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光
我们如何驯服黑夜(组诗)
姜念光
我看见岛屿在大海中伏首
孤独,终于从这里获得了合理的形式
除非在奔赴的路上,已经行到水穷处
否则无法听到血液如涛,琅琅顿挫
除非半生已过,苏醒到半途
否则白马无法摘它的面具,一个男人
找到重心就可以沉默了。那蜂巢
盛满翅膀、刺和积累的蜜
巴赫,坐在教堂的钢琴旁边
托尔斯泰,来到风雪中的火车站
现在是我,一座海岛,孤身闪耀
在无边碧波中安放一生的崇山峻岭
一万年前是平原
一千年前是平原
一百年前是平原
父亲在的时候,一直是平原
但现在,不再是平原了
三年前,那里凭空多了一座山
那是由我亲手筑成的
父亲,被安放在中间
今日晚起。跑步之后,又去修剪樱桃树。
两杯烈酒浇入心头蚁穴,
明显感觉到,黄粱梦已经醒透了。
六岁时我就会干相同的事,
也跑步,也爬树,樱桃也没成熟。
但那时候不饮酒,没有皱纹,
尚未结识罪人,也不知道佛祖。
如果让镜子说话,它会指出,
哪些是岁月中的摧眉与折腰,
哪些是隔岸的敌人与暴君。
如果让六岁的他来选,他会要
跑得更快的鞋,熟好的樱桃,
全不在意时间、天理和人欲。
唯有肉身,是慧眼的好容器,
唯有一种切身的甘美不可辜负。
每一次,都以为是独特的体验
每一次都发现,与上次
几乎雷同
开始时脆弱而又沉重,好像
青涩的枝条坠着铅砝码
之后将变得轻快,满足,似乎得到了
一直渴望的弹弓
运气好,就会有两个弹弓
其中一个像开花的棠李自备氧气
第二个,像翠绿的松树
顾盼自如,切换着僧侣和情圣
每一天都可以跑上六公里,都可以
穿琢一颗珍珠或者
写出一首诗
但是一个人只有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所谓命运,公平是一杆秤
在汉语中也可以表现为一只天平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一边在放弃,一边在觉醒
倦鸟投林,下沉的夕阳
压得它们抬不起头来
继而另外的头颅和籽实也被移走
落照中的世界,红桌案,空椅子
似乎刚离去的人体温犹在
而我在遥远的郊野,身踞青石
看阴影,有人用一天的尘土包住什么东西
看余晖,有人要再一次失手
万物要再一次失去名字
雾起时,众多的无名者蜷缩在一处
河边的老水车停止了旋转
像是大地的心灵也要下班
我在山石上多待了一会儿
红亮的时间是在一截云烟上缩短的
但不只我自己把这些全看在眼里
瞧!山谷内另一个人直起腰来
踌躇四顾,荷锄而返
他边走边哼唱一支小曲
仿佛是他,终于从地下
翻出了隐匿的暗黑
一片低沉的歌声翻过了山梁
一个苍茫的形象埋没了花园
他说天空的盛宴结束,彩虹要被撤掉
我们也要忘却白天,那些白天的梦想
我们要从耀眼的空气中退出,披上大衣
在阴影倾注的院子里洒扫
越来越重的暗黑,堆积到洼地中央
是否会有火焰从稻草堆中升起
老祖父在窄小的门扇边倚身回望
告诉我们所有命运都相似
语言和更多的语言,石头和更多的石头
其中,永生有时被直接称为死亡
我们继续享有书籍、柴薪、诗句
仍然用热情的透镜猜测光芒
当夜色就要降临
犹如静默的水柱在昏暗中只身站立
什么人能用一个明灿的幻觉把拱廊支起
什么人,奋力掷出想象的光明
把磨拭的新月之斧挂到天幕上
而夜色已经降临
他一茬茬收割人类和庄稼
他无视失声的鸟群和惊慌的老虎
像一位神祗,背负更多的灰烬缓缓下降
并在半空中打开羽衣,开始轻声歌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