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振文
/壹/
也就四五天的时间,鲁迅博物馆院子里的三棵大树就被园林局派来的几个老师傅们利利索索地处理了。等我昨天反应过来的时候,第四棵树的树梢也被削去了,只剩下了一具光秃秃的树干。今天是星期六,我在家里坐卧不安,想着还是应该到单位再看看那个仅剩的光秃秃的树干。到单位后没进办公室,直接跑到后边去看树,但到那儿一看,光秃秃的树干也没有了,只看到了几个巨大的形状不一的树根,树根上面和四周还有锯树剩下的一堆儿一堆儿的木屑。
这四棵树都是树龄起码在六七十年以上的老树,但是,来鲁博参观的游客们并不认识它们,因为它们长在鲁博院子里最不起眼的东北角,这里是“游客止步,谢绝参观”的地方。四棵树挨着鲁博的后围墙一字排开,先是两棵直径30厘米左右的樗树,树根有半拉压在围墙下边,树身子从围墙底下钻出来后拐了个弯,然后直直地长了上去。往里边是棵皮糙肉厚的老榆树,从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分成了两杈,像一个人使劲举着的两只胳膊。最里边是棵更粗更高的樗树,这棵树离开围墙有半米远,直挺挺地从土地里站出来,从很高的地方俯瞰它下边的房子、线杆、男人、女人。从它们和围墙的关系来看,它们不是修好围墙后种植的,因为显然,如果是先有围墙再植树,人们就不会把树和围墙贴得那样近。这样看来,很有可能它们是1956年10月鲁博落成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是当年的建设者们尽量保留下来的。
这四棵树没有生长在风风光光的人来人往的前院,没有游客在它们前边合影留念,但博物馆内部的工作人员却天天要和它们见面,因为四棵树的里边是热水锅炉,外边是内部食堂,早晨打水和中午吃饭都要过来的。尤其是经过四棵树到里边的锅炉房打水,很多时候,水开得还不够好,这时候需要站在锅炉房外边等上一阵子。这时候,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环视头顶上这几棵大树围护成的一小片天空。春天的时候,白色的榆钱和深黄色的樗树花会扑簌簌地落下来,掉在你的头发上,脖子里。樗树开花的时候向空气中放射一种很特别的臭臭的但又诱人的香气。在等着热水度数上升的这个间隙,鲁博的人们就在大樗树下呼吸着这种浓烈的香气,或者不由自主地来几下伸展四肢的广播体操。
这四棵树看着粗粗壮壮,但其实环境恶劣。锅炉房和后围墙之间不过四五米宽的空地,围墙外边紧挨着就是几个电线杆,上面的电线密密麻麻。为了避开这些围墙外的电线和前边的锅炉房,大樗树和大榆树房檐以下挺粗的树枝都被砍掉了,看起来总是缺胳膊断腿的。有一天,打完水往回走的时候,经过那个从围墙底下长出来的樗树,我突然很感动。这棵樗树,它固然没有能力选择在什么地方活着,但只要让它活着,不管在什么地方,它都会努力去活,用后天的努力克服先天的不足。
这四棵树所在的地方是鲁迅博物馆最偏远的角落,因此,距离院子里的鲁迅旧居也很有一段距离,因此肯定不会和鲁迅有什么关联。但是,几十年来,它们给鲁博的人们撑起了一片绿荫。曾经有两年,我和一个同事中午休息的时候爱打羽毛球,打球的地方就是在这几棵树的阴凉底下。即使没有在这里打过球的人们,又有谁没有在打水的时候享受过它们带来的凉爽和清芬呢?现在,没有了三棵大树的荫庇,黄色的阳光毫无阻挡地倾注下来,锅炉房前边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就像没有草木的童山秃岭,只有围墙外面乱糟糟的电线一下子显得格外突出。
这几棵大树,在这个憋屈的环境下,尽管和围墙挤在一起,尽管为了电线和房子而被砍掉了左膀右臂,但还是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生长了几十年。但这次,却彻底完结了它们的生命,据知情者说,之所以砍掉这些树是因为保护和它们挨着的围墙,但围墙的作用难道不是保护围墙里面的人和东西吗?如果一件器物尺寸太大而与包装它的盒子不太合适的话,难道不是应该更换包装器物的盒子而不是削减器物的尺寸或者干脆抛弃里边的器物吗?
/贰/
说是很突然,但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鲁博院子里经历大树的消失。几年前,鲁博展厅前一棵巨大的洋槐树就同样被突然伐掉了。
现在,进入鲁博大院后可以明显看到左右各有一排銀杏树,每排有三棵,右手的一排最里边那棵明显细小的银杏树,就是伐掉大槐树后在原来的地方补栽的。这棵大槐树的生长环境比锅炉房前的四棵树要好得多,敞亮的前院上空既没有电线也没有房檐,高高的枝头上有鸟雀搭建的鸟窝。为了保护好这棵院子里并不多的古树,在树基四周修建了一圈又大又高的石头围挡,北京许多位于道路两旁或者道路中间的老槐树就是这样得到保护的。但是,突然有一天,大槐树消失了,据说砍掉槐树的原因是槐树死了,但我们平常每天都能看到槐树,并没有看到槐树死了,最多是有的部位枯死了。这样一棵上百年的老树,有一些部位产生病患是很正常的事情,人们需要做的是怎样帮助它祛除病变。即使最后无药可救、自然死亡,也不一定要仓促地把它毁尸灭迹。北京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里都有许多好几百年的老柏树,有的柏树主干已经干枯了,但公园的园丁却在它四周种植上其他的藤蔓植物,让它“恢复”绿色和生机。
老树为什么这样重要呢?因为它是历史的活化石,也是见证过历史的有限的活物。现在,亲眼见过鲁迅的人大概都不存在了,但鲁迅院子里鲁迅自己栽植的丁香树却还活着,它们就成为见过鲁迅的尚有呼吸的有限的生命。和这次被砍的四棵树一样,这棵槐树也是建馆前就有的老树,甚至应该是更早的鲁迅在西三条胡同生活时候的老树。从位置上看,这棵树应该是位于鲁迅旧居所在的西三条胡同路南,西三条胡同被博物馆大院截断和拆迁后,就剩下鲁迅旧居前边不到50米的一小段还大致保留着胡同的样子,其他地方拆成了和操场一样宽阔的平地,那棵大槐树就成为我们想象原来西三条胡同位置和胡同风貌的坐标和样品。虽然不是鲁迅家院子里的树,但它毕竟是西三条胡同的遗留物,与这一地区的枣树、香椿树、臭椿树、榆树等一起构成北京街巷当年的主要树种。保留这些原始树种,我们才能知道为什么鲁迅在《秋夜》中写到的主角是两棵枣树,才会知道为什么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他之所以开始写小说,是在一棵槐树下和钱玄同聊天的结果。
因为这棵槐树足够老、足够大,因此它构成一个明显的所在,人们说到大槐树就自然知道说的是什么地方,也就是说,这棵大槐树生产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大槐树”(北京胡同里有不少这样的大槐树,也往往是人们碰头约会的地方)。“大槐树”是那些年鲁博公共聚会和公共活动的地方。比如,有一阵子中午饭的盒饭就是在大槐树下分发的,因为盛饭的箱子放在那个半米高的石头围挡上是很合适的。还有几次,鲁博工会组织大家准备国家文物局的运动会,准备的重点项目是跳绳和拔河,准备拔河的时候,没有对手,就把绳子的一头儿拴在老槐树上,然后摇旗呐喊,十几号人一起用力和老槐树较劲。
在这些老树也就是这块地方的“原住民”们一个个消失后,鲁迅博物馆大院里的树种换成了银杏树、玉兰树、海棠树等更具观赏性的树种,每年春天,鲁博院子里香气弥漫、花团锦簇,确也算是一种迷人的景象,但是,这种普通公园的景象并不能给我们提供更多历史的气息。博物馆是保护古物的地方,这些古物,除了文物库房里的一级文物、二级文物,还应该包括自然环境中的树木、建筑物等。纪念馆、博物馆里的建筑、树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象征物,古树名木的价值很大程度上不是它的材质和自然属性,而是它作为历史证据的考古学价值。因此,决定一棵树木是不是“古树”、是不是“名木”,在和其他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是否应该保留,并不能仅仅从植物学的角度去考虑。很多时候,树木不仅是树木,而且是有意义的符号。
/叁/
以上所说消失的树木都是鲁迅博物馆大院里的树,鲁迅博物馆是在宫门口西三条21号鲁迅旧居的基础上建设的,从1953年开始筹备建设,到1956年10月鲁迅逝世20周年纪念前夕基本完工。为了建设鲁迅博物馆,拆迁了鲁迅旧居周边好几十户人家,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光明日报社总编辑储安平的家。储安平家的门牌号是西三条12号,位置就在砍掉的大槐树附近。在拆迁和建设的过程中,如果和新建房屋有所冲突的话,很多原来的树木不可避免的会被砍伐掉,包括储安平家不少珍贵的花木也是如此。几十年后,博物馆扩建,在原来展厅的前面建设新展厅(也就是现在的《鲁迅生平展》陈列厅),旧展厅前面一度植物繁茂、环境宜人的花园就被铲除了,可以想见,又会有多少树木被砍伐掉呢?
但好在这些树木都是在鲁迅旧居的外围,即使有一定意义的话,也只是历史背景的意义,但问题是,消失的树木并不都在旧居的外围(旧居外围的树木也可能具有重要的意义,如鲁迅旧居院墙外的“两棵枣树”,就因为病害和建筑的原因而消失,而且此后多次补种又多次消失),鲁迅家院子里的树被砍掉的情况也并不少,其中最主要的是前院的一棵枣树和后院的三棵杨树。
西三条21号是鲁迅1923年12月买定的一处旧宅子,因原来的房子破旧不堪,鲁迅对整个院落重新进行了设计改建。经过几个月的建设,1924年5月25日,鲁迅一家从临时租住的砖塔胡同61号搬到这里居住。刚搬来的时候,院子里的植物只有旧有的两株枣树,一棵在前院的东南角,一棵在前后院之间的夹道。鲁迅在砖塔胡同租住时候的二房东俞芳在回忆录《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中回忆第一次到西三条做客时看到的景象时说:“大先生亲自陪着我们参观新屋。新屋的前半部是四合院,院子的东南角有株枣树,西北角也有一株枣树,两株枣树遥遥相对。太师母说这两株树结的枣子的滋味还没尝过,如果好吃,一定请你们来吃;万一味道不好就做蜜枣,还是好吃的,也要请你们来吃。老人家说得我们都笑了。”由此可见,“两株枣树”的意象在鲁迅的新居是多么的鲜明。差不多四个月后,鲁迅写了搬来新居后的第一篇作品《秋夜》,其中的第一句就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人们对鲁迅在这里说的“两株树”究竟是哪两株意见并不一致。过去,人们普遍认为这里的“两株树”在后院的后墙外,但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掉了;但也有人认为“两株树”就是现在依然存在的前后院夹道的一棵和鲁迅家西墙与“西小院”(过去鲁迅家西邻居的院子,后来一起划入鲁迅博物馆)东墙之间的一棵。但也许鲁迅所说“墙外有两株树”只是一种文学虚构,并不一定实指哪两棵树。但即使是虚构,实际生活中的觉知经验比如鲁迅家前院和前后院之间的两株枣树也是重要的基础。俞芳所说的院子东南角的那棵枣树在鲁迅才搬过来的一年里是很显眼的,因为它是整个前院唯一的植物。作家吴曙天在这段时间访问鲁迅后写的访问记中就说:“在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我们到了鲁迅先生之居了。我们敲门,便有人来开,孙老头儿先进去报告了,我和S哥站在院里:院里有一棵枣树,是落了叶子的。”
这棵枣树现在没有了,据馆里的老职工说,这棵枣树是八十年代病死后刨了的。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来原来枣树树坑的位置,树坑里虽然也铺砌了砖块,但和其他地方的地砖有明显不同的图案。
实物虽然没有了,但从过去的老照片中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它。鲁博文化中心设计的一套名信片《鲁迅旧居》中,有一张上还能看到这棵枣树的影子。从这张照片来看,现在旧居院内格外粗壮的丁香在那时候还是很细小的,如果这课枣树还在的话,鲁迅家前院的景观结构就会与现在很不相同,两棵丁香对游客的吸引力就会被更为粗壮的老枣树分去不少。
鲁迅喜欢北方的白杨树。在八道湾11号住着的时候,鲁迅写作《阿Q正传》时住过的前院就有一棵杨树。因此,在搬到西三条后就打算在这里也栽上几棵白杨树。在带领参观新居的俞芳转到后院时,鲁迅介绍后院植树的打算说:“打算在北面沿北墙种两株花椒树,两株刺梅,西面种三株白杨树。白杨树生长力强,风吹树叶沙沙响,别有风味。” 这些计划,第二年春天都实现了。1926年4月10日鲁迅在《野草》最后一篇《一觉》中写到了這里的白杨:“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现在,看一张1975年拍摄的老照片,还可以看到后院三棵白杨树中的两棵,直径大概有10厘米。这肯定不是1925年鲁迅栽植的杨树,而是建立博物馆以后在原地补种的。后来,这几棵补种的杨树也没有了。鲁博老职工杨艳丽在一本书中曾说道:“但这三株白杨因为长得太大,根须粗壮,又伸得太长,有碍鲁迅房子与围墙的地基,出于保护鲁迅故居的目的,80年代将它们拔掉了。”这个“80年代”具体地说是1986年,纪念鲁迅逝世50周年前夕,鲁迅旧居进行了一次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翻修,这次翻修过后,恢复了鲁迅居住时候“老虎尾巴”的原貌,也锯掉了这三棵白杨树,从一张1986年鲁迅旧居大修完成后的照片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三棵杨树锯掉后留下的树根。
旧居里这几起树木的消失差不多都发生在30年前,具体的原因和过程并不好了解。但从已经发生的历史来看,树木的消失大概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树木的生长和建筑物的安全发生了矛盾和冲突,在权衡利弊之下,大多数情况下会牺牲树木;第二就是病虫害造成的死亡,树木保护比器物保护困难的地方就在这里,树木可能是文物,但即使是文物,它也首先是树木。树木是一种生命形式,而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会有生老病死。正因为古树名木有这样特殊的身份,人们在对待它们的时候就会格外矛盾:既重视它们的特殊身份,又很少对它们修剪施肥。因为,如果是自然死亡,好像谁也没有责任,但如果是操作不当造成失误,那责任可是承担不起。鲁迅旧居里的树木都面临这样的窘境。后院的两棵花椒本来就是补栽的,但现在又呈现干枯的趋势;前院的两株丁香是鲁迅90多年前亲手栽种的原物,当算是鲁迅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虽然依然枝繁叶茂,但急切需要修剪冗枝;前后院夹道的那棵鲁迅家人吃过多少年大枣的老枣树真的可谓是老当益壮,但是也多年没有专业人员的关照了。枣树如果不加管理,很容易滋生病害,估计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就是这样消失的。
北京有不少名人故居,几乎每个名人故居都有和名人相关的名树。如宋庆龄故居的海棠,郭沫若故居的银杏,老舍故居的柿子等。它们是特殊形式的文物,有着其他文物不可替代的特殊价值。当然,除了这些最重要的树木,院子里的其他树木也不可忽视,认定其价值的时候应该有熟悉历史的人文学者参与决策,而对它们的日常维护则要尊重植物本身的自然规律。古树名木的保护是一个很特殊的交叉学科,其规律和原则我们还很不清楚,但是,作为名人遗产的保护者,我们却时刻面临着历史的抉择。如果我们还没有在这个知识领域确有把握,在做出一棵树是取消还是保留的决定时,请慎之又慎,因为砍掉的树木没法死而复生。
(本文写于2017年9月10日,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