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枫
背负使命的诗学探索者
——读晏榕《诗的复活》有感
史 枫
在我国文学史上,不乏大隐于内、潜身独行的文学大师,如陶渊明、杜甫等等。他们让自己生命的华彩,在思考的内宇宙大放光彩,并为不断延续的“现实”留下了真正的传世佳作。
而在现时背景下能够避开繁华和喧嚣,不媚世俗,专注文字与思考,并不辜负于对时代的观照使命,这也许是居于闹市的优秀写作者的至高境界吧。我认为,定居在杭州的当代著名诗人晏榕便是这样的一位“隐士”。而当我读了他近年出版的著作《诗的复活》后,更认为晏榕便是在中国诗坛葆有严肃性和独立性的诗歌写作,并一直坚守清醒的智性诗学探索的杰出代表。
新诗在中国已有百年的发展历史,它经历了不同阶段的发展演变。从简单的抒情言志,到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再到“朦胧诗”,以及近年来大量出现的叙事和口语诗,我始终认为,现代语境下的诗歌,应该追求新的表达方式和文本结构,应该有现代诗的模样。
同时,微信时代的开启,比十多年前的博客时代,更加提高了文字的传播速度;其好的方面固然是加强了人们沟通和交流的机会,但也存在着诸多弊端,例如不去追求文本内在质量的表达,而轻浅娱乐的写作方式日益泛滥,让诗歌在喧嚣的氛围中得不到灵魂和智性的张扬,失去了其应有的品质和面貌。
“诗的复活”,我认为这个书名颇有含义,在时下如此鼓噪的诗坛,如此“繁荣”的假象之下,谈诗的复活,其实是喻指:中国的新诗,真正缺乏的正是诗歌应该怎样获得新生,怎样在它应有的轨迹上得到持续发展。
几年前,一次偶然机会,我阅读了晏榕的诗作,获得的感受完全是另一种体验,与我阅读其他国内诗人的作品完全不同。这是一种久违地穿透灵魂的、张力和隐喻都极大的诗歌作品,让我稍显浮躁的心灵,顿时能安静下来。他的诗独树一帜,无论在风格,还是文本的表达上,都携带着直抵灵魂的魔力,让我看到了诗歌通达的另一个世界,那是现实无法呈现和体味到的、能洗濯和疏泄灵魂之所在。更让人肃然起敬的是,他能在当下如此名利喧嚣的时代,像一个远观者,在繁华的现代城市杭州“隐居”,专注学问与写作,教书育人,桃李芬芳。
在这看似与诗坛毫无往来的时期,晏榕却始终坚持潜心探索现代诗学内核,并以其特有的坚韧完成了《汉字》三千首,以及《东风破》三百首。诗艺臻熟,质感和温润兼有,一位在荒原之上挺立而慨叹的独吟者的形象也跃然纸上: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
这大房子里的喧嚣依然延续
残月貌似是天空主义,疏桐则假装
是大地主义,但它们耐心有限
谁也看不见狂风,谁也看不见冰雪
我戒了烟,但没戒思考
把自己分成两半,从寒枝到寒枝
从一场自我争论到另一场:这样醒着
寂寞着,又要作隐士,又要作高飞的雁
(选自晏榕《东风破》,2001)
晏榕的诗学论著《诗的复活》是一本深厚、宏阔而有着可贵前瞻性的理论著作,它无处不在的求索精神、丰瞻的学术素养和对时下诗歌状貌与出路的清醒判断,都使该书具有了纯正的现代诗学品质。在书中作者通过点面结合、穿梭史论方式,梳理和论证了新诗学的流变及其在21世纪的衍生可能,其中蕴藉的深刻洞穿力和敏锐启迪性,读来真是让人受益匪浅。
例如在绪论中,晏榕论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对现代诗歌美学的真正完成所具有的深刻意义,尤其是它直接启迪了象征主义美学的转向和深入发展,即从技巧层面的契合、通感的发现和运用,上升到对主体角色质疑而解构的内部思考,从而使以波德莱尔以及法国“三剑客”为代表的前期象征主义转型到以英美诗人为代表的后期象征主义阶段。对此,我的体会是,诗歌的雍容华贵和它葆有的活力和光茫,不是你发明了它,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由优异的诗人们中逐渐发现了它。并在它的内质纹理中,寻求到现代诗意时空的美学景深。让我由衷感叹的是,晏榕能从具体作品中精准触摸到它们的核心内质,并做出兼具理性和智性的通透判断。
而对于时下让我倍感困惑的诗歌现象,如口语诗的泛滥等等问题,晏榕则通过对美国二战后一系列重要诗人的创作,阐明了其对日常经验入诗的系统见解。例如,晏榕认为威廉斯是最初想通过“身边的事物”寻获一个“新世界”的,不管这是一条捷径,还是特意与艾略特式的更显智性的作诗法相区别,显然这种对日常的发现是犹为可贵的。在此基础上晏榕以对威廉斯早期作品《年轻的主妇》的充分评析,对日常经验入诗进行了透彻论述:
年轻的主妇
威廉斯
上午10点钟那位年轻的主妇
在她丈夫宅院的木头围墙后
身着睡衣四处活动
我开车独自经过。
接着她又走到路边
来叫卖冰人、卖鱼人,她害羞地
站着,未束胸衣,掖了掖
散落的发梢,而我把她比作
一片落叶
我的悄无声息的车轮
随着噼啪碎裂的声响快速辗过
枯叶,就像我点头致意微笑着经过
(晏榕译)
晏榕是这样评述的——“此诗发表于1916年,那正是意象主义大噪其鼓的年代,然而我们从这首诗中却看不到一丝现代意象的痕迹——你能说睡衣和发梢是意象吗?你能说落叶和车轮是意象吗?都不是。这些事物在其他诗歌那儿有可能是意象,可在这里却不是融合了情感与思想的意象,它们就是它们,它们就是日常生活的一幕,甚至没有半点修饰。这就是威廉斯的‘身边的事物’,完全是以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自我呈现着(自我存在着)。我们在其中竟然看不到主体的身影,没有抒情、没有判断、没有寓意,会有——或者说需要有——主体吗?连诗中的‘我’也加入日常的行列,‘我’也不是主体。所以,我们说威廉斯在事物外表或日常外表的层面还原了日常。”[1]对这番话我的理解是,日常生活景象或场景仅仅是发乎于日常生活或日常性存在的琐碎表象,没有提炼,没有加工,没有赋予叠加的内涵,如果直接入诗,你便看不到诗歌想要表达的真正诉求。如果只停留在这个层面,只是在文字中去还原日常,则丝毫不会增加诗意的成分。
当然,晏榕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但是即便是在外表的层面,我也必须要说明,像自然主义的机械地记录生活并不是真正对日常的还原,相反那样会掩盖和丢失掉许多生活的真相。……威廉斯的方式是让日常自我呈现,但不是记录日常。……但是,威廉斯对日常的发现仍然是存在一些谬误的,我们说他是在事物外表的层面还原了事物,或者说他只寻找了日常的诗意,但没有涉及诗意的日常,诸如日常的‘被遗忘’、‘被发现’以及自觉呈现性,在威廉斯那里并没有做出更细致的区分。”[2]的确如此,我认为任何简单地将日常经验入诗,却没有赋予日常的丰厚色彩,以及流动的时间里暗藏的种种可能性,就是没有涉及诗意的日常。也就是说,日常经验其实是暗藏于时光缝隙里的斑斓,它们或是被遗忘的角色,或是等待发现的真相,或是被刻意包裹起来的生活密码。
接下来作者从接受与影响的角度指出了对日常及日常经验入诗的误解而产生的不良后果,在今天看来,我国的写作实践几乎是完全重蹈了当年的覆辙:“威廉斯执着于单纯的事物(事物的表面)虽然对日常有所发现,但仍是对日常诗意的不完整的理解,或误读。这直接导致了他的许多作品在意象处理与‘客观’化处理上流于简单化,导致自然变成随意,客观变成轻浅,明晰变成直白。甚至连威廉斯也不愿看到的是,在他身后群起而效之的口语诗写作的任意化与泛滥达到了令人厌恶的程度,那与其说是在生活中普及了诗歌经验,不如说是伤害了诗歌。……这一时期威廉斯诗歌的所谓开放性也只是停留在表层的开放性,起到的往往只是自然和轻快的艺术效果,这是对诗歌开放性的狭隘理解。”[3]至此,我完全理解了多年来晏榕为什么对中国的诗歌写作忧心忡忡,为什么他一直强调口语和诗性之间是需要一个平衡感的,以及为什么他自己的诗歌会如此充满变化而显得异质丰富。尤其是近些年来,国内诗坛口语诗无节制的泛滥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随手翻开各种诗刊,毫无诗意的口语比比皆是。在这种情况下,现代诗歌的定位与好诗标准显然又成了一个摆在面前的急迫问题,而晏榕所阐发的许多现代诗学理论问题恰好给我们开辟了反思当下写作的新渠道和新空间。
当然,上面我只是列举说明了晏榕对威廉斯早期作品日常入诗的评述,但实际上在《诗的复活》的整部书中,作者对这个问题有更为全面和环环相扣的细致讲解。我想要说的是,在阅读晏榕的直接感受中,读者将会常常惊叹于他的字里行间的求索品质、精准剖析力和睿智思考,马海良教授认为“晏榕的‘新诗学’不止属于美国,也不止属于中国,而且将有助于当今整个全球化后现代困境下的诗歌艺术的自审和自救”,并进而指出“这样的工程不仅需要作者具有特殊的知识结构,思辨能力以及学术历练,更需要有明确突出的问题指向和实践目标,当然还需要一种担当的勇气,这一切非一般学者或诗人所能具备”。我完全赞同这一评价,如果真的要以文本来说话,我想这部意欲寻找和创建现代诗学新出路、新格局的《诗的复活》是不会让“合格的读者”失望的。
正像《诗的复活:诗意现实的现代构成与新诗学》的副标题所揭示的,晏榕的这部书在表面上是针对美国现当代诗歌的论衡及引申,但实际上更是一部探索现代诗意现实的诗学本体论著作。在此书中,晏榕通过梳理和辨析美国当代诗歌写法的流变,也为中国诗人呈现了一条面对写作本身的异质成分,审视内外部环境的美学关联,从而让现代诗写获得智性重塑的复活之路。有如已故著名诗歌评论家陈超教授所言:“本书是一部真正内行人写的书,作者晏榕既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诗学理论家,这种双重身份彼此激发,保证了此书的份量和魅力。……这部书同步地接通了密布于美—中诗歌写作“影响比较”深处的电网,会不断从它的“美国诗歌”论域里挣脱出来,秘响旁通于中国诗人,为之树立可信的方向感。”
陈超教授所言极是。纵观国内时下的诗歌创作,虽有个别清醒诗人尚能在诗歌的文本及审美角度,注重现代诗性的构建,而更普遍的状况,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群体性娱乐式的写作,基本属于急功近利的粗制烂造行为。没有节制的过度抒情和轻浅娱乐性的文本,大大伤害了诗歌创作的本源。曾经看到著名诗人梁平说过这样的话:“诗人要警醒自我创作的复制。”确实如此,如果我们一生都在用陈旧的表现手法,用同样的语言格调,一成不变地重复自己也重复别人,“创作”再多的作品,也是原地踏步。著名诗人潞潞也说过:“只有少数优秀诗人琢磨出诗的结构和文本所在,我以为这是新诗百年最大的成功。”确实如此,新诗在中国的发展史,也是诗歌文本、审美角度的流变历史。而简单地抒情、言志,或是无节制的叙事和口语,怎能实现诗歌在当今时代应有的担当和角色。
我欣赏这样的观点:诗歌永远在现实中存在,我们只是在不断地发现和呈现。
而晏榕的《诗的复活》,通过比对美国当代具有代表性的十几位诗人的文本和诗歌观念,重新发现并定义了为我们所忽略的构建现代诗意的核心要素,他对深度日常、主体自否、沉默美学、异质现实、综合写作等诸多具体问题的深入探解,也证明了上述内容的有效性。对此,我理解为:诗歌文本再也不能单一地停留在抒情、言志等传统的审美角度,而是要寻找到诗歌内部的呈现结构。如同书中所揭示的:如何让隐喻获得飞翔、跳跃的形式,让语言成为诗歌指认的对象,而呈现诗歌内部特有的节奏和气质?如何通过并置、碎片和意象滑翔等手法,进入现代诗歌审美时空?
文学创作,不论是小说还是诗歌,简单、平面、单一的线性结构创作,早已不合适宜,注定呈现不出今天时代及具体现实的应有风貌。以前看到过王安艺关于小说理论的著作,她认为小说不同于现实生活,小说要靠其自身内部的节奏和逻辑,让故事的发展,把读者渡到深远的彼岸。米兰·昆德拉也是把复调、幽默、隐喻、哲理相统一,引领了当代小说的新气象。我们的诗歌作者们,为什么不能在文本结构和表现形式上有所突破和呈现,从而寻找到一条诗的复活之路呢?
我认为,诗歌同样有其特有的张力和延伸,通过其自身的呈现,把诗歌的度和量,以及完美的特质表达出来。我个人就有同感,在诗歌创作中,诗句的走向和内容,常常和自我预想的表达不同,而呈现出意想不到的风貌,但意蕴和精髓不变。
显然,晏榕的《诗的复活》,就是用他夯实的现代诗歌理论和杰出的诗歌创作经验对诗歌把脉,给我们指出了诗歌创作在现代语境下的种种情形,并论述了现代和后现代诗歌理念、手法的甄别和融合性。该书例举翔实可靠,评说精彩,逻辑性极强,但唯一的遗憾是,过于深入,而没有浅出。或许,诗学理论素养相对缺乏的人,要想完全领会并非易事。就像海德格尔的《时间和存在》,如果用现在的惯性思维当然也是不易看懂的。
注 释
1. 晏榕:《诗的复活》,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第44页。
2. 同上。
3.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