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剑波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母亲河》,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泼洒出了两代人三个家庭的悲欢离合,点化出了家族社会变迁的历史斑点。然而,最耀眼的却是温柔平和、滚滚向前人生长河中的几个女人。凌芬,给予了庆生生命形体,也涵养了其灵魂;秦岚,犹如庆生生长长河尽头处一个引路标识,不断地招引庆生向她靠近,靠近,再靠近;秀琴,这位文化低却极具个性的女人,没有嫌贫爱富,以“赌徒”形象冲破一切阻挠来到庆生身边,她是庆生形体停靠的“港湾”。三个人物形象鲜活、性格各具特点的女人,汇成了一条源源不断的爱的河流,为她们共同守候的男人,灌注着强大的生命力量,鼓舞着他接受搏击、挑战极限的斗志,书写了人生的大爱。
凌芬的“辱”和“重”体现在大背景下个人的弱小和无力,也体现在命运中两个人品、能力、担当对比鲜明的男人中。前夫贺文雍本是一位能力出众、前景广阔、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的知识分子,骨子里具有典型的中国士子情怀。在大鸣大放中,他自恃学过哲学当过教员,滔滔宏论不绝于口。尽管妻子凌芬极力劝阻,但并未奏效。因为他坚信,真理不怕反驳,没有私心为党为国好,以至于被打入了“右派”,冠以“大毒蛇”。在武周时期,女皇为平定李唐之后不断地反抗,将李唐之后叛乱者冠以“毒虫”“毒蛇”“恶鸟”之名,诸如蝮、虺、蠎、枭,欲此侮辱李氏或与自己势不两立的政敌,这便是历史长河。在整风运动中,贺文雍被“定为右派,劳动教养,保留公职,以观后效”。他虽然有过悔恨,但也只是粗浅的、短暂的,仍自认为忠心赤胆,渴望党、国家和人民救拔自己,也正是在这样的信念支撑下,他走过了三十八个春秋。贺文雍短暂的一生,把他的人格追求都内化在了“立志”上,正如儒家所推崇那样,“个人的志向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必要时应该不惜以死来捍卫自己的独立人格”[1]。在他生命最后时刻,也不忘在遗书中写下:“对不起培养我成材的共产党。我要努力改造,如果我能活着……”[2]11这种“形而上”的观念也浸染了凌芬的一生,在“辱”和“重”之间,让凌芬自觉地选择承受和隐忍,这是典型的儒家人生哲学。贺文雍的死,给凌芬留下了无尽的生命之“重”——有应付动机不纯男人的心力不足,有寄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的心酸无奈,有面对生活苦困的寝食难安……这生命之“重”,源于社会肌体的不健康,也源于一个家庭顶梁柱的轰然坍塌。
如果社会之殇和丧夫之痛是凌芬人生的第一次巨大灾难,那么,遇见秦光明无疑是她人生的第二次灾难。凌芬与秦光明的结合,既是一个女人面对生活艰辛时的无助,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她应付危局,也是对命运的妥协与退让,她始终将自己定位于“右派的老婆”。结合之初,秦光明的爱意使她逐渐恢复了与其年龄相称的容光。然而,拖儿带母的日子让他们不得不放弃微薄薪水的教书职业,返回阳坝村开始了男耕女织的劳动生涯。自此,这个半路结合的家庭开始了无休止的纷争。生活重荷下的秦光明,骨子里厚颜无耻的秉性开始逐渐显现,面对自己的无能,破罐子破摔,珍珍无奈被早早嫁出,仅是为了减少一张嘴巴的消耗。加之秦光明对凌芬的粗暴和无礼,仇恨在庆生心里早已生根。面对秦光明与儿子庆生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凌芬左右为难,成为了新时代的“祥林嫂”,她把错误归结为自己初心不坚,错误地踏上了改嫁之路。在一次批斗大会上,这个家庭终于土崩瓦解,庆生控诉秦光明的无赖和懒散,却被秦光明一句厚颜无耻呛了个够——“那是我跟你妈的事”,庆生恶向胆边生,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了秦光明的脸上。不久,凌芬和儿子开始了母子相依的生活,尽管日子仍旧苦巴巴,但凌芬终究摆脱了婚姻之恶。
凌芬两次并非圆满的婚姻,与前夫贺文雍彼此血泪交融的真情,换来的却是生活之“重”;与继夫秦光明的结合,虽有秦光明的一厢真情,却在生活的窘困下变成了“辱”和“恨”。凌芬的一生,既为生存而不断选择和反思,也为实现一个知识分子形象下的女人而坚持,正如高尔泰所言:“生存是保卫自己的努力,存在是开拓和创造自己的努力”[3]。在她的性格浸染下,生活为她锻造了一个真性情、有担当的儿子——庆生。诚然,在某些地方,庆生的生活之路也正是在重走凌芬之路,不断觉悟、净化和超越中创造、开拓。这也就升华了他们的母子情深。
凌芬去世后,贺庆生如此致悼:“亲爱的母亲,您一生艰难没给我们留下什么财物,但是您留给了我们正直、善良和宽容的美德,这是无尽的财富!您勤奋、坚韧甚至屈辱的一生,给了我们做人的根基和奋斗的精神”[2]223。在凌芬去世前,她让秦岚成为了她和秦光明彼此交流沟通的纽带,“告诉你爸,我们阴、阴间见!”[2]222似是而非的宽恕和谅解,人世尚且如此,阴间又能如何?黄泉之下,是无休止地纠缠,还是彻底达成宽容,无一可知。然而,不难发现上代人“男攻女守”模式的爱恨交织,却在庆生这一代以“女攻男守”模式出现,命运似乎要让秦光明本该给凌芬的补偿,却让其女秦岚代替了,而这受补偿的人不是凌芬,而是凌芬之子贺庆生。这也就与“母亲河”相吻合了,上代人种下的“因”,终究在下一代人身上生出了“果”,流动的“母亲河”,终淌出了“因之果”,这也是《母亲河》厚重所在,它放大了“母亲河”的意义,既是特定历史时空下的本身存在物“河”,是给予生命体生存发展的女性之“爱”,也是传统文化固有的滋生浸润。
凌芬,是几代人爱恨纠缠的根源,是贺庆生、秦岚和珍珍等一代人的生命原点,更是贺庆生一代人选择如何正确面对生活、发展人生和实现终极价值的模范。
秦岚的一生,恰如其分地阐述了“红颜多薄命”这句古语,她的人生遭际与曹雪芹笔下的众多才情无双、容颜出众的红楼女儿于无声之处遥遥相合,使整部作品罩上了悲剧色彩。
秦岚是秦光明的女儿,这个影响庆生一生且性格活泼、脑子灵活的女人,在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下,抛弃了生父母所有的“毛病”,养成了坚强刚毅的品格。她的学识、才情、通达和美貌,让庆生在骨子深处把这个异姓妹妹当作心仪妻子的样子。然而,她注定要成为“孤身”客,这始于她离开周南远赴西南求学。庆生的婚姻犹如一堵全然可推倒的城墙,将她彻底挡在了故乡之外,只是黎明对她非人道的残害,却愈加强化了她以“生”相许于庆生的念头。
在秦岚和庆生彼此纠缠的人生中,绝大多数时候是牵挂和分离,他们的感情是“静”与“动”、“供给”与“获得”的关系。在异地香港、台湾的几次重逢,足以将他们的爱情定格于精神之爱,尽管彼此都有给予或获得。只是在这个互动的过程中,秦岚更多地处身在给予和奉献中,犹如江河或江河源头的冰川,静静地矗立着,坚决抵抗外界的干扰或伤害,内心不断生成和聚合出真诚的、新鲜的、柔和的情愫,并源源不断供给给内心并不丰裕的庆生,让其更加期待地去实现他应有的生命价值。而相对于庆生来说,他更多的是汲取和等待,只是他甘愿把心交给这个女人。
在秦岚漂泊台湾后,他们第一次相逢异乡。这一次,他们彼此伸出了感情的触角,却在演绎着“男人和女人”的关键时刻,庆生幻想出妻子秀琴黑亮却幽怨的眼睛在流泪,在怨恨地瞪着他,这预示秦岚打破精神爱恋的初次试图失败,庆生的天灵盖响起了炸雷,游动的手停止了,浑身的火焰渐渐褪去……等待幸福即将降临的秦岚,忽然感觉到刺心的冰冷。在密闭的卧室里,秦岚犹如还未真正品尝到“禁果”便遭到驱逐的夏娃,掉进了无边的寂寞和无助中。在热烈戛然终止后,秦岚好似一尊“望夫石”,静等千年,并不奢求对方的绵绵相伴,只求有一场涤荡肉和灵的狂风暴雨。于秦岚而言,让自己拥有归宿的基础必须是庆生拥有了她自己。只是,她的引导并不能击败扎根于庆生脑海深处的理性道德,更击倒不了“木已成舟”残酷现实的桎梏。只是,她还是爱着那个男人——庆生。
庆生与秦岚的第二次异地重逢,仍旧是彼此遭到“驱逐”的香港,此时庆生已身为鑫州市长。这次重逢,并未如庆生想象的那样愉快。庆生和秦岚迟来的聚首,却因为黎明的出现导致了两个男人的较量争斗,随着冲突的升级,庆生重拳把黎明打趴下了,这是他替心爱之人秦岚对伪君子的还击,更是他对自己“领地”的坚决捍卫。这次相逢,庆生和秦岚虽然没有形体的彼此试探,但推进了彼此情感的深度交融。值得注意的是,此次相逢的发生地维多利亚港湾——全球第三大天然港湾。秦岚和庆生在这里纷纷登台,势必寄托着一片深情厚意。在维多利亚港湾,他们彼此交流的话题无一不围绕“港湾”在转。在秦岚循序引导下,庆生道出了“男人,事业是战场;女人,才是男人真正的港湾!”[2]438也道出了“我有一个家的港湾,也有一个女人的港湾!”[2]438然而,终究是秦岚将这个话题推向了深沉和高峰。“但你的心灵深处,一直是一只漂泊的船!”[2]438言辞之间,男人的船、女人的港湾,此种关系微妙而又天然。在时间的浪淘之后,他们找到了彼此那片“宁静的港湾”,而秦岚更加坚定了自己选择的理性和正确。秦岚,注定一生心系庆生,她的柔情和理解将如深沉的维多利亚港湾之水,浩瀚之势仅载得起庆生心里那只盛满苦涩的巨船。此次相逢,不仅再次唤醒了庆生内心尘封已久的冲动,更加坚定了“漂泊之船有港湾”的自信。秦岚,对庆生的爱,似如维多利亚深港,表面风平浪静,深海处却暗流涌动,愈显得深沉了。
庆生与秦岚的第三次异地重逢,又一次演绎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彼此等待了几十年的真情终于在这个孤岛上被点燃,尽管结局是苍白乏力的,但他们在灵与肉上都有了进一步认识,甚至是反省,这也为他们彼此纠缠多半生的“隐情”划上了句号。庆生又一次像几十年前一样,在最关键时刻缴械投降。秦岚冲刷而下的泪水,冲走了自我内心深处的期待,浇凉了灵魂深处的炽热,却全然没有动摇她对庆生感情的根基。只是,这感情显得更平静了,犹如地下清泉,愈加不轻易显露且珍贵了。此外,这次重逢中,圆山酒店的出现,为他们感情何去何从进行了提前预判。
圆山酒店,建立在剑潭山的圆形土丘之上,下面为“士林官邸”,为蒋介石时期重要建筑。秦岚带领庆生到此游玩时,却道出了圆山酒店的秘密,“蒋介石临死后悔不该挖这个暗道,说是早早抽了龙心啊!”[2]525这恰似一句收束他们感情的谶语。的确,庆生与秦岚的感情正是“地下恋情”。世上人除了秀琴坚定地相信他们之间的隐情,又有谁轻易相信他们终究越出了兄妹情义,只是庆生被世俗观念束缚太久,把一颗早不完整的心给予了秦岚,这也预示着秦岚人心将死,并对应了南山道人的那句话:“我观你有仙风道骨,只可惜今生红尘未绝”[2]530。全书诸如为秦岚命运埋下伏笔绝非全部都是以“他者”出现的,在秦岚最后一次回阳坝探看秦光明和柱子离开之际,留下一封短信并暗告自己:“别了,我的父亲、哥哥;别了,阳坝!秦岚只为一错,今生漂流,情此一生,死不还家!”[2]282此处和红楼梦中林黛玉焚毁书稿、探春远嫁劝告家人抽身要趁早有高度暗合之处。庆生也试图冲破拘囿,只是最终以失败告终。在秦岚了却尘缘后,庆生先是一阵忘我的哭泣,接着是消沉,然后第一次完全地卸下了一切顾虑,并带着欧阳意茹远赴云南和厦门寻找秦岚,在此过程中不幸病倒,他对秦岚的思念和渴望达到了最高峰。这与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中主人公希刺克里夫对凯瑟琳的感情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在痛失情人后进入了个体的痴迷癫狂、不顾一切状。无论是希刺克里夫雪夜追逐鬼魂,还是庆生告假寻觅秦岚,无一不是在追求一种爱的形式——归属感,因为“爱的上千种变化形式都是一种归属感”[4],追逐、寻觅都难以越出此范畴。庆生和秦岚,终究要成为两条永远不可能真正重合的平行线,他只能在灵魂深处占有着这个女人,因为她只能是他灵魂的寄托。
秦岚,这位小女人式的知识分子,受到现代文化思想的浸染,关键时刻把女人的爱恨展露地极其直白,柔情似水却也罗曼蒂克,这和贺庆生是相通的。她和庆生的精神情恋,看似以她的消失而告终,却以另一种方式生存着、发展着,这便是欧阳意茹的出现,这个被庆生在骨子里认定了的女人——秦岚的化身,让庆生在情至深处绝望之时找到了寄托和眷顾,他的情爱同质异形了、转移了,这是一种寻求生命发展的“移情”,他需要一个女人能够代替秦岚接受他内心最狂热的那份痴情,这印证了阿德勒的论断:“人类的生活是可以四处走动的动物生活,只发展肉体对他而言必然是不够的”[5],更何况是向来追求精神世界饱满的庆生呢?“如还有缘,说不定哪天,我们还会相见,那时,我已经无牵无挂。”[2]550绝望而又深情的“对话”,让读者充满了寄托,秦岚究竟了却尘缘没有?她与庆生是否缘分真到尽头?在读者内心深处,这样的悲剧和遗憾是难以消除的,故他们的情爱反倒在读者内心深处愈来愈浓,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结束后的“非结束”,尤其是贺庆生在离开南普陀,灵动之下写下“悟”字,落款却是“寻找吾妹秦岚,庆生题存”,一前一后是禅境与俗世的对比,加剧了情爱存亡与否的张力。
秦岚,庆生生命中一条永不干涸的精神之河,遵循着生活法则,流淌出了本该出现的样子。
人,作为自然存在物之一,是不能仅仅依靠精神给予发展下去的,形体的存在要求具备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比如衣、食、住、用、行等等。贺庆生的生命之河,河源无疑是母亲凌芬,滋养他的精神之河却是秦岚。那么,与庆生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秀琴,重有几何?又位在何处?
庆生与秀琴之间的爱情,与其说是男女之爱,还不如说是感恩和占有。庆生给予秀琴更多的是当年誓死不易的感激,也有已为人夫的担当,而秀琴得到的却是庆生撂单的形体和伤害,他们的感情缺乏协和、对等。
庆生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生性淳朴却志向远大,却偏偏与秀琴走到了一起,这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也是命运的捉弄。因为父辈的遭际,他在男大当婚的时候,由于贫弱而放弃了几次“良缘”,秀琴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他的生活,秀琴貌似圆满地完成了自我人生的选择,而庆生却因贫困做了感情的奴仆。人世间最难说清的却是一个“情”字,尤其是真情。然而,苦难考验了秀琴的忠贞,却也锻造了庆生的担当。
在苦难岁月里,秀琴勤奋持家,生儿育女,操碎了心,全身心为庆生干事创业营造宽松的环境,但这又岂能让庆生忘却秦岚,更何况秦岚也在为庆生默默地付出着真心和青春。庆生对秦岚的念想是伴着秦岚前后反差极大的人生境遇变化的,当秦岚人生春风得意之时,庆生尚能调控自己的那份感情,反倒是秦岚遭困后,庆生的情感却变得一发不能自制了。然而,他还是设法将这种情愫埋藏在心底,不期望被探知。只是,他早晚都必须面对这两个女人,尤其是秀琴的倔强伤害到凌芬和秦岚时,他都会自问: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自己过得幸福吗?但反问终归是反问,他做不了负心汉,也不能做。庆生和秀琴的感情是不对等的,他在秀琴和秦岚对比之间,得出了明确的定论。“若论生活秀琴好,若论理解秦岚好。”“我心目中的理想的人究竟是谁呢?恐怕应当是秦岚。”[2]277“恐怕”一词,全然不是不确定、迟疑或怀疑,而是对自己在无声中耽误了秦岚一生的无奈,是对自己深爱秦岚却只能望而却步的纠结,更是潜意识下对已有婚姻否定的恐惧。“庆生突然感到浑身乏力,头脑发胀,突然感到这一生走错了一步路。当初要不是没有哪个姑娘敢跟他,而偏偏黑眼睛的秀琴坚定不移、不顾家人和全村人的反对跟了他,那也许就没有了今天的结果”[2]276,庆生在一次次夫妻争执中感受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秀琴,这位敢爱敢恨、心直口快却又辣味十足的女人,对庆生的感情是全身心的,却也夹杂着防备和不信任。她是庆生实现人生价值过程中难得的好帮手,却又是庆生渴望精神自由、追求爱情真谛路途上的羁绊。面对庆生和秦岚的感情纠葛,秀琴也是拿捏着尺寸的,尽管女人的醋意常常让她痛苦,但她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男人的,何况庆生和秦岚有兄妹身份的庇护,让秀琴不敢轻易摔破醋罐子。秀琴先后多少次冷言冷语,都不能激起庆生在她面前直露出对秦岚的情感。在地震灾难后,秦岚返回台湾,庆生内心是沉重且抑郁的,而这样的情形却发生在用餐当头。“别想了,吃饭!秦岚一走你魂都跑了!”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庆生都会巧妙地躲避。因为秀琴的挑衅还不足以让他心有怒火,甚至只能算得上是醋意大发。
秀琴对庆生的爱,是毫无保留且细心的,庆生每次外出归家,她都会尽力让这个男人感受到家应有的温暖。庆生也都把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是与自己最近的这个女人给了他生活的味道,给了他形体的感知。然而,令庆生难以释怀的是秀琴与母亲凌芬之间的矛盾。在落后传统思维意识的导引下,秀琴认为“凌芬的遭遇是应该的,是命运对一个不能坚守一夫女人的惩罚”,这让身为人子的庆生感到寒心。当然,凌芬的去世,虽然她自认为是命该如此——铁门槛,但是与婆媳紧张的矛盾关系也绝非完全没有干系。庆生夫妇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根源就在于秀琴伤害、损毁的正是庆生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母亲凌芬和妹妹秦岚,特别是在处理庆生和秦岚的关系上,她做不到包容、忍让,只是一味地“寸土不让”,甚至是主动出击。这样的夫妻情持续到凌芬离世和秦岚被道人点化出家之后,却因秀琴的一句牢骚话——“破女人”,让庆生完全撕破了夫妻情分面子,一个嘴巴扇得秀琴泪水连连。不难看出,在格外关注情感充盈感的贺庆生那里,形体之爱是永远超越不了精神之爱的,秀琴只是他形体生存发展的“存在物”,因为他的心里住着另外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秀琴,作为庆生名正言顺的妻子,角色也至多是一位难以被掂出轻重的女人,默默且执着地付出,却永远不入对方的心和灵。然而,贺庆生又不能没有这样一位女人的存在,琐碎的家庭事务、年迈的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都需要有一位尽心尽力的女人。此外,庆生本身并非超越伦理纲常的圣人,因此,秀琴也必是他自身存在中必不可少的存在——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这个刚烈、固执的女人——秀琴,注定只是庆生生活上的需要。
秀琴,贺庆生生命中的另一条河流,与秦岚相异的是,她据守着贺庆生的外在存在,尽管她深知自己不可能完全拥有这个她毕生眷恋的男人,但她并不抗拒以自己当下可以拥有庆生的方式占有他、呵护他,帮他尽力巩固好生存的家园,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在宦海里正义地厮杀博弈。
“人世沧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2]239人生世事,几代人的爱恨虽然终于以凌芬的离世、秦岚的隐遁而结束,最终当秀琴和庆生品尝结束后的人生苦果时,这又何尝是“结束”?尽管“明天,总又是新的一天”[2]557,却也只是在宣示着庆生复杂的内心,而秀琴并不包含其中。《母亲河》,以一个母亲的离世和新生儿的降世开始,却以贺庆生和欧阳意茹远游南普陀结束,一死、一生、一寺,无一不关乎人生世事,而一切似乎又归于平和、祥净,正所谓人生世事,无限轮回。整个家族以一颗扎根大地的大树呈现出来,这根是贺文雍,庆生便是这树干,而凌芬、秦岚、秀琴是助推庆生成长的枝,众多的那些身边之人只是树叶,抑或是繁茂的树叶,抑或是带病的树叶……
凌芬的舐犊之情,秦岚的精神之恋,秀琴的形体之爱,都将如滔滔母亲河之水,逐渐远去,惟能留下一个近乎于完美的男人——贺庆生。“爱情问题会引起各种的困难和纷争”[6],但大爱无声、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