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直播爬楼者的坠亡

2017-12-28 21:10于杰林峰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52期
关键词:永宁爬楼福山

于杰++林峰

湖南寧乡26岁青年吴永宁在拍摄高层爬楼视频中途坠亡。他的死让亲人悲恸。他们自责,吴永宁是因为家贫才以身涉险。谁是吴永宁的死亡买主?在追问过程中,他们再度感觉无力。

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眼。何小飞拽着门把,剧烈晃门。门推不开,她急得咳嗽,瘦薄的身体随之颤动。门后是一道楼梯,通往儿子吴永宁的婚房。门被丈夫冯福山锁住了,冯福山怕她触景伤情。

11月8日13时30分左右,吴永宁在长沙一座高263米的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拍摄爬楼视频时,摔至十几米下的楼顶平台。17个小时后,物业人员发现了他的尸体。

吴永宁26岁,自称“中国极限运动第一人”。从今年2月起,他以“极限—咏宁”的网名在多个直播平台发布了超过300条攀爬高楼的视频,地点遍布上海、武汉在内的多地地标性高楼。

12月15日,事发一个多月后,本刊记者在吴永宁位于湖南省宁乡市南芬塘村装修一新的家中见到了何小飞。她身形消瘦,已经连续几天拒绝进食。丧子之痛令她的精神旧疾复发,她眼神涣散,已经不能辨别来客。

站在打不开的门前,何小飞低声哭泣。冯福山夺过她手里的钥匙。何小飞扬手打他,“你就是个骗子,骗我永宁死了”。冯福山显得疲惫,“她怪我,说我逼死了她儿子”。

独自坠亡

11月6日,在北京一处工地上打工的冯福山接到了吴永宁的来电。吴永宁是他的继子,2013年随何小飞改嫁进冯家。吴永宁向冯福山要钱,说他要结婚了,11月10日先赴武汉,向女朋友金金(化名)定亲。彩礼费8万元,随后办喜酒,吴永宁称希望继父支援费用缺口。

冯福山没有什么积蓄,他没手艺,做泥瓦工营生,一天最多挣上180元。因为妻子生病,他出门当建筑工也不敢在外久待。

吴永宁生气了,他对继父喊,“没钱娶什么媳妇,退了”。冯福山马上安抚继子,“你已经叫我爸爸了,你也是我儿子”。冯福山称,即使四处凑钱,也会帮忙吴永宁把婚事办了。

但三天后,11月9日下午3点,冯福山接到吴永宁亲姑姑的电话。电话称,吴永宁在长沙爬高楼时摔死了。冯福山马上赶往长沙。事发地点在长沙天心区华远·华中心大楼,地处长沙繁华的中心地带,正对橘子洲头,是长沙第七高楼,楼高62层。

据多位吴永宁的亲人描述,警方告诉他们,吴永宁跌落后,在楼顶上爬行了40余米,爬至铁门处,但门紧锁,“他坐着死了”。次日,他的尸体被工作人员发现。

吴永宁的叔叔吴胜强到了事发现场。他先坐电梯到40余层,然后走了将近20层楼梯,穿过那扇吴永宁推不开的门。在楼顶,他看到,那里满布着排气管道,吴永宁爬行时的血迹还残留着,血线最终停在大门边。

吴永宁的继伯父冯胜良称,警方从吴永宁的手机里发现了他坠落时拍摄的视频,从拍摄时间推算,过了17个小时,他的尸体才被发现。

这段视频后来流传上网。视频中的吴永宁身材瘦削,用红色发带绑起头发,穿白衣、黑裤、红鞋。他在幕墙顶端回旋身体,转腿,再将身体悬放在空中。在做引体向上时,他企图用右腿够住墙面,但脚似乎找不到着力点。在紧贴墙壁挣扎了20余秒后,吴永宁身体直线向下,坠出镜头外。

长沙市天心区公安分局于12月8日下午发布声明,称于11月9日6时50分接警,吴永宁是从“顶楼附属物坠到顶楼楼顶死亡”。

身高1米76、体重130斤的吴永宁在微博个人简介中写道,自己可以在无任何保护的情况下完成每一个能完成的动作,目标是“挑战全世界高楼大厦”。

曾经和吴永宁搭档过爬楼的赵鹏(化名)在事发后去了长沙。他看到吴永宁的尸体头部肿大,下巴疑似变形。他分析,是墙面太滑才导致悲剧发生,“他做第一个动作有点滑就上来了,再擦地,再做第二个,发现上不了”。

赵鹏给本刊记者展示了一张警方现场勘查的照片。结合照片,他推测,吴永宁先是掉到高出楼顶几米的一段平台,磕伤下巴,再滚落至楼顶,伤及头部。

吴胜强也称,他看到现场的玻璃幕墙墙面“很滑”。因幕墙顶距地十几米,无法直接拿取吴永宁的遗物,警方还花费了一万余元,请了擦洗高楼玻璃的专业团队协助。

也许幕墙顶距地仅十几米也让吴永宁放松了警惕。据澎湃新闻报道,今年6月,吴永宁曾在某平台上传过一段做引体向上时掉落的视频。有网友提醒他注意安全,吴永宁称高度只有十几米,并回复对安全有“百分百把握”。

“如果当时多一个人,就不会死了。”吴胜强称,警察透露,他们推测吴永宁是爬消防通道上至楼顶。华远·华中心大楼最终给了吴永宁的亲人7万元钱,“说是安慰金”。

早在8号晚上,何小飞就觉察出了异样。她接连拨了七八个电话,吴永宁都没有接。他们关系亲密,以前每天都通话。

华远·华中心大楼距离长沙的坡子街100米,距太平街350米,距杜甫江阁480米,这些地点喧闹吵嚷。到了夜晚,整个商区灯光闪烁。11月8日晚,当何小飞提心吊胆地寻找儿子时,吴永宁正在寒风中,倚着推不开的门,独自死去。

婚期将近

悲剧并非没有征兆。从今年下半年起,冯福山就觉察了继子的变化。先是他回家的次数变多,“好像变得有钱了”,给父母添置了不少东西,还常有“外面的朋友”到访。

再是中秋节前,他告诉家里,自己想和女朋友金金结婚了。吴永宁拿出一万元钱,让母亲添置了电视、冰箱和新窗帘。冯福山欣慰,继子懂事,家里困窘,他自己操持婚事。

但中秋假期回家时,他觉察了异样。吴永宁送了他一部苹果手机,他加儿子的微信,名字是“极限—咏宁”。微信头像也让他“心惊肉跳”,那是吴永宁侧身站在一处高楼顶端,背景里楼群起伏,天际线绵延。冯福山马上质问儿子。吴永宁不回答,“他说反正自己不会做违法的事”。

可疑的还有一伙人的来访。其中有一个“老板”,对吴永宁说要付钱让他拍视频,“永宁说要八万,那个老板说四万”。

吴永宁后来在朋友圈屏蔽了继父和其他年长的亲人。在他看不见的世界里,吴永宁频频转发爬楼的视频和链接,他越爬越高,最高曾爬至468米的高空。

婚期将至的喜悦也掩盖了危险的信号。这个假期,冯福山、何小飞去了武汉,和金金的父母一起游了黄鹤楼。

事发后,冯胜良猜测,吴永宁爬楼拍视频,是因为挣钱快。结婚或许是用钱的目的。但这一猜测无法得到证实。11月8日早上9时22分,吴胜强给吴永宁打电话,说要让妻子给吴永宁家送去5000元钱。此前吴永宁向他借过钱。

吴永宁当时回复,定亲的钱够了。吴胜强回忆,当时吴永宁的姑姑已经给了他5000元,二叔也答应,会为他筹集一二万元。

大约4个小时后,吴永宁出现在华远·华中心的幕墙顶上。

11月3日,吴永宁来到他出生的锡福村,把结婚的消息带给生父家里的亲人。打工多年,他第一次给80岁的奶奶买了衣服。他向家人描述了很多未來生活的图景,例如挣很多钱,“带妈妈治病”,还要“把家庭过好”。

“跑龙套的”

如果吴永宁安分些,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到工厂打工攒钱,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吴永宁死后,他的亲人常这样假想。

1991年4月,吴永宁出生在距离南芬塘村6公里远的锡福村。两个村庄都广布农田,但田间收成,往往仅够农人糊口。为了营生,年轻一辈涌向全国各地的工厂。而像吴永宁的继父冯福山、叔叔吴胜强一辈,则到建筑工地“卖苦力”。

吴永宁17岁从当地一所职业学校辍学。他曾在长沙一个工地打过一年工,被工头称赞“能卖力气,听话”。吴胜强还曾介绍他去当油漆工学徒。吴永宁本已答应,但又反悔。随后,他开始自己在全国各地闯荡。“农村毕竟是苦。”

吴胜强的妻子认为,吴永宁远走他乡,是“不想做事”。吴永宁的生父一辈子扎在农田里。他种水稻、养猪,还到处抓泥鳅和黄鳝。吴父勤勉,夜里10点,还借着月光在水田插秧。但他劳碌一生,难敌一场大病。他因肝腹水去世,住了几天院,第一天打了针,后来心疼钱,拒绝吃药和打针,“病是辛苦来的,没日没夜(劳作)”。

2013年,吴永宁的生父去世。也是在那年,吴永宁在长沙一辆汽车上碰到一个招募群众演员的导演,跟着去了浙江横店。

“当群众演员能挣多少钱,还在桥底下睡过。”吴永宁当群众演员的工资不超过200元/天。吴胜强的妻子曾和吴永宁开玩笑,让他不要异想天开,做明星梦。吴永宁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有媒体报道,吴永宁钱包里曾放有一张王宝强做群演时的照片。2013年,在横店追星的冯烨(化名)遇到了吴永宁。在他的印象中,吴永宁对这份工作认真敬业,还被剧组安排为一个主演的助理。“他算是比较高级别的群演,说台词的,有单独的镜头和小角色。”吴永宁的继伯父冯胜良回忆,在这两年,吴永宁开始忙碌起来,因为很多地方需要武打替身。

但这段岁月显然不太如意。冯福山回忆,吴永宁的左手在2015年夏天受过伤,并植入了钢板,这块钢板直到2017年春节才取出。

对于为何受伤,吴永宁也对家人闪烁其词。他先说是拍电影操练时受伤,冯福山追问,工伤应该由单位偿付治疗,吴永宁又改口,称是早上锻炼受的伤。

吴永宁的微信签名上写着:老老实实拍戏,踏踏实实做人。但他显然不满足群演和武行的定位,他的微博经常表现群演生活的艰辛和自己的抗争。

2014年1月7日,他写下了——我已不知道从何拼起!演戏演技烂、我不是专业的、我没学过表演、既然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东西我觉得我对不起我的生命!

吴永宁参演过《雪豹坚强岁月》《新神雕侠侣》等剧目,何小飞的手机里,收藏着他的各种剧照。

冯福山知道,当群众演员的头几年,吴永宁在外挣不到钱,但他每次回家,即使是借,也会给他妈妈三四百块钱。

“他当演员是想出名的。”但冯福山认为,吴永宁不想老老实实挣钱,想出名,早早地风光,而在拍了视频后出名后“也骄傲了”。

今年2月,吴永宁第一次上传了高空极限挑战的视频。那是在一栋大楼的十层楼顶,身形瘦削的他双脚踏着一辆白色平衡车,在楼顶边缘缓缓滑行,身子微微向室内一侧倾斜。

据《新京报》报道,这次表演为吴永宁带来了131.6元的收入,而他发布其他视频所收到的打赏很少超过10块钱。从那以后,他便把网名改成了“极限—咏宁”,自此走上了高空极限之路。

有了一定名气、赚到一点钱后,吴永宁回过横店,曾经共事的伙伴问他爬楼这行收入怎样,“他就把自己说得好厉害的样子”。

女友没有当面去戳穿他,但私底下劝他:“你做这个东西,你自己不能低调点吗?而且实际的情况你自己心里没底吗?”在出事前,吴永宁曾说,要带母亲和女友去横店,他要当“主演”。

冯福山不止一次劝过吴永宁,踏踏实实攒钱,“我说我照顾你妈,你也没有什么负担,外面钱不好賺,谁都是这样”。

吴永宁没有听继父的。吴胜强的妻子说,此前,对于生父,吴永宁也“不听意见”。生父希望他继续上学。但吴永宁从小读不进书。在他出生的村子,多数孩子到了高中就弃学打工了。

距离锡福村几公里外的停钟村,有一个全宁乡闻名的大学生何江。2016年,他站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的演讲台上。但吴胜强的妻子说,何江是她嫁到这个村子后20多年来听到的唯一一个这么“风光”的大学生。

惊险直播

吴永宁的高楼冒险,以胆大闻名。

在去世那天发布的微博视频中,他在无保护的情况下,在一栋黑色高楼的外沿悬空挂着,双手紧贴顶楼外沿,徒手做了三个引体向上,而后转为单手抓壁。两个动作,他脚下都没有任何支撑,视频中只能看见远处的建筑屋顶。

依靠胆大,甚至冒着生命危险的高空动作,吴永宁聚集了众多粉丝。根据网友在吴永宁出事后曝出的截图,在其主要活动的火山小视频平台上,他发布视频301条、拥有粉丝100万、“火力”55万。按照规则,后者能折现5.5万元。

对于吴永宁的坠亡,圈内的爬楼人士除惋惜外,更多地表示了对他这类极限运动式爬楼的不赞同。有极限运动人士称他为“黑爬之王”。

“他脚下没有任何支撑,也没有人拉他一把。”同为湖南人的资深爬楼党橙子(化名)看到坠楼视频后说,多数爬楼党都不是孤身一人,这样才能相互照应保护,避免意外。

吴永宁没有同伴。“没人敢和他玩,因为他动作太过分。”曾和吴永宁一起爬楼一个多月的赵鹏(化名)在两次救过他后选择分道扬镳。“(他)没力气,叫我拉,万一我没拉他,他就会掉下来。”

2015年前后,受到国外爬楼党启发,中国开始出现了有人出镜的爬楼摄影活动,通过在高层建筑上摆出各类动作,具有全新视角和视觉冲击力的摄影作品赢得一定粉丝人气。

但吴永宁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他将极限运动中的个别动作加入爬楼中,试图用夸张的动态肢体语言迎合粉丝。

赵鹏则直言,他感觉不到吴永宁對这一行的热爱,与他在一起时更从来没见过他锻炼,且他经常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在整个爬楼圈,能将关注变现者是极少数。橙子在美拍上拥有超过20万粉丝,以拍摄潮衣潮牌广告为主,接到了包括NIKE、联想等知名品牌的单子,一个几十秒的短视频,团队收益能达到5万元以上。橙子说,从爬楼群看,这个圈子有上百人规模,但其中能持续变现者寥寥。

吴永宁是其中之一。但相比橙子在少数平台走高端精致路线,吴永宁在各大平台都撒网,他的iPhone手机的某一页,被短视频与社交网站占满大半屏幕,包括火山小视频等视频直播平台共计17个。

他曾对赵鹏说,每天更新视频,才会有广告找,“比如今天火山发这个视频,你就所有平台都发”。

他没有专职团队,一人全包,偶尔叫赵鹏帮助,一般性的广告收入相对顶级爬楼党也较少。根据其手机微信记录,吴永宁所接到的广告以小单为主,单价在较低的区间浮动。客户包括户外用品、手表品牌等。

例如,8月13日,上海某户外用品商家转账800元给吴永宁,要求他佩戴产品拍摄和发布两个视频,“先做两期试试”;9月9日,吴永宁成为花椒视频签约首席达人,价格2000元;10月30日,YY视频某招募者找到他,一个月20条视频1000元。

火山小视频是吴永宁的主阵地。10月22日,一家品牌鞋商找到他,双方协商后约定以3000价格拍摄一个视频,在火山上挂上一个星期。

没有人统计过吴永宁究竟接了多少广告。去世后,家人整理他的遗物,发现银行卡里的存款将近7万元,“微信钱包”里1万多元钱,总额接近10万元,已达到彩礼要求。

吴永宁的另外一个不同在于,他会频繁直播。在火山小视频,他进行了207次直播,其中最长一次达4个小时。

多数爬楼党并不赞同爬楼时进行直播。“容易被圈子的人抨击。”橙子说,因为直播会暴露地址,为后来的爬楼者设限,同时影响爬楼安全系数。但直播往往会更容易被官方平台推广,吸引更多人关注,“平台会疯狂推你,涨粉很快”。

早在8月,有网友就已向火山小视频的推广方今日头像呼吁,要求或火山小视频直播平台的作封号处理,“好好的一个生命,希望可以及时制止,不要事情发生了再补救”。9月,快手禁止了吴永宁上传视频并进行封杀。

但更多的平台依然未引起重视,直至悲剧发生。事发之后,美拍和火山小视频才无法检索到吴永宁的账户及其相关视频。

9月12日下午,吴永宁接到了某视频平台新版本上线的直播活动订单。订单要求吴永宁在北京某大楼楼顶进行一场直播。这场直播,要求吴永宁将身体悬挂在楼体外,做1~2个擅长的挑战动作。全程都需露出他身上贴好的宣传字样。

之后,吴永宁回到楼梯内侧,对着镜头说:“就问你们刺不刺激!”

死亡订单

丧亲的悲恸逐渐消化后,吴永宁的亲人们开始察觉事有蹊跷。在吴永宁的手机里打捞线索时,他们发现,吴永宁的一部手机只有11月8日后的短信记录,疑似有遭删除痕迹。仅存的微信记录显示,11月6日,吴永宁告诉一位微信朋友,称第二天要去长沙五一广场“拍视频”。

11月7日,吴永宁住在事发大楼附近的一个酒店。警方调查,房费由他人支付。此人被排除了嫌疑,但警方并不透露他的相关信息。通过法医鉴定,吴永宁被排除他杀,这次坠亡被定性为民事案件。

吴永宁的微博则显示,11月8日上午10点45分,这个账号还发布一则定位在长沙五一广场的爬楼视频。在这则视频中,吴永宁还提醒粉丝关注“极限—咏宁”微信公众号。

金金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转述吴永宁生前告诉她的话,“11月8日的视频如果点赞超过10万,就有人给我10万元人民币”。

11月21日,吴永宁的尸体在长沙殡仪馆火化,吴胜强抱着他的骨灰回了宁乡。其他家人来到位于长沙西郊的麓山别墅区。他们查到,这里的一处民宅,是“极限—咏宁”微信公众号的主体“长沙星启源电子科技有限公司”的工商注册地址。在吴永宁屏蔽了他们的朋友圈里,时常转发这个公号推介他的文章。

“极限—咏宁”微信公众号从10月24日起发布内容,共有9条推送。11月8日的推送,主题是吴永宁的“臂力”,他被介绍可“单臂悬挂在百米高空的墙体完成各种动作”。但在12月中旬,这个微信公众号删除了所有公布内容。

民宅内有三四个人疑似在办公。他们称,管事的人“钓鱼去了”。吴永宁的家人蹲守了一夜,直至次日该人归来。冯福山认出,该人就是中秋节到访的那个老板,名叫罗齐,此前在长沙主要从事LED屏售卖等业务。

面对质疑,罗齐面不改色,他称自己对吴永宁的死“半毛钱责任也没有”。但当日,民宅内的人转移了相关资料,断了水电,把房间留给在此拉锯的吴家人们。冬夜苦寒,他们买了两床被子,给体弱的何小飞盖上。

罗齐报了警,称此处是他租用的民宅,吴的家人私闯。罗齐又两次请吴永宁的家人吃饭,提议他“出于人道”给吴永宁的家人几千块钱,并要他们签订协议,日后不再搅扰。

罗齐则对开价私了一事予以否认。他在12月14日回应本刊记者,自己和吴永宁没有资金往来,只是通过其侄子和吴永宁认识。他侄子此前和吴永宁合作,帮做视频剪辑。

为什么自己作为法人代表的公司是“极限—咏宁”微信公众号的注册主体?罗齐不做回应,他称已在派出所做过笔录,警察已排除嫌疑。

吴永宁的家人苦守了几日。罗齐让他们出示证据,但他们找不到任何吴永宁签订的合同或协议。在一次激烈的冲突中,何小飞当场晕厥。

向罗齐讨说法未果,让何小飞精神深受刺激。此后,她去长沙的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人都没了,证据也没了。”冯福山疑惑,为什么警方不查明哪些人有责任,“把事指明给我们”。

家人甚至不能确认,和吴永宁接触过的“老板”还有谁,吴永宁也从来不告诉他们。吴胜强妻子称,何小飞曾在11月3日向她透露,10月底,曾有两个老板到吴永宁家,向他赠送了无人机。

当时,吴永宁在家试飞无人机。无人机飞过农田、菜地、竹林,邻居们都出门观看,“他妈妈在这里炫耀,说很多人羡慕”。

邻居们形容,在南芬塘村,随母亲改嫁而来的吴永宁像影子一样生活,从门前路过,他很少打招呼。但从今年9月开始,吴永宁叫回家的朋友“多了起来,都是外面的朋友”。出事后,“外面的朋友”消失了。

谁是吴永宁死亡订单的买主,冯福山苦苦找不到证据,他本想求助媒体,但越滚越大的舆论漩涡让他始料不及。他质问来访记者,“你们都拿我们做文章,但有什么实际的帮助吗?”

冯福山自责,因为他们穷,没有出路,吴永宁才以身冒险,“我们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人”。

破碎的家

何小飞在精神病院住院期间,亲戚和邻居给吴永宁归了丧。仪式从简,请道士做了法事。吴永宁被葬在村里的水库墓地。邻居们每户给了冯家一二百元作抚恤金。

“都是命啊,好人没好报。”一位邻居感叹,这个家庭原本可以一直幸福。吴永宁听话、孝顺。每次回家,吴永宁就帮继父和母亲下田耕作。村里的水水质不好,他每次都要去找邻村的好井,帮家里囤水。

“我们这个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的家。现在出了这个事,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冯福山低垂着头,眼里布满血丝,对于他,这个家庭来之不易。他本姓周,小时也是随父亲改嫁到冯家。因为家贫,打光棍到40岁。为了吴永宁结婚,他找亲弟弟借了2万元。

吴胜强告诉本刊记者,他们追讨责任,是希望接连失去丈夫和儿子的何小飞后半生能有个安慰。

但如今,何小飞精神恍惚,有时她想出门,叫嚷着“我要走到那边去”——指锡福村吴永宁出生的那个家。平静下来时,何小飞会拿出手机,和冯福山自拍。冯福山爱抚地摸她的头,轻声说,“我骗你什么了”。

年轻时,何小飞出门打工,因与人吵架,犯过一次精神失常。第一任丈夫去世时,她也情绪激动,吴永宁心疼母亲,她五六天不吃饭,他也陪着。“他们是母子一条心。”邻居们一路看着何小飞变得失控。坠亡视频被发到网上后,有媒体来采访,何小飛斥责他们,说自己的儿子没有死,她开始天天说,“儿子没有死,要到外面找一找”。

冯福山几近崩溃,他称自己的脑子“快爆炸了”。12月14日,他带着何小飞去长沙找律师,找错了路,何小飞骂他,“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儿子永宁去哪里都知道”。提到儿子去世,何小飞又当街哭嚷起来。

采访当天,何小飞坐在装修一新的家里哭,声调起伏。“我都找了一个月了,我都没有找到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他不见我,我每天打电话他不接。”她几乎每天都照例给吴永宁的微信号拨去视频电话,但已无人接听。

吴永宁于2017年9月8日在“极限-咏宁”的微博账号上发布的爬楼图片,他自称是“中国极限运动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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