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 药
你在熬一种意境。
一仄身,成为一副剪影
你用汤勺轻轻搅动。把汤勺
忘在罐里,不经意
用铁、用北斗七星的样子,做了药引
你再捏汤勺的时候,被烫伤
你甩手、吹手,为一副中药
再添一味,叫——疼
然后,你打电话怪我。说我
硬要喊你吃中药。又不给你熬
你自己熬,我又让你走神
我认。就像此刻,我把自己
扔到黑夜的药罐,熬不出一剂
治愈失眠的良药。我认
我想,如果我用明月做药引
这熬烫的相思,会烫伤多少古人、今人
画 眉
它的高兴,无比缭乱
当歌声被按捺,它的高兴
不知道该用脚还是翅膀去表达
在花台上跳,比逗号快
像顿号,领着阳光
成为蹦蹦跳跳的短句、长句
在海棠枝上跳,一片叶子
每一处,都是它诗情画意的位置
每一根,都是它幸福不堪的高枝
它停顿,回头看我的时候
我看见它叼着的虫子
和少妇一样妩媚动人的眼神
一只画眉,因为捉到一只虫子
开心得比早晨更懂得明亮
比阳光更懂得灿烂,比清风更懂得轻盈
它飞走的时候,那臭美的样子
多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嘴唇,扇着嘴角在飞
竹 编
就见筛子在母亲手里团着
大把年纪、大半辈子功名
太多计较……飒飒漏去
筛里,只剩下蹦跳打滚的金色童年
我做的第一个竹器,是把
竹片圈在竹竿里,网上蛛丝
到竹林里去粘大头绿蜻蜓
满世界深绿浅绿、长绿短绿的欢乐
筷子篓篓贴到黑白的墙上
豆豉箩箩挂到烟熏的梁上
背篼装满青草。箩篼装满稻谷
篮子小心翼翼搂着鸡蛋
筲箕青青白白端着蔬香
篾席、晒簟、竹椅,箢篼、撮箕、烘笼
那么多的竹骨折筋连、相互牵挂
那么多竹丢命不丢性,变形不变节
虚 构
在母亲的窗框,我发现几个篱笆豆荚
皱巴巴,佝偻着,一身粗纤维
今春,没有等到惦念的人
没有被播在田边地角,而是留在了窗角
几粒豆,像某些东西留在了眼角
有些错过就是一生啊。今春过后
不会再有一株植物专门为我
生枝长叶,亲切生动。不会再有
一根藤蔓专门为我柔韌宛转、牵肠挂肚
在母亲的蓝色围腰上,我
虚构乡土、节气和一场久违的劳作
虚构春风、春雨和一篱笆又一篱笆的叶绿花红——
每一个豆荚都小心翼翼,藏住刀锋……
立 秋
我的脊柱是一串稻穗
在我弯腰之前,无秋可立
我这样说,是因为母亲曾说:
立秋这天,所有的稻子都会弯下身子
母亲走后的第二个立秋
我才突然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
我才突然看到,立起来的秋
站在稻子的背上
立起来的家,站在母亲背上
立秋,七粒米做的北斗
在母亲手里转动勺柄
突然想起忘在乡下的稻谷
突然想起站在水里、背来温饱的亲人
我发现我的脊柱是一串稻穗
在我弯腰之前,无秋可立
已无归林
和母亲的床垂直的,是
一个土漆大立柜,挡在一面墙前
像一面墙厚重的影子或厚实的想法
从墙里挺身站出
拉开抽屉,我看见母亲的珍藏:
一截断玉、父亲干瘪的钱夹、劣质的手镯
角落,一个剪下的裤兜塞得鼓鼓的
打开,是白布剪成的一团鞋样
布兜像一个巢。我看见
一窝脚趾头的小鸟,曾经怎样
吵着、闹着、折腾着,没心没肺地飞远
一个巢满着、空着
一颗棉质、卑微的心藏着、掖着
这虚妄的人生,要多少辜负才能觉悟
母亲倒下——脚印翻飞,黄昏,已无归林
郑兴明诗观
论好看,小麦、水稻的花最不起眼,但最令人肃然起敬。
从高枝上走下来,好的诗歌应该像小麦、水稻花一样,朴素、芬芳……
不故作高深,不虚张声势,更不拿腔拿调。我希望我的诗,是在你对面和你好好说话。
我希望我的诗有棉布的质感,粗糙、亲切、暖和、过得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