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麦之地

2017-12-29 22:37李旭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12期
关键词:麦地麦子小麦

李旭

我要杀死你们中三个

来救活第四个

我沿墒埋下你们中的一个

来面对四季

四姊姊啊 我一一迎娶

迎娶一個命运的四道关口

一道关口的四面八方

——《四麦》

小麦是从黄河之水漂下来的金黄的乳汁,是百草中尝到的硕果。

小麦穿过四季,麦秆有四个节,就像四季趴在麦中。一生中跨越了四季的农作物不多。二十四节气,是麦子的节气,呼应着小麦的生长与成熟的节奏。想想大雪节气中的麦子,节气不就是上天专为它缝制的棉被吗?冬天的刑杀独独地赦免了小麦,对于麦子来说永远没有死亡,只有再生。麦子好好地活在冬天 。中华文化就是麦种,从未灭绝,但其中充满麦的苦难。草再顽强,冬日里也像蛇一样渺无踪迹,它永远不可能在大雪下发绿。麦子与草不停地对话,草却都露出恶相,那是麦在衰亡之时的幻象、变乱;那也是麦的文明在涅槃、禅让、嬗变关头面对本源力量的产生合二为一伟大梦想与创造。这个雄伟之时,就是大元帝国,它的迅速消亡具有大悲剧的色彩。

小麦是天、地与中华儿女们在大河两岸的杰作。金黄的麦芒,它所向披靡,草的锯齿只能在麦芒还未秀出空当逞强,马群罪恶地践踏,贪婪地啃食麦苗。麦不仅锋芒藏于麦芒,而根扎黄泉,再生,就如四季的轮回,时光不息。谁能感受一下小小个头的麦子,“麦根扎黄泉”谚语的分量呢?真正的绵延的文化是吃粮食,麦子,小麦子长大的,而非肉食,非羊,非鱼,非马,非牛奶。麦中出圣,麦中有灵。麦中现出的是龙,一如草底现出的马蹄和牛羊。

麦子的子女是农民。麦子养大的中国农民,是人类中最善良、最有美德的群体。所有的麦子都是齐平的,没有高矮贵贱之分,没有哪一棵麦子能长有树高,像狼王那样长出长长的狼鬃来。只有天高,天若有子只有一子,他将接受天谴或天佑。

他为什么不能打开却一定要加重麦的三重枷锁?

说说大麦、元麦、燕麦。

大麦是麦家族的长女。它的芒比小麦要长些,它身穿厚厚的盔甲,它耐寒,它属于纯粹北方意义上的麦子。就像史诗战争时代的女性,驰骋在北方的寒风之中。它就像从军的花木兰,女儿家披挂男性的装束,是我们横马立枪的初恋。它哺育着汉家的马匹,大汉的骏马,吃的料食是它!是欢乐的啤酒芽!大麦的芒和它养肥的汉马、骆驼是汉人的盾牌和大道向西。它穿着刀枪不破的皮衣,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叫钟武燕的女子。今天,我们家乡仍然大面积地播种它。它比小麦要提前收割。它在小麦王国的衰退之时,我们想起了它。它是养殖业的主要饲料之一,它给苦难中的我们以甜意以平安以吉祥。它的秸草都散发着牲畜喜欢的甜味。

元麦,也就是青稞麦,是大麦的一种,还有燕麦,产于北燕地、高原一带的麦子,它们是麦文明的前奏是最初的麦,是麦的源头,神秘力量。与黄土高原和黄河下游流域不同,它的天堂、它的根在青藏高原,与天与神灵更近一步了。它们,是中国北方不可消融的大雪花,是灵魂比肉体还要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真实。

大史诗!这是麦中最初的也是唯一的伟大的史诗!元麦、燕麦,借助凛冽的大雪日夜吟诵着不朽的诗歌《格萨尔王》!这是大麦、燕麦和它们分野的地方,分道扬镳所在。小麦它只写下辉煌的短句律诗,就像河水冲下的碎片、鳞甲的泪光。想起它的好,就该有泪光。它在青黄不接的大道上,在春天就可捧出果实,长出红红的穗子,给你,让你品尝爱情的味道。比起榆树叶、野菜、观音土、树皮,它就是向你奔窜过来的狼群之中,把你带上马背的那个绛红色的仙女。啊,她的谷穗,就是她早夭的小坟!

农民们的黄金时代已经熟透了。金光灿烂的小麦子,来了。她就是可叫作妻子的那一位。谷场后面的婚娶的酒席,宾客如云。易曰乾坤定矣,钟鼓乐之,红纸贴红新天地,恭迎新人的到来。黏土被爱火的嘴唇灼成三彩、五彩陶瓷。诗人把铁杵刀枪磨成了针,织女用它来刺绣。啊我们的家园,通向多么远大的前程。丝绸和陶瓷上的路,把脚下的山山水水都走成千里、万里画卷。

我把夏日里的麦田,变成了金矿,烈焰,金光,书卷,画册,金钢钻石,耕马,是我的喜爱;丝绸,彩色陶瓷,庙会,厨房里面做的万事万物,龙虎刀枪,才子佳人……是我女人的手艺。

抱紧我遍体金光的麦子般的女人。

种麦如做梦。

而麦口是以迅雷之势破梦,露出现实。对于我们,麦梢之上也没有天堂,麦根之下,或可就是地狱,最终将我们埋葬。

麦子熟了,头顶着的毒日烈焰像火鸟烧干我们的喉咙,火中取栗啊。晒烤得黑不溜秋,面朝黄土,焦黄的麦稞之中,像一个无边的蒸笼。我是条游于冒着蒸气的汗水里的鱼,汗流得越多,我这条鲋鱼,在土中,才可飞快地游出这麦口。

像是把一年时光,都高度压缩成了这短短几天之内,像是把一年的刚火和雷雨都调集在这里,麦子有它自己的想法和命运,它一年四季在风中水里火里,它知道得比我们更多。比如1989年,我们的麦子全部泡在连绵大雨里,水里捞麦啊,全黑了,夏粮没有交,而秋季补上,麦子不知道我们还有秋天的水稻。它只知道缴完皇粮国税,自家已所剩无几了。麦子在狂风中倒伏,在冰雹下颗粒无存。而好年头丰收来丰收去,也不过是多落一把草而已。

高照的毒日,稳如泰山在我们的头顶,多多烘烤、冶炼麦子和我们吧。不要转眼翻脸就是雷电交加。在麦口,我好像从能搬动一个麦捆就不知道夜晚该何时睡在床上。整夜到地里拉麦,在场上铡麦,二十亩地啊全部是麦子。夜晚把蛇抱在怀里就不知道。白发的人爬着在地里割麦,生病的人手握镰,就躺在麦棵边,任毒日暴晒,眼望麦中火舌舔着自己的伤痛,而黄金铺地。一滴雨就惊动所有的泥腿,整夜地抢收,整吨整吨的粮草在手上、肩上一遍遍折腾……

丰收就像火红水蛇,将吃野菜、榆树叶、草根、胡萝卜长大的父亲缠绕、囚禁。麦中的囚徒啊,多么喜悦,多么感恩异常!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完全陶醉于这黏土之上,血、汗和泪水滋润的土地啊。然而,大地的暴烈之后是什么?水啊,在麦口之后,永远地漂走了我们飘着黑发的母亲!

远离麦口,不在麦口里打滚哭天的人,有福了!那条漂走我母亲的河流,常常得被烈日晒得要沸的样子,很多年了,有人在前年做梦,梦到我的母亲,说她快要做河神了。多少年,我身无分文,蛰在热浪翻滚的麦地,心潮起伏的麦稞,用镰刀收麦。这古老的镰刀一如古老的月牙载着我写下及未能写下的大地之诗。

啊,愚蠢的、该谴的少年,你为什么看见中国麦地最初的金黄?那最初的丰收养育你,骄纵你把有限的麦行当成无边无际的诗行。那麦中昙现的大气,就像天空的门,霎间为你所望见。青春澎湃的镰刀龙走凤游,倒下和未倒下的麦,就像汉字、字根、线条交织诞生出图形和诗篇。在十七岁,在一首诗里,我写到我在麦地割出爱琴岛的波浪与群山的起伏的光辉,海天地一色的线形。顺着麦地迸射的一线黄金光色,寻找遥遥尘封的家园。

把麦地当作梦乡,就是把蛇幻想成龙那样为这世界所不耻,要遭到蛇的袭击与惊吓。麦穗还在哪一种钞票的正面或反面惹人喜爱呢?这不再是一个吃粮食长大的时代了。我一年比一年气若游丝,黏土也无法止住我伤口的血。那麦芒和茬口倒戮着我的疼痛,连眼泪都是浑浊的。一步一挪地割麦,倒像是麦在割着我。如今,用镰刀割麦的农民已经不多了。有的是收割机,你有钱吗?你不就是想节省几个钱吗?

麦口,这炼狱,这雨季,这一定要来临的恐惧……

麦子王国的没落之地啊。

多少年,麦子已离大地而去,白馒头和饺皮只是好年里耕牛肉一般的菜!在濒临饿死的绝境,整村整庄的饿殍之后,麦子!就像神话一夜之间长满祖国田野,就像汉唐的陶瓷又偷偷地盛满了我们惊喜异常的泪水!

葫芦开开,做了瓢,向锅里添水,向田里浇水。葫芦里曾长出个人,叫孟姜女。她会做寒衣,她是个会哭的女子。我们再也不要什么寒衣了。汗流浃背,流火的麦地,火把土的燒成了砖的,那就是我们的新家。一望无垠的麦稞,就像是夏天在黄土上垒就的麦城。麦地,一棵葫瓢也长不出来,它最终驱逐了夏天其他的作物,而长成麦子王国。化肥和农药的火热炎炎的麦地,变成欲望之乡,勾起我们多少欲望,娶妻生子,让娃读书,买车买房……

多少年了,我看着这流火之地,孤独的麦海里,没有渔夫和金鱼,只有农民的汗滴着禾下的土。不管是汗水和泪水里,都不会捕捞到鱼虾。专制的小麦子蔓延到每一角落,每一块零地,成片的树也不能幸免,田间小路越耕越窄,路旁的野花、野草都绝了种,不要说童年时代那大片片的豌豆地了。地里的坟也被铲平,麦子爬上坟顶,像阴沉的王,坐在高处,它该看到自己王国的隐藏的穷途末路和破产。

耕种与收获没有任何情趣。

地母被化肥和科技逼到狂生滥养的境地,只剩下一麦,仅存的小麦病得不轻啊。但有药物,它们在毒药的雨露里活着。高贵何在呢?卑贱是必然的命运。而当遮天蔽日的飞蝗铺满地面的时候,麦地就像六月里的雪,一场噩梦,倏地就飞走了。粮库里的麦粒不是霉烂就是急剧贬值。上边税费已不再要粮食了,直接给钱吧!种麦的地被强行掩埋——种菜!种大棚!种草!种命令你种的一切,据说是能发财的一切东西!1998年,打入地底的麦子上长着日本洋葱,葱种五百块钱一斤,苦死累死,一毛钱一斤,只有卖的,没有买的。

无数人逃离了麦地,像候鸟一样迁徙,踏出另一条春天的路,汇成外出的洪流。多少麦地在经受一个时代的荒芜之后,重新丰收,税费减免。粮价上涨,但种麦田的收入仍然远远不能满足一家人的开销。麦收只成了收入的一个零头。一亩县城边的麦田,一亩地麦子最高可以卖到一千块钱,但是在扩张的楼市之下,一亩地上建成楼房一层层伸入高空,一平米可以卖到四五千元。

一轮轮的麦地转眼就被描绘成了高楼、厂矿的烟囱,失地的人由哀嚎流离最终也变成拆迁的受益者。麦地在一圈圈地消失,压在三十八层之下。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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