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豪飞,方晓珍
(1.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安庆 246011;2.安庆师范大学人文与社会学院,安徽安庆 246133)
中国古代宗法制度下,人们形成极其强烈的家族意识,重视宗嗣的绵延久远和家族的兴盛发达。因此,古人极其重视家庭教育,尤其那些文化世家名门望族更是注重家法、家规、家训等,以期培育良好的家风,涵养高贵的家族门第,使家族持久地延续与兴旺。笔者研究明清时期江南名门望族——桐城桂林方氏家族,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世家大族往往通过家法、家训等方式加强对家族子弟的教育,从而传承优良的家风,维系文化世家的门第清华。
所谓“家法”,一般指的是古代社会一个家庭里家长的治家之法。但方氏家法不仅仅是指治家之法,它还包含有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要求家族中仕宦者必须具备刚正清廉的品格。
桂林方氏家族自始迁祖方德益于宋末元初移居桐城,至六世方懋、方恕兄弟时已呈兴盛气象。方懋勤俭治家,“治家勤,家日丰”,而且“训诸子”认真读书,其五子有“五龙之目”。方懋弟方恕十岁而孤,依赖兄长抚育,而长兄如父,他即“严事其兄,拮据家政,躬纤细,而总其成于兄。所获无多少,不入私室”。兄弟二人同心合力,家境日渐富裕,其后创建新居“桂林第”,“闳丽甲一邑”。乡人称兄弟两人为“双璧”。方氏家族自此开始迅速兴起,“吾宗之兴,自勉(方懋)运智,自宽(方恕)运力,犄角之功也!”[1](《桐城桂林方氏家谱·列传》,以下简称《家谱》)方懋兄弟不但有功于家族的兴起,而且兄弟相互友爱,同居共食,同心同德,持家、治家的方法深深地影响着子侄辈及后嗣族人。
七世方琳,方懋长子,效法父辈的治家方式,遂形成良好的门第家风,“方氏家法闻一时”。方琳于其时即以德行为人称颂,能恪守家法,其好友柯潜对其相知甚深。方氏祖居“桂林第”落成,给事中姚旭匾其堂曰“翕乐”,柯潜遂写下《翕乐堂记》,对方氏家法高度赞扬。其文写道:
桐城称大姓者方,方称佳子弟者琳。琳有母,弟四:曰玘、曰佑、曰瑜、曰瓘;从弟二:曰瑶、曰玠。自幼时同室而居,同釜而,迄于今余二十年矣。凡百家政一听长者之命,而长者亦公,于命不敢容累黍私诸弟。昼趋事惟谨,入夜辄阖坐,温温笑语至更余始休,一门之内不支柱而合,不交瘉而乐。方之唐张公艺、宋李自伦之风岂多让哉!……观其于人若此,于其家可知也;于其弟若此,于其兄可知也。夫自粟布之谣一兴而民彝,物则日流于微矣。……育于同胞犹生嫌隙,甚或寻戈旦夕,相视如仇,而况于群从邪!然则方氏之风,吾不意幸见于今。彼不为方者闻之,可少愧矣!《诗》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请歌之为:“方氏兄弟之颂。”又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请歌之为:“方氏来裔之规歌。”已遂书以为记。经筵官莆田柯潜记。(《家谱》卷六十一)
至八世方印,方琳长子,秉承父、祖家法,沿袭“父教无改”,其事迹更是传扬开来。《桐城耆旧传》记载道:“(方琳)有母,弟四,从弟二,共炊食终身。秉家政,不一黍自私。每旦,命某耕、某学、某执事,各授之职,悉趋惟谨。方氏家法闻一时。及卒,公(注:指方印)一率父教无改。严事诸父,无敢专辄。一日侍坐桂林(方佑)侧,问:‘今从政者之楮锾谓何?'桂林厉声曰:‘若异日楮锾哉?'公悚息退,且负楚,桂林始讨而释之。公与弟塘友爱甚,有所入,悉授塘,不问出入。久之家饶,塘请两析之,公曰:‘吾子一,弟子四,岂令我目诸子之厚薄其室也?'五分之,取一。”[2]30由上述文献记载,我们很清楚了解到,方氏三代秉持家法,方氏家法所包含的内容,那就是:家庭成员共同生活在一起,所有的财物共有,共同分享劳动成果,根据各自的能力分配劳动或从事读书;对父母尊长孝顺恭谨,兄友弟恭,兄弟相互友爱。方印对弟弟方塘“友爱甚”,以致于当方塘提出要分家析产时,方印坚持按照子侄人数来平均分配,绝不多取,此举自是更有利于子侄辈治家立业、亲族和睦。
此后,方氏家法逐渐在家族中传播开来,为后世子孙广泛效仿,作为治家的教条。如十六世方厚茂,“天性孝友。七岁失怙,奉母训,克自成立。事诸父犹父,有欺凌者不与校,久之皆感服。教五子有法:耕者勤,读者奋,每晨昏子若孙及诸妇定省毕佔毕,纺绩之声相闻间作,内外肃雍。”(《家谱·列传》)在中国封建社会里,方氏家法有其切实可行性和一定的代表性,那就是家庭成员只有勤俭持家、人人参与生产劳动才能获得物质生活的需要,“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样才能维持家庭的团结稳定与发展,也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家族的和谐与兴盛。这也可以看作是方氏家族走向兴旺发达的一个重要原因。
方氏家法不只是表现在“治家之法”这一层面,它还包含有另外一层内涵,即要求家族仕宦子弟必须具备刚直清廉的品行。
七世方瑜当自己幼子方向考中进士,官居给事中,因个性刚直,不惧权贵,毅然上书弹劾中贵,结果遭致权贵打击,被贬谪到万里之遥的云南多罗担任驿丞。临行前,方瑜拊其背宽慰道:“行矣,勉之!薄田尸饔,吾甘之矣!”[2]15告诫其子不必牵挂,自己甘于农作,能够养活自己。方向在仕宦之初,方瑜即严肃训诫他说:“惟尔仲父家法在!”[2]26意思是希望他能效法伯父方佑做一个刚正不阿、清廉勤政的官员。七世方佑进士及第,官监察御史,执法严明,巡按地方时,贪官敛迹,锦衣官校有所忌惮。方佑被称作“铁面御史”[3]180,他为家族子弟仕宦树立了典范。正是在伯父品行的激励和影响下,方向也成为一个不屈权贵、铁骨铮铮的廉直大臣,为官数十年,特持风裁,人称其为“方给事,真男子”[3]184。他不营田宅,官琼州知府时,于琼州有珠池,他置之不问。在他离开琼州时,家仆私下购买一颗珍珠,他知道后仍索回投之大海,“地产珠,仆私市其一,索而投之于海”[4]254,且言“毋以尔珠丧吾珠也”[5]卷五十九,其品行修养如此可见。方氏子孙为官便以方佑为榜样,以清廉自守、刚直忠贞、勤政为民等信念作为“家法”律条,这成为方氏后嗣尊奉的为官之道,并世代相传,也由此成为方氏家族的重要家风之一。
由上所述,如果说家法是指一个家庭的治家之法,是对家庭成员行为规范的规定和约束,也可以指由一个家族所遗传下来的教育规范子孙后代的准则,这样界定“家法”概念,或有人称之为“家规”。一个家庭必须有家庭的规矩,一个家庭要想和谐兴旺,做人做事都要懂得讲规矩。那么,什么是家训呢?简单说来,家训是指一个家庭中父母尊长对子孙立身处世、持家治业等方面的训导和教诲,它是家庭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华家训·前言》写道:“所谓家训就是中国古人进行家教的各种文字记录,包括诗歌、散文、格言、书信等。……在古代,家训是古人向后代传授修身、治家、为人处世的基本方法。”[6]1这两句话则是针对家训的表现形式及其作用而言的。另外,古人有着极强的家族观念,重视纂修家谱,在编修家谱中辑录族人的家训,以此世代承传。家训构成家谱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以文字记录的形式作为衡量“家训”的表现形态,那么今所见到的七世方佑所作《桂林公家书》,可视作方氏写作“家训”的开始。此封《家书》刻入《家谱·家政》。其后各代屡屡写有家训,训诫子孙,如《家谱》中还收录有八世方向《给舍公家书》、十一世方学渐《家训》、十四世方亨咸《侍御邵村公家训》、十六世方苞《少宗伯望溪公家训》等多篇,还有一些“家训”见诸族人的诗文集等。方氏家训数量较多,内容丰富,表达了方氏族人不同时期对子孙的多方面的谆谆教诲。
方学渐创建宗祠时制定《祠规》,还编订家谱并作有《家训》,以示子孙。《家谱·家政》其开篇就叙及《家训》写作缘由:“此先大夫家政,子姓所世守也者。隆庆戊辰惟监公为家督学,渐纂述而宣布之。今又参酌时宜,昭示我宗盟教家难、教国易。教国者刑赏,弼之家庭情常胜义,先劝戒而后赏罚,寿张百忍,盖其情哉!君陈躬孝友,兴起其良心,是为善政。我子姓良心之谓,何苟戾厥训?其曷以对先大夫?”此训写于隆庆戊辰,即1568年。首先要说明的是,方学渐此文是训诫家族全体成员的,并非只是针对本房子孙而言。这一点由其文字内容可知。其次,此文所训诫涉及内容较为广泛,既有对封建宗法制度的维护,如尊奉大宗,强调宗子的地位和权威,“宗子之奉祭祀也,先王之礼不可改”;又有对封建礼法的遵从,如重视祭祀、族人婚丧操办事宜、讲究礼仪尊卑有序等,除此之外,他还要求族人要依期纳赋、当役者积极服役、守护好祖茔、宗族成员不得诉讼,等等,严格约束族人有所为与有所不为,要求后世子孙恪守勿违。
除方学渐《家训》外,其他数篇《家训》则主要告诫本房子孙,在内容上也各有侧重,各具特色。如七世方佑《桂林公家书》只是告诫子弟要“读书学好”,就此一点阐发开来,言短情深。方佑在《家书》中写道:
家间大小事务,悉听大伯父掌管,汝辈家间都要读书学好。大凡为人父兄长上莫不愿子弟学好。罗公所谓好子弟者,非好田地山林、非好宫室车马、非好衣食器用、非好官爵荣耀以夸耀乡里,谓其立好心、行好事、读好书、做好人也。在世顶天立地,参三才以并立,与两曜而争光,可以安国家、正风俗、奠当时、垂后世。若只求安饱、习势利、尚浮靡、逞暴虐,则所谓恶子弟者,其处而在家则辱祖宗、殃子孙、害身家,其出而仕则污朝廷、祸天下、负后世,此岂父兄长上之愿哉?吾愿吾宗族子弟共戒之!同心戮力,共成天地间一好人,盖国本于家,居家以道义,持己以礼让接人,不占土地、不夺女子、不斗争、不肆暴横、不压乡闾、不凌宗族、不扰官府、不事奢华,必使弟逊其兄、侄敬其叔、妇顺其夫、奴尊其主。而其所以然者,又在一“忍”字并一“让”字耳。语云:以礼让为国乎何有自家?而推之也不能尽此数者,虽三公九卿不足为宗族贵;若能尽皆如此,则虽布衣韦素,亦足为闾里贤。吾当与吾宗族子弟共勉之。
他要求子弟“学好”,在于“立好心、行好事、读好书、做好人”,最终是要做一个“天地间一好人”,上可以报效国家,立身扬名,下则能“居家以道义,持己以礼让接人”,于自身、于家族发展都至关重要。
八世方向长年仕宦在外,一日知悉其他兄弟在家里已经分割家产,他顿时感到痛心疾首,“愚窃以为可为流涕,可为痛哭不祥莫大焉!”于是写下这封《家书》,阐明家族团结、兄弟和睦共处的大义。他首先指出,兄弟之间“盖骨肉之亲本同一气,疾痛疴癢俱切于身,天理之在人心,百千世不容泯者,固如此也!”而兄弟分家各处,彼此难以相顾,“甚至互生嫌隙,相视如寇仇”,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所由初非有所谓不共戴天之仇,不过财利之心萌于中耳”。所言可谓一针见血,切中问题的实质。所以,方向深深感叹道:“难得者骨肉,易得者钱财,其轻重固不待较而自明矣。诸位可忍举此念乎?古称同居为义门,则分门割户为不义,可知矣!人而不义,将焉用之?使或衣食不给而饥寒迫之,犹之可也;门声不振而差役苦之,犹之可也;我后人荷先人流庆式克,至于今日休,果饥耶寒耶?赋役不支耶?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而不重恶乎?重哉!”真可谓爱之深,责之也切!他真诚希望同族子孙本源于一祖,故而“子子孙孙永相翕乐而无分割之虞”,自今以后“望诸位继自今追念一本而分之,重笃恩义、正伦理,毋胥戕、毋胥虐、毋萌妬嫉之心、毋设陵犯之计,虽尔身各一,所乃心罔不相为流通”。方向有着极其强烈的宗族意识,他认为必须尊崇同宗共祖的“一本”观念,这才是为人处世的根本,“大本一正百为斯臧,耕则为良农,读则为良儒,富则为良贾,贵则为良臣,而可以绵庆泽于无穷也!”否则的话,“大本一失,万事瓦裂,纵使学成文字,将何用之?积有财货,徒遗铜臭,况所求未必得而害已随之”。
五世方法生有两子:方懋和方恕,兄弟友爱;至七世有七子(方懋五子、方恕二子),方琳为长,沿袭方氏家法,共劳共炊,一门之内雍睦。只是后来各自成家,添丁加口,才分为七房,但兄弟感情依然深厚。诚如古语所说“家和万事兴”,方氏家族由此遂渐至兴旺。而八世方向亲历了父辈的团结互爱,所以十分羡慕这样的家庭生活模式,因此他也希望自己的兄弟们能共炊共处一室。当然,他也明了兄弟分家析产是多子家庭必然的选择,“虽事势若岀于不得已,而此举在所宜然”,但是根植于他的思想深处的封建宗法和孝悌观念,还是促使他写下这封家书,痛惜“分门割户”,乃是“小小用心者”所为,但事已至此,他“拳拳切有望于诸位”重在一本之源,“尚一心一德,克成厥功,则祖宗幸甚!子孙幸甚!匪直门庭之辉,抑亦明时一盛事也!”方向所作《给舍公家书》,情动于中而发于言,言辞恳切,令人感慨!
明末清初社会动荡、变革之际,这个“与明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十世倍受国恩”的江南望族自然受到重大的影响。方孔炤、方以智父子等人作于这一变乱时期的“家训”则折射出内心的无奈和心态的转变,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如方孔炤曾作《家训》:“三峰矗矗,桐水汤汤。我祖基之,爰开讲堂;我父绍之,荷薪在旁。颜曰宁澹,三命循墙。小子舞象,咏南山章。”[5]卷二以祖父方学渐、父亲方大镇所一脉传承的家学训示子孙以继承并发扬光大。这想必是他早年之作,饱含着他对子孙承续家学的殷切期盼。然而明亡后,他回到家乡抚养孙辈,这时写有《训孙》一诗:“繁霜被燕麦,孤松怜兔丝。墓门有梅棘,维斧以斯之。长生乱离中,父母皆乖离。苦我一遗老,旦暮不可知。人情如滟澦,谣啄伤蛾眉。刀俎相鱼肉,破巢难支持。汝等既失学,何以当波靡?胝足以负药,啑血以吹齑。努力作贫士,勿谓公卿儿。”(《桐城方氏诗辑》卷二方孔炤著《环中堂诗集》)抒写自己经历家国变乱,而今甘做“遗老”,于迟暮之年还要教养孙辈,内心那份孤苦无人可知。他只是告诫孙儿们身当乱世之际,要处世谨慎,“努力作贫士”,切不可以“公卿儿”自处。而“努力作贫士”的祈愿,其实暗含着劝告他们不仕新朝,要坚守民族气节。当然,他的四个孙子中德、中通、中履、中发果真尊奉了祖父的训示,毕生从事著述,研习家学并有所成就,更可贵的是他们绝不参加科举,绝不侍奉满清政权。
方孔炤去世后,方以智破关奔丧,庐墓三年期间,他重新编校父亲的遗著《周易时论》,同时教授方中通以《易》学,以期方氏家传易学得以传承。又写作《慕述》四言长诗以述怀,还特意写下《示儿》诗一首:“尚余壁在书堪读,莫以田荒春懒耕。苦瓠连根难道苦,一堆棘火一瓢烹。”告诫儿孙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要坚持读书,不可荒废时日。
方以智次子方中通写作《陪翁训子语》:“故男子一以耕读为业,女子一以纫织为工。夙兴夜寐,克谨初终,咀嚼菜根,滋味自出。此明善先生之训也。”“文忠公曰:不耻恶衣食,不忘在沟壑,此吾生平之操履也。”(《陪集》卷三)他的这些训子语,正是重温先祖的家训,把这些朴素的道理再次谆谆告诫子孙辈,要他们铭记在心。方中通这里所言高祖方学渐所告诫的“男子一以耕读为业”,与方学渐在《家训》里所主张的方氏家族成员当“以儒为业”,明显有所出入。只是方氏后嗣遭受明亡的哀痛,世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面对着异族统治中原,方中通本人也绝意仕进。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虽坚守祖训,但训诫儿孙要耕读传家,其中饱含着深沉的民族气节罢了。
古代社会女子主要从事手工纫织,这是女子的本职,方以智仲姑方维仪就曾作《训女童》一诗,训示女子当知以此为业:“燕子在高梁,仲夏风日长。园中桑麻成,岁月殊未央。呴媮教童女,纺绩盈倾筐。积寸累丈匹,可以作衣裳。”[5]卷二方以智妹方子跃在丈夫孙临死难时多次求死而不得,后返家守节,抚育二子成人。她告诫子孙:“敦本、积德、植品、读书,即此四训世守之!”她著有《寒香阁训子说》三千余言,马其昶评价道:“余读恭人《训子说》,所自述诚有足悲者。历艰苦险阻以竟夫志事,安在必以身殉者之为当乎?”方子跃临终时一再吩咐其子,“遗命薄敛,遵家礼,毋作佛事,谓:‘此吾曾祖明善先生之训,五世未之有改。不可以俗故致吾违背!'”[2]460她要求葬仪一切依家礼行事,而且薄葬,不得作佛事,以免破坏祖宗规矩。这是方学渐定下的训言,反对行佛事:“居丧之家,惟设蔬食,不用鼓乐。未葬,朝夕奠、朔望殷奠;既葬,虞祭不许用浮屠设斋醮者,诸仪如《家礼》。”(《家谱》卷六十一)为方氏子孙后嗣所遵行。
方以智孙方正瑗为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举人,授内阁中书,后官至陕西布政司参议,分守陕西潼商道,创建关西书院。其所作《述母训》,沈德潜选入《清诗别裁集》,并评价道:“通体皆母训,称述外不赘一语。”[7]其诗如下:
藐孤幸有托,一线书种留。辛苦四十年,泪枯心未休。从政居大夫,国恩亦已优。秦中十五城,一箸兼为筹。万命倚生死,焉可私殖谋?大本贵先立,清风领诸侯。廉泉可以饮,腹满他何求。喜儿赤子心,虑儿骨不遒。引索驭奔马,一蹶缰难收。勿逐骁腾飞,信道从天游。上以酬君恩,下以解亲忧。
通篇是记叙母亲的深情教诲,其实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立身处世将遵从母亲的训示,秉承方氏家风。
笔者以为,“家法”“家规”“家训”等几个概念归属中国古代家庭教育的范畴,它们的涵义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并且它们的目的和所起的作用应是相同,都是拟定相应的行为规范来约束家庭成员,以资子孙遵行,从根本上维持家庭必要的生存与和谐发展,从而对个人、家庭、家族乃至对整个社会的文明进步发展都发挥着一定的积极作用。
桂林方氏家族自明代初叶五世方法中举,步入仕途,自此以科第起家,嗣后簪缨不绝,门庭显耀,遂成江南望族、文化名门。一个家族的兴盛,科举的发达只是其中的必要因素,更重要的是看维系家族长远发展的“软实力”,即家族文化的力量。一个家族于长期发展过程中所逐步累积下来的家族记忆凝聚成家族发展的文化基因,流淌于家族子孙的成长血脉中,成为文化世家高贵门第延续的内在因素。家训就是这样的一种家族记忆与激发家族向上、向善良性发展的重要的文化基因之一。方氏子孙写作家训以教育后嗣,告诫他们修身、治家、为学、仕宦等应遵循的准则,而其子孙后代亦能严格秉持父祖的训诫,揭示出家族兴旺发达的必然趋势。
除上述所引事例外,《家谱·列传》还记载有诸多方氏族人依家训而立身行事,并立家训告诫子弟的事例。再举几例如下:
十三世方仲嘉,原名若泗,字希贤,又号素溪,“承父祖之训,讲求忠孝大节,豪迈不羁,有声庠序。”
方体乾,字撰叟,“崇祯戊辰春,构疾,语子孙曰:‘我生平自矢,惟忍惟让,汝曹宜凛之。'子畿受教,遂以‘忍'、‘让'字其子。”
方辑玉,“幼孤,励志奋学,惟母教是从。”
十五世方念祖,“生平谨慎,勤俭起家,虽外侮频来,必效法先人退让。年届花甲,兄老弟亡,遗孤独任抚育教诲,不啻己子。”
十七世方观本,“离任归里,家居经理义庄,增置田五百亩,建家庙,谨身节用为子弟先,为人爽朗,矜名节。”
方苞长子道章,字用闇,雍正壬子(1732年)举京兆试,六上春官不售。先望溪公而卒。“道章为人伉直,落落寡合,幼遭家难,侍望溪公京师,督责甚严,然煤饲刍,至与厮仆同役。嗣奉恩诏南归,取昌黎痛定思痛语,自号定思。生平恶衣食忍艰苦,恒以多子为忧,鲜旷远之怀,人以此少之。而敦品力学,无忝家训云。”
方轼,字完车,又号九居,岁贡生,“积学攻举子业,立家训数十言。后筑室授徒,题曰观坪山房,从游者甚众。”等等。
方氏族人一代代信守着父祖辈的训词,躬身践行着传统伦理道德;方氏一代代族人告诫着自己的子孙要推崇忠孝节义、教导礼仪廉耻,从而维护家族的声誉和持久发展。上述所引见诸史志、《家谱》等文献记载,众多族人奉行家训,注重孝悌,讲求礼法等,足可以窥见方氏家族成就文化名门的个中缘由了。家训之所以为方氏族人所重视,因其主旨不但有益于家族成员个体的成长,而且也是为了维护家庭与家族的门第与长远发展。无论是方氏家法,抑或是方氏家训,其内涵、主旨、教化代代承递,相沿成习,由是便形成方氏家族的传统风尚,这就是家风。
今有人解释“家风”:家风就是一个家庭的风气、风格与风尚。换一句话说,当一个家庭的家规、家训形成家庭的公众行为习惯即构成了家风,家风也就是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的家文化。我赞同这样的界定。但我坚持认为,“家庭的公众行为习惯”这仅仅是家风外在层面的直观流露,家风更应该表现为家庭或家族长期积淀而成的文化氛围和传统风尚,更侧重于表现为内在的精神价值的呈现。每个家族都有不同的族规家训,由此也就有了不同的家风。方氏家法强调成员的共同劳作家庭和睦、为官务必清廉刚正;方氏家训则告诫子孙务必家族团结、尊祖敬宗、读书事儒、忠孝立身、注重品行等等,这些都已经灌注到家族子孙的思想中,融入其血脉里,流淌至今传承了七百余年。“德泽源流远,家风世泽长”,若以此联概括桐城桂林方氏家族门第家风,应是非常合适而贴切的。
安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