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乙莹
中国作家史铁生在1996年3月25日完成了剧本体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之后,在后记中写,“我相信,这东西不大可能实际排演和拍摄,所以它最好甘于寂寞在小说里”。
21年后的今天,波兰导演克里斯蒂安·陆帕邂逅了这部作品并将它搬上舞台,于是,我们有了《酗酒者莫非》。
一些观众对史铁生作品的了解始于初中课本里的《我与地坛》,又终于《我与地坛》;加上舆论一惯擅长的鸡汤引导,这位可怜的作家就被贴上了“身残志坚与命运顽强抗争”的标签。其实,只要稍微翻一翻他的《原罪·宿命》或者《记忆与印象》等作品就会发现,他笔下的世界时而清平婉转,时而诡丽奇异,时而深远流长,时而谐谑可趣,充满一股自然稳定的静气。他的思考没有局限于寻求生命意义的表面,而是在试图寻找人精神世界出现困境的原因。
《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同样如此。这部小说以主人公莫非酗酒后的主观体验为線索,揭示了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莫非去到了公园、动物园和家,参加了婚礼和童声合唱团演出,他穿梭于过去和未来,不断地与老鼠、与过去的自己、与爱人杨花儿对话,内容涉及爱、家庭、社会和政治。他试图找寻爱的存在,想要打破人与人之间无话交流的透明隔离,最终失败。纯粹的内心化叙事使小说具有强烈的理性思辨意味,它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恐惧、脆弱与盼望呈现在读者面前,不粉饰,不咆哮,没有评判,也没有“引导”,只有不带遮蔽的最真实直接的体验,就像一块新鲜天然的生肉一般,令人着迷。
《酗酒者莫非》最大的魅力,正在于将这块生肉直接装盘,而没有将它烹熟成甜味、咸味、苦味等任何一种味道让观众品尝——即导演没有带着某种意识形态的思维惯性去处理原作,而是将它“没有诉求”的本身摊开在剧场里,让大家来看。因此,我们得以看到一个普通人的精神世界,而不是任何一种身份的人的精神世界。就原作来说,很可能有人从一开始就带着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将其解读为“一个社会中等收入者”或是“一个失意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甚至或是“一个遭遇不测的作家”的自我抒发,也正是因为不乏有人用这样的思维来解读文学作品并进行二度创作,所以,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大多数戏剧作品,其思想性已经远远落后于文学。
与此同时,导演自己在创作时,并没有表达对莫非任何一种态度的评判,结局没有悲观或乐观,他只是呈现了它本身。剧中设计了一位同样酗酒的外国女记者Sandra,她与莫非在公园的长椅上进行着有语言障碍的尬聊,然而几次见面后,两人却达成了人与人之间真正有效的交流——他们都向对方袒露了自己的底细(secret)。这正是宣传中所述“陆帕对史铁生的精神拜访”的外化。
其实,对人精神世界的描摹和对探求意义无果的体验,在现代主义及以后的文艺思潮所影响的各门类艺术作品之中广泛存在,戏剧也不例外,西方戏剧早在上个世纪就开始探索和表达人对外部世界的不可控。我们国内的戏剧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思考就显得捉襟见肘,尤其在今天,我们的思考和探索,甚至有后退之势,这跟我们的创作思维和审美思维一直以来都受意识形态的影响有关。好的戏剧作品应该探索世界不可解释的未知部分,表现人真实存在的状态,而太多的作品只是在展现人应该有的状态,以社会性、伦理性甚至政治性的眼光来审视真实的人——正如剧中莫非赤身裸体穿过那条充斥路人白眼的巷道一样。
生肉呈盘,作为走进剧场来享用的观众,同样地,如果抱着惯性的窥视心理,想看看“残疾人该怎样面对命运的责难”,或是“失败者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那他必然要感到失望,因为他会发现这个作品的一切都是敞开、直接的,并且只有寻找过程本身,没有答案。假如可以把西方哲学里提到的“在场性”粗浅地理解为“真实的有和存在”,以及“直接呈现和面向事物本身”,那么,在《酗酒者莫非》的剧场里,观众应该能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在场”。从舞台设计的简单明了,到多媒体影像的精准衔接,从舞台动作的每一个紧张停顿,到演员表演状态的自然流露,这一切显然已经超越了具体的“手法”和“技巧”,呈现出一种近乎生活本身的真实状态,没有煽情,也没有任何一个创作人员的“自我表达”,舞台上每一样东西都是“在场的”。因此,观众得以直接面向了莫非这个人本身,面向他的精神世界本身,最终,得以面向了身为人类的自己。
当莫非走在逼仄的巷道看不见尽头的时候,当莫非像昆虫一样被裹在被子里说“好重,好沉”的时候,当莫非在广场上看见万家灯火的时候,当身着红裙的爱人笑靥如花地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候,每一个场景都是对人类精神困境的描摹——终极的孤独,不可言说的恐惧,极致的盼望与失望,以及至亲之间也无法交流的绝对陌生,陆帕就是这样将一个真实的人的精神世界呈现在了舞台上。
坐着轮椅的作家和酗酒后的莫非,其实都是同一个“我”。莫非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把写着“我”的一块红布交给了Sandra,并告诉她,这是我的祭坛。Sandra觉得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不愿意接受,莫非却说,不,不重要了,因为也许我今天和接下来以后都不喝酒了。于是,莫非走了。
史铁生在剧本后记里提到的,“难于排演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这样的戏剧很可能是上帝的一项娱乐,而我们作为上帝之娱乐的一部分,不大可能再现全部”。《酗酒者莫非》再现出来的世界,的确也只是莫非世界的一部分,但好在它仍然让我们切实地感到,它属于上帝娱乐的范畴,而不属于人能掌控的范畴。史铁生先生若尚在,会与陆帕导演重重地握几下手吧。
感谢陆帕导演为我们做了一顿美味的生肉饕餮。我们吃过太多熟肉了,无论是教我们以信仰的甜味熟肉,或是教我们以怀疑的苦味熟肉,都是在“引导”我们“应该”向某一个方向前进,可也许并没有方向可循。
有时候,生肉比熟肉好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