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芳
我是喜欢雨的,尤其喜欢蜀国这绵绵的秋雨,它過滤拥挤的喧嚣,安抚世间的浮躁。天地一派烟雨朦胧、宁静祥和,让人想到岁月静好。
在岁月静好的这个下午,我笃坐雨幕中,把自己定格成岁月拍摄的照片,在秋雨的显影液里,拜见旧时光。
我要承认,是特意要等这一场雨来,放慢脚步,腾空身心,在内心举行这小小的仪式后,才去拜见自己的旧时光。我已经不是它们的主人了,那些时光,我喜欢,怀念,更感恩。
首先,我去拜见那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姑娘。
在昏暗的光线里,我要先适应一下,才能看清大舅家那个石柜子。那个时候,乡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块石拼成的柜子,用来收藏稻谷、玉米或花生什么的。大舅家的那个石柜子占据了一间屋子的三分之二,或许没有那么大,反正那时觉得那柜子顶部是无比宽敞的。就在石柜的顶部,我看到当年扎马尾巴的小姑娘,深深地埋着头。我看她半天,她就在那里待了半天,我没有看的时候,她待得更久。和她待在一起的还有很多连环画,像《三毛流浪记》《红灯记》《鲁智深》《敌后武工队》《拇指姑娘》《杜十娘》《红孩儿》……
我轻轻地唤她,她抬头或者没有,但我确定看到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被图文的神奇世界惊异得兴奋又激动的脸。
小学六年,马尾巴小姑娘一放假就往外婆家跑,一到外婆家就往石柜顶上待。大舅二舅家表姐表兄们很多,她不太喜欢一起疯玩,就迷恋这个角落。在桌上进餐时,她几乎只夹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菜,我喜欢这个安静又害羞的姑娘,喜欢她认真又着迷的样子,是她完成了我的启蒙阅读。
然后,我去拜见那个叫“七妹”的“小芳儿”。
那一声拖得悠长悠长的“小芳儿”,很结实地回荡在耳边,二十多年的风雨,都没吹散淋湿它。在初中班主任杨云贤老师家的一群姑娘中,我看到“七妹”,谈笑很开心。
“七妹”进初中的第一篇日记被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的杨云贤君有声有色地在全班念,她特别地夸赞了“七妹”在文中引用的那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得来的便是“七妹”从升学榜上看到的处在年级前列的杨英和自己在同班。
其实,“七妹”没想到的太多了,她没想到那个杨英就是杨云贤老师的妹妹,也没想到班上的杨晓丽、杨韵华都是杨老师的妹妹,杨老师共有六姐妹,有四个在一班,更没想到自己后来因经常在杨老师家而成了编外的“七妹”。
也许“七妹”这个称呼现在只有我还记得,但作为唯一的学生代表参加杨老师的婚礼,那份荣幸至今还有热度。
“七妹”是杨老师的第一届学生,她从杨老师身上看到生命的发动机。除了教学,杨老师还给自己安排了软笔书法课,跟师学。杨老师的粉笔字,是极有力度的,“七妹”自觉地开始练字,就是从模仿杨老师的字开始的。那个时候纸张还比较珍贵,她在打过草稿的本子缝隙里练着横竖,如果说现在的字有点力道的话,就是从那些缝隙里生长出来的。
每天早上,无论“七妹”起得多早,杨老师都已经在背单词了。“起来什么都不做,先背一百个单词再说。”这话,是杨老师说出来的,更是做出来的。中师出身的杨老师,没有正规学过英语,全靠自学,她自考了专科,自考了本科,教了两届初中,就回到自己的母校中师校任教。
大二那年,杨老师突然来电话要急见,我匆匆赶去,一直坚强的我的老师,一股脑儿说了生活中诸多的无奈。我不记得当年还不省事的“七妹”怎么安慰的老师,又或者还根本不知道安慰,我只清晰地记得,说完话的杨老师安顿我看电视吃零食,自己又钻进了书房。就这样,凭着非凡的定力与意志,杨老师又自考了研究生和博士生,现在安徽芜湖大学任教。
“七妹”喜欢杨老师叫她时带着儿化音的那种暖,为自己嘴角长了像杨老师嘴角一样的痣而暗喜,当年杨老师为“七妹”构建的语法知识,至今还了然于我心。
杨老师这个精神标杆在我的生命中,至今高高挺立。
我感谢“七妹”,是她让我遇到杨云贤老师,照亮了我的精神天空。我更怀念我的老师杨云贤,我不能说长大后我就成了您,但您着实在我生命里植入了精神的模板。
最后,我要去拜见那个爱哭的姑娘。
“想哭的时候,就哭吧,一个人对着镜子。”二姐心疼地看着我,“只是,不要用手巾去擦眼睛,那样会红,别人会知道。”
谁也想不到,从来就一脸阳光的女孩,却也是个爱哭的女孩,只是她从小就明白眼泪不能轻易示人。现在,我隔着千山万水,用文字去触摸她精神成长的形状,依然历历清晰。
精神成长,是从孤独开始的。她的孤独,是大山圈定的孤独,是人言高筑的孤独。那个时候,她总是觉得山比眼睛高,路比脚步长,她有十四年的光阴,围绕一条河兜兜转转。都说水往东边流,东边也不远啊,就是小学前面那个最危险的堤岸,现在偶尔还要闯入她梦中来的堤岸。
是的,看不到希望,前面就是悬崖,只是,更陡峭的悬崖是人言。她的父亲在她能清晰记忆之前就因车祸而大脑失常,母亲一人拉扯着姐妹仨。那是一个严重的重男轻女的地段,姑娘的母亲,站在男尊女卑的风口浪尖,把她们视为掌中宝心头肉,坚持让她们读书。母亲的做法显然冒犯了大山里的规矩,因此,姐妹仨从小就饱受了别人异样眼光的浇灌。
初中毕业的大姐为了分担母亲的重压,十五岁就出去打工了;后来,高中毕业的二姐为了把学习机会让给她,也出去打工了。
二姐放弃学业前夕,她和二姐相拥流了一整夜的泪。那一夜她明白了,一个人要读两个人的书,不,是一家人的书。
在成长的孤独隧道里,微弱照亮她心灵的,除了泪光之外,就是阅读和写日记。从小学开始,她便习惯在文字里与自己对话,这个习惯断断续续地,坚持到现在。想来与文字的缘分,确实要追溯到很远。
虽然在初中、高中读背了很多书,历史、政治几乎是抱本背,但真正的文学阅读,却是从大学才开始的。
在大学读的第一本书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是在好友罗芬寝室里看到的,一连几天,深陷其中,当她终于在不尽的泪中随着孙少平的脚步回到大牙湾煤矿时,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好几辈子。读好的作品,就经历不一样的人生,她迷恋阅读,边看边在脑子里播放电影,以至于她后来看电影《基督山伯爵》时惊呼起来:这电影我早看过了!
一放假,她就到图书馆里一撂一撂地借书,当然,最终有很多没有看完。因为所有假期,她都在打工,她除了能养活自己,还能给母亲增添一些新衣服。
我感谢那个爱哭的姑娘,她为我默然流泪又挥洒汗水,始终敏感又坚守善良,至今让我感到内心的柔软。我感恩她,是她帮我吃下孤独这粗粝的面包,为我长成一份坚强和独立的人格;是她在狭隘的生命里,为我寻找到一个辽阔世界。
其实,想要拜见的还有很多很多,比如那个用文言文通信的姑娘,比如那个在大学里办报的姑娘,比如那个毕业时拿着双文凭的姑娘……
我知道,我不是旧时光的主人了。静坐在这雨中,那些显影中的她,清晰,又模糊了,只是,那留下的暖意,足够用来度过未来的冬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