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记

阎晋

一

一到年关，立感衣衫单薄

那口接我来到人间的窑洞

早已安葬在黄土之下

堂弟的苹果树，正年复一年

从他身上扎根结果

我要反复说出的是

这些生长，最底层生命学的隐喻

一入腊月，就大雪纷飞

那脱下枯叶的身影

多像伸出大地的五指

在这天玄地黄的人间

抓住什么不重要

抓不住什么才最为重要

父亲的手、祖父的手

都在生活中，从童年到中年

一再这样向我示范

直到他们远去，才抓空了我的心

怎样能够退出时光？

少年时看年轻的父亲从年关深处

天寒地冻地掏出辛酸

掏出一个红橙橙的甘桔

换我写一副脆生生的对联

二

怀揣一场大雪，或者

制造一场大火

谁，是哪个无限接近真相的人

风吹歪了行走的灯笼

一些爱和恨，相互敬重

现在的问题是

如何把那些杂乱的物事

拼凑成简易的幸福

就像一株腊梅，泪光闪烁

与玉兰为邻

我又一次成为面壁的人

一想起春的到来已不可避免

就满怀悲欣

三

腊月之上，大地空空荡荡

岁末的青霜

把归人，图钉样按在路上

大散关、穆陵关、金锁关、雕灵关

东出潼关，南越兰关，西去阳關

如今，又一回一步步走近年关

所有的清冽和火焰

恰似人间过客的相逢与别离

也许只剩最后一次叩击

也要在十万顷尘霾里

种下理想和玫瑰

四

年是最悲伤的河流

内心咽下嶙峋的怪石

表面却波涛汹涌

尘世啊，所有的坚强和腐败

都将被时间带走

刻满名姓的墓碑，在北山之北

以姓氏为群，正重筑村庄

枯寒之木，生于沟壑

以大地的名义日渐消瘦

一把黄土，喂养一把烟火

最近的云朵，最远的雪

失语多年的老镰，磨刀霍霍

在春天到来之前

将再次把荒乱的炊烟收割

五

大寒之夜，万物有灵

尘世低于思念，星空高于悲鸣

风也许真是宇宙的呼吸

但更是利刃

既割断人心，又虚度流年

叶子落了一层又一层

一棵树，也绝不轻易说出

二十四节气埋在他体内的痛

有爱就有恨吧，就像风筝

一步步追逐理想，也一步步

遗失了天堂

六

衣带渐宽。年又瘦了一轮

体内的亲人，接连老去

袍袖自胸腔开始

越走越空。无论如何

请在盘点里，保持良善之心

所有巨大的喜悦

都对猜忌说出过憎恶

当然也会对怨怼，喊出拒绝

光明的人啊

你比烟花还寂寞

大道直行，是通往春天

最近的距离。谁的一生

没被划伤过一支阳光的歌

请面对生活，扫除尘埃

请淘洗一张锈在风雨中的镜子

并且微笑

人间清凉而美好

草木从不烦躁，也不哭泣

她只是把大海，当作了一颗

洒在爱人心口的热泪

七

火红的灯笼

反复喊出尘世的虚寒

除夕之夜。侍母于高山之巅

把一生的雪，藏于身下

在温泉的伤口里清洗胞衣

我婴儿的面容

离神灵更近，离父亲更近

在骊山，该怎样面对苍苍之母

写一首年的骊歌？娘啊

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娘

万千繁华你都视而不见

你以更清醒的眼神，定义儿孙

像一棵心力交瘁的石榴树

定义锈迹斑驳的幸福与辛酸

娘生的这双膝盖

从没有给高山、河流和长路服软

更没有给权贵和邪恶打弯

娘，只是一面对你

就不由双膝跪地，泣泪涕零

娘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离开父亲一年了

二老啊，我心中最疼痛的

大地和星空

八

故乡的阳光

像久已不用的显影剂

一到年关，就把时光翻片

面对黄土，卑微的呼吸

恰如我青春时

不管不顾的逃离

乱石般的雪花

羔羊样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