃惊,还害怕。他想叫人。但是老伴去闺女家了,家里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
“哇哇!”阿发喊妈妈,发出的声音却是婴儿哭!
阿发的害怕变成了巨大的恐惧,他拼命喊起来:“哇哇!哇哇!哇哇……”清亮的婴儿哭声撕裂了宁静的夜空。
樊奶奶起来了。她循声来到客堂间,电灯明晃晃,一个婴儿坐在木椅里,拼命啼哭。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抱到我家来了?”樊奶奶疑惑地走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笑了——这不是六十多年前的阿发吗?
老头阿发为什么变成婴儿阿发?樊奶奶不明白,也来不及去弄明白,她只知道儿子现在很害怕,她必须抚慰他。
“好阿发别哭,妈妈来抱你。”樊奶奶躬下身,把阿发抱了起来。很轻很轻,婴儿阿发只有十斤重,樊奶奶把他抱在怀里,自己坐在小木椅上,拍着,哄着:“好阿发别害怕,有妈妈呢。你渴了吗?饿了吗?对了,你刚刚喝过茶……妈妈唱个曲子给你听吧。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
阿发渐渐不哭了。他也不再觉得害怕。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多么温暖舒适,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太好了!
樊奶奶哄阿发,跟六十多年前一样。亲他的脸蛋,胳肢他的肚皮,抱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用汤匙喂他喝糖水……阿发一直微笑着,他的笑容,就像做梦似的……他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叫,一笑,口水扯多长。
过了一段时间,阿发的身体变得沉重了,樊奶奶实在抱不动,她把儿子放在地上,就像栽一棵小树苗似的,两脚一沾地,婴儿阿发迅速生长起来,眨眼长成一米七的老头,他又变成豆酱镇人看惯的阿发了。
“阿发,你又长大了?”看着儿子,樊奶奶的眼神很失望。
“嗯,我又长大了。”阿发只觉又羞又气,他头一低,去了楼上自己的房间。
樊奶奶在客堂间站了好久,脸上的神情也像做梦:幸福、遗憾、迷惘……
3
阿发一夜没睡,第二天天一亮,他给妹妹阿英打电话:“阿英,你来一趟,对,有事!很急很要紧的事,赶紧的!”
挂了电话,到楼下,阿发照例给妈妈炖早茶。他什么也没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是脸上有一丝抹不去的尴尬。
早饭还没吃,阿英风风火火地来了。她也有六十岁了,是个健壮时髦的小老太太。
“哥哥,什么事?”进门阿英就问。
“没什么事,喊你来吃早饭。”阿发若无其事地说。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妈妈有什么不好呢。妈妈,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刚和你哥准备吃饭。你没吃吧?坐下,我给你拿筷子……”
阿英刚要坐下,阿发把小木椅塞到妹妹屁股底下:“你坐这个。”
阿英坐下去了,一眨眼,她变成了一个婴儿!
阿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嘴巴一扁,哭起来:“哇——”
“阿英也变小啦。”樊奶奶一点没有慌张,她把女儿抱起来,亲她的脸蛋,用温柔的话语哄她,还把她抱在膝盖上,喂她吃白米粥。滚烫滚烫的白米粥,樊奶奶一點点把它吹冷了,才喂到女儿嘴里。
吃着粥,阿英不哭了,脸上现出婴儿特有的笑容,就是那种白痴似的,没有理由而非常快活的笑容。
一餐饭吃完,阿英的身体也变得沉重了,樊奶奶只好放下她。两脚一沾地,阿英也像树苗一样,呼呼成长起来,眨眼长成个健壮时髦的小老太太。
“为什么只有这么短时间?”阿英嚎啕大哭。阿发看着妹妹哭,脸上带着梦似的笑容——又幸福,又遗憾,又迷惘……
不到三天,樊奶奶所有在外的子女都回来了。不管是谁,只要坐到小木椅上,都会变成婴儿。樊奶奶给每一个婴儿温暖的怀抱和无尽的抚慰,就像很多年前做的那样。每一个返老还童又由童返老的孩子都觉得,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樊奶奶觉得她比所有人都幸福。至于小木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