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
诗歌能够吸引大家阅读,无非是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作者写出了那种“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底皆无”的内容。有时候人的感情郁积在心里,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但是却又说不明道不清,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把你的那种感受说出来了,你一定是欣喜万分的。比如张籍的《秋思》: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就是这样的诗,说的无非是思乡之情,但是,却把那种纠结的复杂的情绪写得生动形象,仿佛说到不少羁旅秋思之士的心里去了。所以脍炙人口。
第二个原因则是作者的心思较之常人要复杂一些,丰富一些,常常是人们心头所无,但是被他一说,却发现又合情合理。如果说得玄虚一点,那就是拓展了情感的边界与疆域,让人们知道人类情感是可以这样丰富这样复杂的。结果,当然是让读者的内心也变得细腻、丰富起来。
今天要说的是李商隐的《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这首诗意思不难理解,无非是说诗人沉醉于周遭的花树之间,待到客散酒醒,还要手持红烛继续赏花。这首诗是很容易让读过一些诗的朋友联想到苏东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虽然从风格上说,苏东坡的诗似乎更加含蓄蕴藉些。
但是,李商隐也有李商隐的好处,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他在诗里点出了他的欣赏对象是“残花”。这和苏东坡是不同的,苏东坡欣赏的是蓬蓬勃勃盛开的海棠花,所以他说是“红妆”。残花,有什么值得夜以继日地欣赏呢?其实,李商隐在这首诗里,有一个审美活动的前因后果。首先是沉醉于“流霞”之间。满树的繁花,就像是流动的霞光,斑斓跃动。这时候约三五知己,花下饮酒,既醉于酒,又醉于花,这真是人间最美好的事情了。当然,两醉并一醉,最终自然是倚树沉眠直到日暮。这是诗歌最后一句持烛赏花的原因。——那沉醉在花海里的一整天是多么美好。既有绚丽的景致,又有放旷的人物,一切似乎都十分完满与美好。
“客散酒醒深夜后”,是全诗的一个陡转,从绚烂一下子跌落到了清冷之中。客人散去,余酲渐醒,一天的欢愉在这个时候落入了巨大的空洞之中,那种失落感,较之寻常日子来说似乎尤甚。但是,那个美好的白天的碎片不是还在脑海里吗?如果能够找回来,不是可以从这样的空洞里把自己拽回去吗?所以“更持红烛赏残花”就变成一种自我救赎的努力了。
红烛映照之下的是“残花”,这多少有点残酷。红烛是一个多么饱满的词语,跃动的火苗,鲜亮的色泽,那就是诗人那颗跃动的心,那种强烈的渴望,持红烛、赏残花,不是一个一瞬间的动作,而是一个渐次展开的过程:持红烛时的热切,欲赏时的紧张,看到残花时的落寞。如果我妄作解人,我想李商隐在明知是“残花”之后,应该还有一个“赏”的过程,如果这样,那他就比较接近现代派诗人了,多少有点张爱玲所谓“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虱子”的意思了。从字面上看,诗人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们他“赏”的是“残花”,诗人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赏的不过是残花。那种迟暮、凋零的美,这确确实实不是他在白天所感受到的蓬勃生动的美。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的情绪是百转千回的,从当初的努力寻找挽回白天的感觉,到一去了无痕的失落惆怅,再到转而欣赏当下凋零之美,诗人的挣扎是可以想见的。这跟苏东坡那种宽博蕴藉真的是全然不同。
以前也说到过,诗歌是精练的艺术,如果诗歌里出现了虚词,那个虚词是万分重要的。“更”在這里应该是“还”“仍然”的意思。所以“更”字里面其实有着万般的深情,痴心的执着、担心无法实现的惶恐,以及不顾一切的坚持都在其中了。所以,这个咬牙切齿的“更”字,是诗人对于绚烂之后的落寞的反抗。
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我们人人都有的,那就是在巨大的欢愉之后,我们都不免会陷入到落寞之中,诗人也是如此;另一层是诗人独有的:即便落寞,也依然有审美的态度去对待这样一种落寞的状态,去发现这种落寞之中的美——这就很有与命运较劲儿的意思了。
这首诗里面的意思,不是寻常的伤春,也不是落寞的感慨。有人喜欢用晚唐的颓败来比附,其实是“客里空”(这是苏联戏剧中的一个人物,后来指那些捕风捉影的人)的,伟大的诗人都是独特的,他们一定会以被归为某类而羞愧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