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日

2017-12-28 16:57刘紫剑
延河 2017年11期
关键词:樱子白狐班长

刘紫剑

翻过鹰嘴峡,小关往地上一躺,哎哟不行了,班长我要累死了。梁启红擦把汗,拄着砍刀歇口气,忽然喊一声,蛇!小关一个蹦子跳起来,脸都变了色,扭身四处找,哪儿呢哪儿呢?梁启红哈哈笑。小关明白过来,冲着梁启红就是一拳,你这样子哪像个全国劳模!梁启红好奇,全国劳模应该是什么样子?小关重新躺回地上,就跟前些天你在电视上那样,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态度诚恳,举止得当。梁启红说,你总结的倒好。小关说,不是我总结的,是大家集中看电视时候刘经理总结的,说你代表了咱们秦岭供电公司的形象。

小关换个姿势,躺得更舒服一点,现在我想给他们说,班长最帅的时候是在山上巡线的时候,安全帽,工作服,武装带,行李包,手提一把大砍刀,那真是关羽再世、武松重生。梁启红不理解,为什么要比喻成关羽和武松?小关说,我知道的英雄中,拿刀的好像就他俩啊。梁启红想一想,不对吧?武松在山上打老虎,用的不是棍子吗?小关毫不掩饰研究生学历带给他的优越感,说班长呀,没文化真可怕,那叫哨棒;打老虎不是断了嘛,后来就是两把戒刀,孙二娘送他的。

梁启红喘过气来,催小关起来继续走。小关这次不干了,班长你能不能体恤一下下属?你不累我累呀,这不一大早出来,到现在都过了正午,你准备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歇息?梁启红耐心地劝,还没过白狐崖呢,那是咱今天最险的一段路,过了那儿肯定让你歇。小关问,吃了歇了有劲再过不好吗?梁启红解释,你上山少,有些窍门还不知道,一般人累到这个程度,吃过饭后就更不想动了;白狐崖是咱们今天的最高点,翻过那儿都是下山路,走起来轻松多了。小关还在地上磨蹭,梁启红一把拉起来,小关嘴里嘟嘟囔囔,难怪别人都不爱和你一个组。

小关这句话说对了,整个输电运维一班16个人,每次不管安排多少人上山巡线,两人三人一组,没人喜欢和梁启红分在一起,肯定用的时间最长、走的路程最多,出来累得像个瘪三。就说昨天晚上,八个人在路边吃烧烤,又是划拳又是灌酒,气氛好得一塌糊涂,一说到第二天的工作安排,都紧张了起来,大胡子和张尧尧马上表示他俩一组,老包和小鱼也声明他俩一组,剩下三个人相互看看,吴胖子把手一搭贺兰山,小关脸就耷拉下来了。梁启红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端起啤酒给小关比画,合作愉快,来,走一个。小关一点也不对付,翻个白眼说不愉快。

大家伙都被逗笑了。吴胖子嘴里塞个烤腰子,口齿不清地教育小关,小屁孩有什么不愉快,和班长在一起,又能学到东西干活又少,大家把最好的机会让给你,你不感谢大家还有情绪!小关说,你说的比唱的好听,那我把机会让给你。吴胖子好不容易把腰子咽下去,又抓起个烤鸡翅,我跟班长次数最多了,这次就不和你抢了。

梁启红清清嗓子,开始分配第二天的任务,从安西县三岔镇心红铺村到凤县凤州镇烧锅村,线路长度32.5公里,一共76基杆塔。贺兰山吴胖子第一组,1-18号;大胡子张尧尧第二组,19-39号;老包小鱼第四组,60-76号;我和小关第三组,白狐崖那一段。分完问副班长贺兰山,贺师你看怎么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贺兰山是副班长,工龄长,威望高,摇摇头说挺好,就是启红呀,别每次都把最重最累的活留给自己,要均衡一点,这样才公平。梁启红笑笑,没事,平均下来,我和小关这组年龄最小,应该多干一点。

小关是第一次进山,对这条线路没印象,脑子里大概算算,每个组工作量都差不多。不想今天一到现场才发现,同样也是二十基左右杆塔的任务,这段路太难走了,光听听这地名:鹰嘴峡、白狐崖、死人沟、鬼见愁……早上九点开始,到现在都快一点了,巡了还不到一半。小关问,这地名谁起的?还真形象。梁启红挠挠头皮,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当地山民叫出来的吧。小关吃一惊,这鬼地方还有人住?梁启红拿刀指向山崖下,以前有,现在都搬出去了,你看——那不是他们住的房子。

一栋孤零零的房子靠在山崖下,浑身爬满了绿叶,黑漆麻乌的瓦顶、泥皮剥落的土墙,从绿色的缝隙中顽固地透出来,显示着它们本来的质地。

茂密的树丛后,一条大黄狗忽然扑出来,朝着梁启红龇牙咧嘴。梁启红吓出一身冷汗,扭身就往师傅老宁身后躲。老宁哈哈笑,大叫樱子樱子。一件红衣裳就从树丛后闪出来,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一脚把狗踢停,冲着老宁嚷嚷,这次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老宁假装生气的样子,这樱子越来越没有礼貌了,不问你宁叔累不累?要不要喝口水?樱子扭着腰撒娇,你给我带好东西了,我就问你累不累,我就给你喝水。老宁把梁启红一把拽到前面来,我这次给你带来一个大活人——来来,认识一下我的新徒弟小梁。两个年轻人目光一对上,霎时都红了脸。樱子把辫子一甩,扭身就跑,爹娘,宁叔他们又来了,又来砍树来了。

那是二十年前,梁启红第一次上山巡线,当然,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樱子。为这个“砍树”,老宁纠正过好几次,说我们不是砍树,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线路;再说了,我们砍的也不是树,是那些树滋生的枝条子,不成材的。樱子一家不管,下回见了,照样喊。

樱子的爹娘很喜欢这些“砍树”工人,因为老宁不止给他们带来山外的信息,还会给他们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山里人家,离最近的村镇都在十多里山路以上,山中的主食和蔬菜是不缺的,但油盐酱醋这些东西山里可产不出来,老宁第一次在他们家喝水的时候,听到这些不方便,大包大揽,小事,又不是多重,以后我给你们捎带上。虽然老宁两个月左右才来一次,还是帮了不少的忙。樱子的爹娘过意不去,想给老宁多掏點钱,老宁很生气,我是义务帮你捎的,我又不是卖货郎。樱子爹看见老宁每次来主要是砍树,在电线底下一路往过砍,也就多操了一份心,每天不管是种地,还是挖药,还是放羊,看见电线下面有长得快的树梢子,上去就是两砍刀,放倒了事。二回老宁来,闲聊时樱子娘说出来,老宁很感谢,从兜里掏出来五十元,硬要留下。樱子爹娘死活不要,都变了脸。老宁说,是这样的,我为什么要给你钱,因为保障线路安全是我的工作,如果这树长得碰上了电线,引起故障,可不是几十、几百块钱的事,那损失可就大了。樱子爹不认这理,我就认你老宁是个好人,你帮了我的忙,我也只能给你帮这点小事,你要付钱,就是没点人情世故,以后别到我家来。老宁无言以对,只好把钱收回。

樱子家前后几基杆塔下的路径维护,后来几乎被樱子爹承包了。老宁每次巡线到这儿,可以坐下歇歇脚,聊会天,喝口茶,赶到饭点时,就在樱子家吃饭。两处关系越走越近,樱子娘就说,老宁你给我们家樱子操点心,也找个像你们一样的供电工人。樱子辫子一甩,我不嫁人。樱子爹不理他,给老宁解释,樱子初中毕业,一来学习不好,二来家里也不是很宽裕,就由着她的性子回了家,整天在山里疯疯癫癫也不是个事,想让她出去打工吧,一个女孩子家又不放心;樱子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把家搬到了山下,他们老两口不想下山,樱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就整天陪着他们。老宁满口答应,这是好事啊,包在我身上,不说我们单位了,只我们一个送电工区里,就有不少棒小伙子,我给咱樱子好好挑一个。樱子脸红到脖子根,哎呀宁叔你再这样说我不理你了,扭着身子闪到了门外。樱子娘紧着给老宁添茶,樱子是个野性子,管不住,咱也不图人家娃的出身,就找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孩子,只要能吃苦,脾气好,就成了。

老宁认真得像给自己挑女婿一样,把班里乃至送电工区几个小伙子在脑子里扒拉来扒拉去,到最后,扒拉得就剩下一个梁启红。这一次进山巡线前,他作为班长,分工的时候,就把梁启红和自己分到一组,现在看来,两个孩子第一面,很对眼缘啊。老宁给边上局促不安的梁启红下令,看不见院里那么多干柴嘛,闲着也是闲着,趁空把它劈了。樱子爹娘一把没拦住,梁启红“叮叮咣咣”地干上了,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一百四十多斤的重量,虎头虎脑,彪里彪气,干起活来那个麻利爽快劲,勾得樱子一百头小鹿在胸中乱闯。樱子娘心花怒放,满脸的笑容盛不下,一把一把往老宁茶缸里抓白糖,悄悄说,这个好,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父母没少指教。又问,大学生吧?老宁哼一声,中专生,你别小看中专生,这些孩子大多是苦出身,能吃苦,不娇气,舍得下力气,沉得住性子。樱子爹就训老伴,头发长见识短,大学生咋了?我就喜欢中专生!去去去,赶紧做饭去,我和老宁喝两盅。

晚上回到宿营地,梁启红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一头扎到床铺上大喘气。老宁点根烟,笑呵呵地问,感觉怎么样?梁启红咽一口唾沫,师傅累呀。说起来,梁启红六月份刚参加工作,算下来不到三个月,就跟着老宁走了深山线路,再加上中午也没休息,卖弄力气,给樱子家劈了几百斤柴火,这家伙下来累得可是够呛。老宁说,你今天能走下来,就不错了,好好歇歇,明天咱们走个轻松点的路段。老宁这样安排是有道理的。线路巡护工作非常辛苦,按照班里的惯例,新入职的工人先从平原地带开始熟悉,再到丘陵沟壑地带,最后再到山区,近山、深山,由易到难,逐步加码,梁启红也就在平原走过几次,这是第一次进山巡线。老宁心里边给他打了满分,想着回去要和工区刘主任好好谈谈,争取把梁启红留住。

以前也有好苗子,但在班组都待不长,就被工区或管理部门挖走了。这些人中,有的是自己不想留,有的是机关缺人手,老宁也想拦,但回过头细一想,不能阻碍人家孩子的发展呀,毕竟巡线工的条件差、环境艰苦,个人在班组的发展也有限。刘主任就是这样的例子,给老宁当徒弟不到一年,表现很优秀,就被工区发现了;他自己也努力,十年左右的功夫,就成了一个大工区的主任,手底下管了一百多号人。但梁启红不一样,不但喜欢这份工作,还明确表示不想去机关应付那些文字材料。老宁看看已经熟睡的梁启红,想着自己再做成一对年轻人的好事,就得意地笑出声来。

传说在嘉陵江源头的秦岭山中,住着一只修炼成精的白狐,喜欢上了在此隐居修道的青年王善,每天晚上化身为美女前去亲热。不料王善一日修道成功,被玉皇大帝封为豁落灵官,为道教护法天神,除邪祛惡,专司天上、人间纠察之职。王灵官上任之际,自然不能带着妖身的白狐同行,就舍弃了这一份感情,但白狐放不下,天天爬到附近的山顶哀鸣,怨气日积月累,化为冲天戾气,直达天庭,玉帝震怒,命王灵官自行了断这段孽缘。于是,白狐有一日在爬崖的过程中,往日嶙峋的岩石忽然变得异常光滑,白狐一个失足,坠落谷底,香消玉殒。人们都说,这是王灵官做法,灭了这个妖孽。

梁启红不喜欢这个民间传说。他认为王灵官不是个东西,再怎么说,人家也喜欢过你,你也喜欢过人家呀。他给小关谈了自己的观点,听小关一分析,对这个传说的认识有了新的高度和深度。小关认为,不要小看民间传说,其实所谓民间传说,最初的雏形都来自于文人的演绎,所以说,每个传说背后,都有当地风俗和文化的表达,都反映了始作俑者的价值取向。比如这个故事,以道家的观点衡量,没有错,人妖殊途,必须有一个选择退出:但从人性的观点看,就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糟粕的一面,主要指男性,一旦牵涉、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和仕途,就让女性和家人做出牺牲,还美其名曰“灭了这个妖孽”。白狐是妖孽吗?小关反问,不等梁启红回答,就自己给出答案,当然不是,但对于深受儒家文化熏陶、以“修齐治平”为己任的传统男性来讲,她代表了世俗的诱惑。试想一下,一个白狐是什么样的:神秘、高贵、妖艳、性感,而这些对于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来讲,都没有兴趣,不如“灭了这个妖孽”,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

小关分析起别人的情感来一套一套的,其实他自己也有情感上的困惑。去年毕业的时候,和他相恋了三年的女朋友分回了南方的家乡,两地相距数千公里。小关想让女朋友放弃工作来他的城市,女友也是类似的想法,两人谈了几次,都说服不了对方,就一直僵在那里。女友也在电力系统工作,不过是一家水电厂,虽然没有国家电网的金字招牌,但收入不比小关低;再加上女友家就她一个孩子,不想离家太远。小关这边,也是家里的一棵独苗,再加上能在国家电网公司——世界五百强排名第七的企业上班,是多么荣耀的一个事情,所以小关也很矛盾,要这份工作,爱情就可能走到穷途末路;坚持两人的爱情,必有一个人得做出牺牲。问题是谁来做出牺牲?昨天晚上通话的时候,女友在那边还哭了鼻子,小关心里也是酸酸的不好受。屈指算算,又快两个多月没见过面了,就靠每天的视频和通话,远远解不了心中和身体上的饥渴。

梁启红还纠结在白狐的传说中,对王灵官耿耿于怀,你不喜欢也行,别把人家弄死呀,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小关给他分析,班长这个你就不懂了,这个结局,更多体现了人性丑陋的一面,美的东西,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消灭她。梁启红不认同,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哪有你说得这么邪乎!小关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不厌其烦地给梁启红启蒙,性善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主流思想,佛道儒三教共有的特征;性恶论是西方文化的一个主流思潮,基督教就认为,人是生来就有罪的。其实让我说,这两种观点都不全面、不客观,这种片面和局限,来自于两种不同的历史背景,中国文化重礼制,礼制需“善”引导;西方文化重法制,法制依“恶”惩戒。人的本性,其实无所谓善恶,全靠制度教育和规范,在好的制度下,恶的一面被压制,人人向善,社会大同,天下太平;在坏的制度下,劣币驱逐良币,善没有了市场,人性中恶的一面被放大,就会人人暴戾乖张、社会浮躁动荡。

这一通大道理,整得梁启红七荤八素,一小半都没听懂,但还是忍不住赞叹,小关你真厉害,就这么个事,能掰扯出这么多道理。小关逮住机会就炫耀,那可不,你以为研究生是白念的。梁启红指着面前的白狐崖,不白念,我知道研究生厉害,厉害你给咱爬上去。白狐崖是一处四米多高的绝壁,仅靠一条钢索连通上下,边上就是一道深沟,沟里茂密的原始林区,深不见底。小关上下看看,脸都变了色,这个比华山的路都险,怎么走?梁启红说,可不,要不怎么叫白狐崖呢,连白狐都站不住脚的地方,险峻可想而知。小关仰头看着崖顶给梁启红解释,所谓研究生,研究研究,重在理论,你这个是实践……

梁启红哈哈笑,理论不要与实践相结合吗?小关还在狡辩,你这个实践,严格来讲,只是体力和胆量的比拼,和理论沾不上边的。梁启红不再和他斗嘴,卸下行李轻装上阵,一手抓住钢索,一手攀住凸出的岩石,像壁虎一样扒在山崖上,一点一点往上爬。小关在一边看,看出一身冷汗。梁启红爬上去,扔下安全绳,先把行李拉上去,再放下绳,让小关系在腰上。小关不干,太危险了班长,咱们整天学《安全规定》,第一条怎么说来着,安全第一预防为主啊。梁启红给他壮胆,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都爬了多少回了,连吴胖子都能爬上来,你就放心大胆上,一点事没有。看小关还是畏畏缩缩的样子,梁启红假装生气,那我走了,你一个人走回头路吧。小关回头看看,来路草高林密,一片迷蒙,只得硬着头皮系好安全绳,憋住一口气往上爬,到了中途,忍不住往下一看,由不得心中一慌手脚发酸,再也没有了一点力气,亏了梁启红力气大,三把两把把他提溜上去。小关趴在地上缓了半天,心脏才恢复正常速率,第一声都带出了哭腔,哎哟喂班长,这哪是白狐崖,改叫鬼门关得了。

梁启红笑,你不是说你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是个驴友,秦岭山里的七十二峪都爬过一半了嘛,吹牛吧?小关说,那可不一样,驴友走的线路,再怎么说,它还有条路哇,你这……也叫路吗?梁启红想一想,鲁迅先生说了,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提起学问,小关来了精神,拉倒吧班长,你这是典型的断章取义泥古不化,鲁迅先生这句话的本意,是对当时中国何去何从的迷茫,以及对黑暗现实发出的质问。梁启红说,咱们是电力线路工人,有啥迷茫?抬头看,输电线路指向那里,就是咱们要走的路,就是咱们前进的方向。小关琢磨一会,难得夸一回梁启红,看不出来呀班长,你这两句话说的,还挺有点诗歌的味道。

梁启红当然不会写诗也不会唱歌,但结识樱子以后,整天都想唱歌,整天盼着再走这条线路。班里的人不知情,还说奇怪,一般人走过这条路,提起来都是心惊胆战的,难得出现梁启红这么一个“异类”。二十年前,秦岭供电公司还叫秦岭供电局,运维检修部还分为送电工区和变电工区,输电运维一班还叫线路一班,11个人负责了秦岭山中9条35~110千伏的线路运行维护工作。其中,这条110千伏线路路况最差、路径最险。有一次省城一个记者跟着老宁走了一次,回去写了一篇报道,称这是一条“电力蜀道”。从此,这个名字就被叫响了。

一年时间,梁启红跟着老宁去了五次,和樱子的关系一次比一次升温,两个一见面就躲到别处说悄悄话,老宁不走不现身。樱子爹娘对老宁也不忌讳,哎哟可不敢做下什么事,真是女大不中留呀。老宁听出了言外之意,路上就给梁启红交代,赶紧给家里把这事说了,让你爸出面,我这个媒人领着跑一趟,把亲事敲定,定了时间,就把好事办了。梁启红兴冲冲回家一说,不想兜头一盆凉水,家里不同意。

也不能责怪梁启红的父母。梁家位于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人老几辈一个观念:宁往山外搬一千,不往山里挪一砖。山里的生活太苦了,好不容易把个宝贝儿子供得上了个中专,成了公家人,吃了商品粮,这一转身,又从山里带出一媳妇。老梁给小梁讲道理:咱好不容易进了城,有了城市户口,眼下娶个农村媳妇,这户口咋办?她到城里没有工作吧,吃啥喝啥,再说了,一年半载的,添个孩子,你一个人的收入要养活一家人,那压力多大呀。母亲讲不出这么多道理,就是低着头抹眼泪。梁启红在家里待了两天一晚上,被父母教育了两天一晚上,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梁启红第一次和家人不欢而散,回到单位,问老宁讨主意。

梁启红和小关是早上九点钟开始巡线的,之前的两个多小时,也一点不敢含糊。七点半起床,各小组分头早餐。八点整,四个组八个人分乘两辆工具车出发,沿途在不同地点下车,巡查各自负责线路。两人刚下车进山的时候,还遇到了一点小雨,五月下旬,天气已经慢慢热了起来,这点小雨落在身上,凉飕飕的,挺好。小关抬头看,薄薄的云在天上快速移动,说班长呀你估计这雨能下大不?听不见声音,一回头,梁启红正专心瞧着离地十余米的电线,小关也往那里看,挺好的呀。梁启红说,不对,把望远镜拿出来再一看,果不然。梁启红一边说,小关一边记录:

三凤TI線40#负测左相15米处导线断股两股。处理意见:安排线路停运时修补。

小关感叹,班长你这“火眼金睛”真不是白来的,教教我吧,这么高的距离,你怎么能肉眼一下就看出来了。梁启红搔搔头皮,我也不知道呀,就感觉不对劲,再细看,真是有问题。小关点评,班长你这工作已经做到“第六感”的地步,难怪能当全国劳模——全国劳模!可不是一般人,那都是身怀绝技、天赋异禀、有特异功能的人啊。梁启红一个巴掌拍过去,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好好干活,你看,这几棵树要砍,对,别在树身砍,一下砍到根。同样一棵树,砍树根比起砍树身,劳动量大多了,小关砍了两棵就不乐意了,班长咱们用不着斩草除根吧,这么低的树身,它怎么长也够不到电线呀。梁启红说,那可不行,现在是五月,往后天气越来越热,山中雨水又多,树木的生长速度比起冬春两季,可要快多了。随手接过砍刀,一下一下给小关示范,手起刀落,直指要害,每一刀下去,一棵小树就被齐根斩断。

说起梁启红这个“火眼金睛”,还是有来头的,那是在2006年西北电网公司开展330千伏保线站站际竞赛期间,梁启红被抽调到330千伏二保保线站参赛。10月的一天中午,他在对马汤线巡视时,发现139号杆塔边相导线的悬垂线夹球头与瓷瓶单联碗头连接部分的弹簧销子掉了,由于风吹线摆,线夹球头一半已经跳到单联碗头的边缘处,导线随时可能掉落。情况危急,他迅速向上汇报,刘主任亲自带队来到现场,端着望远镜从各个方向观测,都没有发现异常,但当检修人员登塔近距离观测时,才大吃一惊。紧急处理后,刘主任握着梁启红的手由衷地感慨:难怪大家伙都服你……真是个“火眼金睛”啊!巡线18年来,梁启红也记不清发现了多少隐患,但他始终记得第一次的情形:那是第三次和师傅老宁一起巡线,老宁都走过去了,梁启红却停下来,他发现有一基耐张杆的耐张线夹前端第二个线卡的地方有条竖纹,起初以为是太阳光线折射的阴影,从不同位置用望远镜反复观测,才确认是个裂纹。老宁返回来也发现了,有点后怕,把梁启红肩头一拍,你小子行呀,比你师傅都厉害。事后,工区给他奖励了200元钱,梁启红那真是高兴。他给小关解释,要知道当时一碗面才2块钱,200块,那是我一月的伙食费呀!

小关不接他的话,正在琢磨那把砍刀。砍刀是月牙刀,一个巴掌长,三个指头宽,刀口精钢打造,刀背圆浑厚实,如果不是一米多长的刀把,整体形似小关在电影电视上看过的镰刀。小关最早是瞧不起这玩意的,这不是割草用的吗?上山就拿它,切!不想同样的东西,一拿到梁启红的手里,威力迥然不同。一时三刻,40号杆塔周围的小树被齐齐放倒,两人继续往前走,小关不忘恭维梁启红,班长你这砍树的功夫真是一流的,童子功吧,参加工作以前,在老家是不是整天就砍柴,用惯了这种刀,一刀在手,宛如金箍棒遇见孙悟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梁启红说,还真不是这样,我们村虽然在山脚下,但每家都有几亩田,整天地里的农活都忙不完,哪有闲工夫砍柴;把地畔的柴草收拾收拾,都够一年烧了。小关再看看,忽然叫起来,班长你别忽悠我了,这不就是你们家的刀吗?梁启红也好奇,接过砍刀一看,刀面上隐约有一个四方的徽章,还真是“梁记”两个字。梁启红说,你不细看我还真不知道,原来给咱们打刀的师傅也姓梁,这说起来,五百年前是一家呀。小关不明白,这砍刀属于劳动工具,应该由单位统一购置吧,怎么能让咱们自己打制呢?梁启红解释,说起来话就长了,最早的时候,这砍刀都是单位统一配置的,但用起来不是很顺手,我师傅老宁手上,在城南老铁匠铺子选了这一家的手艺,师傅亲自画图,多次改进,最终成了这个样子。单位也考虑到咱们这个工种的实际情况,允许咱们自己选择砍刀。

小关说,原来这样,我还一直奇怪的,单位现在推行“三集五大”,实行人财物集约化管理,怎么会同意咱们自己采购工具。梁启红解释,集约管理当然好,集中采购肯定能把成本降下来,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总有特殊情况嘛,其实不光是刀具,就连咱们的工具包,也是咱们自己确定的样式,自己确定的厂家制作的。小关恍然大悟,我就说嘛,这种工具包以前从没见过,背着真舒服,我还想着买一个自己户外用,在外面一直找不到卖家。梁启红说,可不,从最早的斜跨工具包开始,这款背包已经是第五代了,我手上就改进过三次。小关说,看不出来呀,班长你还是个设计师。梁启红笑,这有什么设计的,咱们在山上一走一天,这背包一背一天,哪儿不舒服肯定自己最清楚,把它往舒服了改嘛。小关说,也不尽然,大家伙都上山都背背包,怎么就你能发现问题,改进问题,说明你善于思考,善于创新,你不是还有一个官衔嘛——“梁启红创新工作室组长”。梁启红说,那哪叫官衔,就是一个工作岗位,公司现在重视创新,把单位里面的技术专家、能手都集合在一起,相关专业的组成一个创新工作室,咱们这个输电运维创新工作室,也就是去年刚成立起来,还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呢。小关不同意,这你也太谦虚了吧,不说别的,光咱们班的那些创新成果,就有十几项呢,听说有四五项都获得了国家专利。梁启红说,这个真不是谦虚,那都是创新工作室成立以前的事,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了,这里边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遇到问题了,大家凑在一块琢磨,你一榔头,他一斧子,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小关感慨,班长呀,你这全国劳模真不是白来的,先不说工作,就你这人品,真是少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又不争名又不夺利,嫂子当年挑中你,真是有眼光。梁启红就笑了,你嫂子可不这么看,她还整天唠叨,倒了八辈子霉才遇见我。小关说,那是你不操心家里的事,嫂子说的气话;我看,你是把所有的心事都用在工作上了。

前面又是茂密的树丛,小关抢过砍刀在前面开路,只顾埋头卖力砍树,不妨梁启红大叫一声:蛇!小关一个激灵,抬头就看见距离不足两米的一棵树上,盘踞着一条通体黑色、小臂粗细的大蛇,三角形的蛇头正对着自己,蛇信子忽吐忽收。过度的惊吓使小关一时愣在当地。梁启红一把把小关拖到身后,两人慢慢后退。过了片刻,蛇从树上慢悠悠爬下来,三扭两扭消失在树丛里。

小关回过神来,两腿发软,出溜到地上喘气,哎哟妈呀,今天捡了一条命。梁启红说,瞧你那点出息,看样子,这是秦岭北麓最多的乌梢蛇,没有毒,被它咬了,也就是疼一下。小关大叫,你说得轻松,好像你被它咬过似的。梁启红笑,我还真被它咬过。小关再问,有多疼?梁启红想一想,忘了,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咱们条件差,连蛇药都没带,我就听老师傅的话,把伤口的脏血挤一挤,用清水洗了洗。小关擦擦额头的冷汗,我去,你也太大意了吧,万一有毒呢?梁启红还是笑,万一有毒,你就没有我这个班长了。小关回过神来,也开起了玩笑,不光是我沒有了班长,也少了一个全国劳模呀;哎,你说,它今天为什么不咬咱们?梁启红把小关拖起来,一般来讲,蛇要是感觉不到危险,也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

小关却是再也不敢在前开路了。梁启红三下五除二把这些树障清除掉,边走边用砍刀来回拍打两边的草丛,给小关解释,在草多的地方要这样走,即便有蛇,感觉到动静,也会自动回避的。小关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我就说嘛,砍刀把这么长,原来还可以赶蛇呀。梁启红说,说到这儿就要感谢咱们老班长宁师傅了,以前巡线都是一手握砍刀用来砍树,一手拿棍子打草惊蛇,是宁师傅把它们合二为一,没想到一组合,不仅行李少了,砍刀的威力还更大了。

老宁最早用的砍刀,样子挺漂亮,刀口也不错,就是用起来不得劲,一天的树砍下来,手上老是磨出几个血泡;几经改进,等到最终确定下来这个砍刀的样子,已经是2000年了。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一年,对老宁来说,有几个大事,一是女儿宁静出嫁,乘龙快婿就是她的同事,老宁先在秦岭市里摆了自家的酒席,又到西安参加了男方的酒席,亲手把女儿交到女婿手里,又伤心又高兴,伤心自己的“小棉袄”精心养到这么大,一转眼就到了别人家;高兴孩子终于在西安有了自己的家,多了一个人疼她。二是爱徒梁启红事业家庭“双丰收”,工作上,不到三年就成为技术能手,在局里大大小小的几次技术比武中稳坐鳌头,已经被聘为工区的技术员,打破了秦岭供电局历史上最年轻的技术员记录;家里面添丁进口,樱子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受梁启红的委托,老宁给起的名字:梁秦岭。三是老宁年满五十岁,按照送电工区不成文的规矩,这个年龄不适合继续巡线,因为常年翻山越岭,对膝盖伤害特别大,就转到其他工作岗位上。最后一次巡线时,老宁不无伤感,对梁启红感慨,感觉这几十年也没干啥呀,就是在山里走哇走哇,忽然一天,就老了。梁启红安慰师傅,想进山的时候,你就说,我陪你,咱继续巡线。老宁大笑,有病啊,放着清闲不享受,巴巴钻到山里来受苦。笑着笑着,却笑出两滴老泪。

早晨的那点小雨早已停了,被洗过的天空湛蓝高远。两人坐在白狐崖上,看群峰簇拥,万山来朝,风过大山,送来草木清香。小关几片压缩饼干吃过,一瓶矿泉水下肚,往地上一躺,马上就进入迷糊状态。梁启红赶紧把他摇醒,可不敢睡着,走了一身的汗,这山风一吹,肯定感冒。小关连眼睛都不想睁,嘴里求饶,我就打一小会儿盹,一小会儿,再说了,我年轻没事。梁启红还是不依不饶,我说了不行就不行,上手就掏胳肢窝。小关没奈何,坐起来百般无聊,下意识把手机掏出来,我看看有没有信号——哎班长,不错呀,这儿竟然有信号,还两格呢!梁启红把自己的手机也掏出来看,我的怎么没有信号?小关扫一眼,就你那破手机,搁城里打电话都费劲,还想在山里用,扔了吧。看梁启红不吭身,继续挖苦,班长你说你收入也不低,怎么就不懂享受生活?梁启红笑笑,把手机收起来,我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的这点工资奖金,还要养家糊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樱子嫂子以前在咱们局里三产企业干活,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现如今这电网企业三产也不让搞了,在家里就一直照顾孩子;再说了,孩子下半年就要上高中了,现在这课外补习班,一个小时就是一百多,我今年光给孩子补课,都花了几千块钱了。小关想一想,秦岭这孩子,其实挺聪明的,上那么多补习班,有没有必要啊?你把孩子抓得也太紧了吧。梁启红说,不紧不行啊,秦岭在他们班上也就是个中下水平,听他们班主任讲,这个成绩上高中很难,只能通过课外补习加强一下;其实说起来,孩子的学习还要怨我,樱子的知识水平低,辅导不了孩子的功课,我又没有时间辅导,所以从小学起,孩子的成绩就一直不怎么好。

这个话题比较沉重,两人于是都有点沉默,看一只大鸟在空中盘旋,后来没入远远的山头。梁启红叹口气,不说扫兴的事了,来,山中难得有信号,赶紧给咱看看股票。小关打开手机上的股票软件,一查,大盘又上涨了,再一查梁启红的两只股票,却是不涨。梁启红很是郁闷,咋回事,买啥啥不涨。又查小关的股票,算下来三个涨停板。小关哈哈笑,班长你不能啥都占住好呀,事业上得意了其他方面就失意,这证明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行,把这两只股票抛了,换成我的这一只。梁启紅摇头,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一抛就涨,再等等吧,我还不信了,钱跟我有仇似的。小关哈哈笑,你真有这么神?梁启红肯定地点头,是呀,你就说那个……于是七七八八说了一堆股票名称,都是他经手过的;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又不懂股票,还不是大家说啥好我买啥,咋多好的股一到我手里,就成了垃圾呢?小关哈哈笑,人家已经涨过了,你才买进,肯定涨不起来了。梁启红不接受这个说法,那还有个“神风”什么股,不是一直在涨吗?咋我就这么倒霉,拿到手里就跌,抛了以后就涨。小关说,那你以后要抛那只股,一定要提前给我说啊。梁启红奇怪,给你说干啥?小关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我赶紧买进呀,你这么神的。

梁启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站起来伸个懒腰,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走吧。回身看看走过的路线,忽然拿刀一指,不行,那几棵树也要砍。小关也回身看,白狐崖地势高,走过的线路一览无余,就发现距离白狐崖最近的两基杆塔之间,有三四棵树,树枝从下面看离线挺远,从这儿看离线也就两米左右的距离。小关不以为然,不用了吧,这条线路两个月巡一次,下一次再处理不行吗?何况离线还那么远,两个月长两米,哪有这么快的速度?梁启红不同意,这我可要批评你了,像这种情况,就是安全隐患,一来树木生长速度不可控,二来呢,一遇到风雨天,树梢子一摆,碰到电线上,就是一次安全事故;咱们既然发现了,千万不敢往后拖,一定要现场把它处理掉。小关不敢再吭气,看着梁启红提起砍刀,就整理行装也准备跟着下。梁启红回头说,你就在这等着,多歇一会;我一个人就处理了。

小关看着梁启红抓住钢索,一步一步挪下了白狐崖,消失在树丛里,时间不长,就见那几棵高树剧烈地摇晃,先后倒下。小关想自己上了那么多年学,拿了那么高的文凭,有用的没用的知识装了一肚子,去年初通过国家电网公司的招聘考试那阵是多么的兴奋,对未来的工作做了那么多的设想,就是没想到竟然是在大山里干这种工作,而且不知道这一干,要干多少年,忍不住抬起头来叹口气。几根银线划破碧蓝的天空,从远远的山中牵来,又引向遥远的山后,时值初夏,山中除了铁塔和银线,满眼是青翠的绿色,那绿色中点缀了星星点点的各色花朵,一阵微风拂过,树枝和花草整齐地摇头晃脑。小关忽然想起了遥远的女友,想自己和女友同在电力系统工作,但因为不是一家企业,连调动的希望也没有,心中涌起更大的忧伤,想她此刻在干什么,会不会也在想着自己?

小关其实不知道,这次改革发生在2002年的年底,作为“厂网分开、竞价上网”的关键一步,国家电力公司按照业务和资产被划分为五个全国性的独立发电公司和两个电网公司。那一年,小关刚上初中。但梁启红知道。梁启红就是在这一年当了班长,本来老宁退下来以后,这两年来一直都由副班长贺兰山主持班里工作,贺兰山的业务没问题,但是个大老粗,又不组织大家学习又不组织参加单位的培训、比武等活动,连班里的台账记录也从来不管不顾,导致这个老先进班组,近两年问题层出不穷,从工区到局里,大会小会上被点名批评过好几次。工区领导忍无可忍,一改以前的班长任命制,准备搞个竞聘,刘主任提前找梁启红谈心,劝他报名,七七八八说了一堆,梁启红不干。梁启红有他自己的道理,贺副班长都干了两年了,还是我师叔辈的人,我要是争这个班长,以后在班里还怎么待?刘主任没法子,只能让贺兰山自己出面给梁启红做工作,贺兰山实话实说,我就是个干活的人,实在不适合当官——虽然这班长连官也算不上,你给咱把这班上的大事负责了,其他业务上的事,我好好配合你,行不行?看见梁启红还是不点头,就放了狠招,你要不想让你师傅老宁一手创下的江山毁了,你就别报名。话说到这步田地,梁启红再没了退路。刘主任做得也挺好,虽然是竞聘,评委除了几个工区领导,全体班员都有投票权,其结果不出所料,梁启红高票当选。

这一天工区组织学习,刘主任带着大家读报纸,特别强调了这次电力体制改革的目标,就是要打破垄断,引入竞争,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构建政府监管下的政企分开、公平竞争、开放有序、健康发展的电力市场体系。刘主任把这个目标读了两遍,那个时候送电工区的工人素质还不是很高,大多数人都是初中、高中学历,甚至还有一半个小学都没有毕业。就有人问,报纸上说的啥意思,咋一句也听不懂?贺兰山就说,刘主任你给咱通俗了说,咱们电网企业的好日子是不是到头了?大家伙都笑。刘主任也笑,你这个贺兰山,好歹也是个副班长,要有一点觉悟和水平——怎么能说电网企业的好日子到头了!只要好好干工作,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梁启红想,对,不管怎么划分怎么变革,作为一名线路维护人员,巡护好我管辖的每一条线路,确保不出问题,就是对改革的最大支持,对企业的最大贡献。对于目前的状态,梁启红挺满意,工作上越来越得心应手,回到家里,两岁多的孩子给小夫妻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唯一有点遗憾,就是父母年纪大了,帮他带不了孩子;岳父母想带孩子,但不喜欢待在城里,嫌城里太闹腾,也嫌家里地方太小。放到山里多好呀……那么大的院子,由着孩子一个人折腾。樱子父亲把双臂伸出去,给梁启红比画出一个大圈。

梁启红后来问过老宁,该怎么劝说父母同意这门亲事?老宁说,简单呀,我就给他们保证说,肯定给樱子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梁启红不放心,工作不好找吧?再说了,樱子也不是个好学上进的人,在山里自由自在惯了,不知能不能适应规规矩矩的上班生活?老宁敢这样大包大揽也是提前做了准备,刘主任说过供电局准备成立个三产业,主要解决本单位职工的家属就业问题。三产业办起来,主要业务是后勤服务,考虑到樱子的性格爱好,分配她到花卉养殖班工作,也算是发挥樱子的长处了,把花卉伺候得个个杆粗叶厚、绿肥红瘦。

因为老人不习惯待在城里,樱子产假休完以后,就继续请假,带着孩子回山里娘家,一住就一两个月。梁启红有时实在想孩子,就劝樱子,咱俩都是山里出来的,进了城有好长时间的不适应,应该让孩子从小多接触城市生活,多接触现代文明。樱子不以为然,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文明什么生活,再说了,山里长大的孩子壮实、有劲,你看咱儿子,是不是比院里其他孩子都要高一点壮一点。梁启红拗不过樱子,就想着在山下给岳父母盖个房子,把老两口从山里搬出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他和樱子商量,毕竟山里还是有很多的不方便,樱子也赞同,两人把家里的钱盘算了半天,差得太远,也就只能先搁置下来。

梁启红再回到白狐崖上,脸色潮红,气喘吁吁,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小关说,班长,都说你是个铁人,看来铁人也有累的时候呀。梁启红说,不是累,我可能又被漆树“咬”了。

说到漆树,可谓是梁启红的“天敌”,他唯一一次住院,就是因为砍树时不小心沾上了漆树的汁液。其实梁启红最早开始巡线时,就发现有时从山上回来,手上脸上等裸露在外的部分会发烫发痒。老宁看到这些症状,摇头叹气,这么能吃苦的一个孩子,咋是个娇气的“过敏”身子。那时梁启红对过敏还一无所知,老宁解释,线路工人辛苦倒不怕,怕的是过敏体质,这种体质的人最怕漆树,碰一下就会长疱疹,要是不小心沾了漆树的汁液,那是剧毒,会要命的;而咱们在山中一天要砍多少树,这些树中难保没有漆树。无知者无畏,梁启红不以为然,还给老宁宽心,师傅没有这么厉害吧,我就感觉有点发痒,不要紧的。老宁却是留了心,下一次进山,专门找到一棵漆树,让梁启红仔细记住了特征,交代说,以后注意,遇见这种树躲远点,如果要砍,也最好让同组的其他人来砍。梁启红不明白,那其他人不是中毒了吗?老宁说傻孩子,过敏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即便有,也有区别,有的人严重,有的人就不要紧。梁启红记住了,却是做不到,有时候砍到兴起,一刀下去也就砍了,回来不舒服,就买一些抗过敏的药吃。

自那次中毒住院以后,梁启红彻底领教了漆树的厉害,以后上山才有点收手,惹不起躲得起,一般遇上了,让同组的其他人上;有时实在躲不开,穿好防护衣,戴上面罩,把全身武装好,尽量避免漆树的汁液沾到身上。

小关也知晓班长的这个“死穴”,赶紧从行李包中翻出药,看着梁启红吃下,问碰见漆树了怎么不叫我?梁启红也有点后怕,说砍的时候没细看,几刀下去才发现其中有棵漆树,心一横也就砍了,砍完扭身就跑。小关说班长,一般人在山里都是怕蛇,你这怕和别人可不一样,真是“一朝被漆咬,十年怕砍树”。梁启红呵呵笑,说小关呀,这学历高了倒是不一样,同样一个意思,说出来的话就有味道。

小关是班上分来的第一个研究生。去年刚来时,大家背地里还讨论过这个事,多数人认为没必要,干啥呀,不就是来回爬山砍树嘛,文盲都能干的事,你让研究生来,不是糟践人家吗?吴胖子甚至提出,全社会不是都在倡导勤俭节约反对奢靡浪费嘛,把研究生分到输电运维班,就是对人才极大的浪费!但贺兰山不这样看,他认为现在整体就业形势不好,学生一毕业,都想到好一点的单位来,比如相对稳定的公务员,或者效益好一点的国企,这些单位只能水涨船高,通过不断提高学历门槛来控制进人数量,同时提高员工质量。梁启红认可贺兰山的观点,还有一点他没好意思说,就是当班长这十多年来,班里每隔两三年就进一个人,他发现,越是学历高的员工,学习和领悟能力越强,上手越快。相比而言,他还是希望手下的员工越来水平越高,比如小关,虽然参加工作快一年了,也只安排过两次平原巡线,真正进山巡线这是第一次,而且这一路上几乎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线路故障发现不了,砍树也砍得不利索不干净,但小关有他的长处,班里所有的台账、记录、报表,以前几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小关一个人轻松搞定。运维部内部考核会上,他们班被表扬过好几次,要知道,以前这些资料可是梁启红最头疼的,本职工作搞得再好,都要因为这些丢分。一个班里十几个人,一分就是几千块钱呢。材料不光要求纸质一份,电脑上还有对应一份,部门每月都要考评。一个生产班组,整天要准备这么多的台账材料,作为班长,梁启红从不理解到理解,差不多用了小半年,他发现通过这些材料报表,实现了工作过程的可控在控,管理确实更加严格和规范了。但班里的其他人不理解,包括副班长贺兰山——瞎折腾!大家都这样定性。

一说到这些年单位的招聘,吴胖子的话滔滔不绝,杀鸡用不着宰牛刀,巡线用不着研究生;再说了,电力系统现在面向全社会招聘,自己职工的子女,也要和社会上的学生一样参加考试,一点照顾也没有,领导不是整天喊着“以人为本”嘛,咋在这个事上就做不到呢?吴胖子一肚子气是有原因的,他的儿子去年大学毕业,专业也对口,但可惜笔试成绩太差,直接被刷掉,连进入面试的机会也没有。吴胖子年届五十,最大的一桩心事就是把儿子的工作安排了,所以没少使劲,又是找刘经理讲情又是到人事科吵闹,有一次还到省电力公司去上访,最后依然是没有结果。老包的女儿更惨,因为专业不对口,连考试的机会都没有。班里还有几个年龄大的职工,子女也都面临就业的压力,所以一提起这个事,吵吵得很是热闹。梁启红听大家越说越离谱,只能耐心解释,“以人为本”不能简单理解为对自己的职工搞特殊化,咱们是国企,国家的企业当然要对国家负责,公平公开公正地招聘,就是企业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吴胖子不以为然,班长别唱高调了,你就不操心你儿子将来的工作吗?梁启红叹口气,咋不操心,你们也都知道,我那个傻小子学习一直不怎么样,估计连个好大学也考不上,我能怎么办?看他将来自己的造化了,但是到咱们单位来就业——這个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吴胖子还是愤愤不平,就这你也够本了,你是劳模,这个荣誉那个荣誉的拿一堆,又是报纸又是电视的,哦,大家一起下苦出力,最后披红戴花的事,都让你一人得了。

贺兰山听不进,厉声喝断,吴胖子你放屁,啥叫够本?梁启红年纪虽然小,但他能获得这么多荣誉,那真是拿命换来的。别的不说,每年冬天正是融冰保电的关键时期,你在山里过了几个春节?梁启红在山里过了几个春节?还有,什么披红戴花?梁启红里里外外获过这么多奖,是得了一些奖金,但他帮扶了多少困难学生?还有,他那次被漆树咬,差点连命都丢了,你也到医院里看过,在病床上疼得死去活来……

吴胖子也是图一时痛快,顺嘴胡咧咧,这会看见贺兰山翻了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不再吭声。但贺兰山忍不住,还在一桩桩一件件为梁启红讨公道。梁启红赶紧把话题岔开,一边一个递根烟,说好了好了不再闲扯了,说说咱们明天的工作吧。

梁启红住院那一年,是他参加工作的第十一个年头,当班长的第六年,也就是2008年。那一年,他们班上管辖的线路,从35千伏到110千伏,增到了13条,任务是越来越重了。五月初的一天,从山里出来,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梁启红就感觉浑身不对,以前也就是局部发痒,这一次全身难受。大家都看出来了,建议到医院看看,梁启红想着饭后多吃点药,抗一抗就过去了,没有当回事,不想往床上一躺,夜色越深,四周越安静,身上越难受,感觉全身的皮肤都在发胀,像裹了一层盔甲,且越来越厚,越来越紧,连呼吸都不顺畅了,最后竟然昏迷过去。亏了同住一室的吴胖子半夜撒尿,一开灯发现不对,赶紧叫醒其他人,把梁启红送到附件的风州镇医院。镇医院一看,不敢接,连夜送到凤县医院,县医院也不敢接,又往市医院送。天麻麻亮时分,送到秦岭市医院,大夫一看,直接拉进抢救室,又是上呼吸机又是导尿,几个小时后送到重症监护室,第三天才转到普通病房,直住了十一天才出院。

梁启红在医院前三天基本是迷糊的,眼睛肿得睁不开,神志恍惚,最难受的时候,尿不出来,疼得在床上来回翻滚,把肘子都磨破了。大夫告诉他,严重漆中毒,导致肾积水出血,要是再拖个一半天的,你这条小命可能就报销了。

住院第十天,就是五月十二日,中午时分,梁启红还在午睡,忽然从剧烈的摇晃中醒来,睁眼一看,大家都在喊地震了地震了。还好医院组织有序,很快地,把所有的病人都转移到楼下空旷处。时间不长,消息传来,四川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当天晚上,老包大胡子几个人来看他,说起地震带来的种种破坏,局里负责供电的宝成铁路已经停运了,因为秦岭山中的隧道塌方,路基损坏。一想到他们班上维管的四条110千伏线全部在地震区域,如果不及时巡查排除故障,一旦因为地震损毁线路基础,造成倒塔断线,这事可就大了,梁启红再也躺不住,坚决要出院,樱子劝不住他,请来了部门主任和老宁也不行,于是给医院写了一个证明,证明是病人自己要求出院,再有其他问题与医院无关。第二天,梁启红就带了七八个精壮队员往山里赶,当时余震不断,别人都是从山里往外跑,他们倒好,跟别人反着来,一路总有好心人拦住劝,现在可不敢进山,满山的石头乱跑。

安全第一,梁启红也不敢大意,一路尽量拣空旷处走。还好一路无事,当晚赶到红铺子镇,没想到常住的那家旅馆关了门。老板给他解释,不是我不让你们住,而是这楼房实在不敢住,我和家里人都在外面睡帐篷。找了几家都是如此,没办法,几个人就在镇上中学的操场里合身而卧。刚躺下,樱子打来电话,哭着说电视上预报夜里还有一次大的余震,秦岭市里也要求群众紧急避险,在外睡防震棚,可是家里一没人手二没帐篷,现在带着孩子正蹲在街边上哭呢。一听到这消息,队员们都慌了,纷纷掏出手机给家里打。梁启红让樱子赶紧找老宁想办法,挂了电话又打给留守的贺兰山,让他出面组织班里剩余的人员,把所有的家属都要安置妥当。时间不长,部门主任亲自把电话打过来,让梁启红转告大家,运维部已经组织人力,把在外人员的家属全部都安置好了,请大家安心工作。这个时候,刘主任已经当了局里分管生产的副经理,新主任也是个挺务实的领导。抱着电话,梁启红有点激动,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谢谢组织谢谢领导。电话那头的部门主任沉默了一会,说启红呀不要谢我,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你们舍小家为大家,我应该谢谢你们,我代表部门谢谢你们;等你们安全回来了,我要给你们请功!注意,一定要安全回来,一个人也不许受伤!

放下电话,梁启红看看四周焦急的眼神,安慰大家,这个时候,不能和家人在一起,心情都很理解;但这个时候,正是线路上离不开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克服困难,安心工作,同时也请大家放心,家里的事都安置好了。

连续查了三天,处理了五六十起小故障,还好铁塔当时的选址都比较科学,基础牢靠,没有发生大的问题。第四天,就剩下十几基杆塔,其余人先回,就留了梁启红、老包和小鱼三个人,不想就是这一天,遇到了野猪。

当时是在一个半山坡,小鱼最先发现脚下一堆一堆的小土圈,好奇地问起来。梁启红也奇怪,老包脸色却变了,说小心,这好像是野猪拱出来的。快走到铁塔下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动静,小鱼一扭头,失声喊出来,梁启红和老包回头看,刚走过的山坡上有一群野猪,大大小小一共八头,正向他们快速地追来。看距离,也就是二三百米。

三个人吓得腿都软了,还好老包见多识广,大喊上塔、快上塔。梁启红先把老包和小鱼推上去,最后一个往上爬,也顾不上行李了,等他手忙脚乱爬到第二层铁塔上,野猪们已经围拢过来,就在他脚底下呼哧呼哧地喘气。梁启红不敢懈怠,再往上爬一层,抱紧了往下看,就看见几个野猪已经把行李包撕得七零八落,三口两口把其中的干粮吃掉,又围到铁塔底下哼哼地盯住他们看。小鱼都带出了哭音,妈呀不得了!妈呀这个咋办?梁启红一时也没了主意,两人都看年龄最大的老包。老包的行李还在,这会从包里抽出一个扳手,在铁塔上“咣”地砸一下,嘴里说不怕。老包的本意是为了壮胆,不想野猪们听见这金属撞击声,都有点发愣,有的还往后退两步。三人受到启发,于是一人手里操一件家伙,“咣咣咣”敲击铁塔,同时嘴里大喊大叫。野猪们集体后退几步,又和他们对峙了十多分钟,才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直等到野猪看不见了,三人才敢下塔。小鱼问野猪吃人吗?梁启红也不知道,老包是个百事通,说咋不吃人,那不前些年,重庆就发生过野猪吃人的惨剧嘛,伤了好几个人呢。三人惊魂未定,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地把线路巡完,从沟里走出来已经七点多,天也黑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寻到最近的一个村庄,没有旅社没有饭馆,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肯收留他们,等到狼吞虎咽地填飽肚子,都晚上十点多了。躺在主人家的土炕上,小鱼感慨一声,咱们这个工作太苦啦。老包沉默半晌,念出三句话:远看是个逃难的,近看是个要饭的,一问是个巡线的。

白狐崖上是第52基杆塔。再从白狐崖往前走,一来都是下山路,二来任务完成了一多半,小关的心情好了不少,脚下也就轻松了许多。沿途能看到不少废弃的老房子,梁启红一边走一边指,这家住的是老吕头两口子,那家是王德胜一个孤寡老人……政府在山下给他们修了房子,住不惯,前些年时不时还要回来一段时间,这些年倒是少了。小关东瞅瞅西看看,这儿要什么没什么,你说这些人也真奇怪。梁启红笑笑,有什么奇怪的,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猛不丁离开,谁都不适应。

每到一基杆塔前,清理完四周的树障,检查完绝缘子、螺丝和接地装置,梁启红再系上安全带登上杆塔检查避雷器读数。看他爬上爬下的,小关不忍心,抢着往上爬,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幸亏爬得不高,梁启红在下面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了,放到地上,檢查了一番,还好没有受伤。梁启红教他,上铁塔和上电杆不一样,电杆是圆的,铁塔都是钢筋,要记住爬铁塔的口诀“手抓牢,脚踩稳,三个支点要把准,上下左右看一看,安全带再紧一紧”。小关不理解,为什么不在铁塔上焊些扶梯,那样上下起来,不就方便多了?梁启红说,那可不行,铁塔在野外,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要是好爬,那谁都能爬上去;所以,宁可咱们自己不方便,也要保证老百姓的安全。

现在正好,天气不冷不热,咱们这上班就跟户外旅游一样,多好!梁启红一副惬意的样子。小关忍不住笑了,班长我发现你是个受苦的命,这怎么能和旅游相提并论?人家是游山玩水,怎么高兴怎么来;咱们可是跋山涉水、钻林砍树,怎么苦怎么来。梁启红解释,同样的山同样的水,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呢?重要的还是心情,如果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乐趣,苦就不是苦了。就说咱们巡线最艰苦的冬夏两季。冬天的山中冷得出奇,你要不一直活动,冻得根本受不了,冬天砍树的工作量小,所以主要就是爬铁塔、走山路;但也有乐趣,最厚的雪能有半人高,一路“咯吱咯吱”踩过去,回头一瞧,茫茫雪地里就你这一行足迹,特有成就感。还有夏天,最热的三伏天,铁塔上可以烫熟鸡蛋,还得照样往上爬,那个时候,厚厚的安保手套可是必不可少的。

那夏天的乐趣在哪里?小关问。梁启红想一想,躺在树荫下休息的时候。这也叫乐趣?小关不以为然,两人忍不住都笑了。

其实最艰苦的时候,梁启红没敢给小关说,那就是每到过年的时候,因为他们班还负责融冰保电,必须有三四个人留在山中融冰站值班。自当上班长以后,每年到这个时候,其他人轮换,梁启红却是雷打不动地坚持值班。班上也有人看不过,劝他,班长你也有家,年年这样在山里过,老婆孩子怎么办?梁启红在人前说得好,没事,我们家樱子好说话,过完年回到家说两句好话就没事了。其实回到家里,樱子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他,正月里一般都不让梁启红碰一下。后来樱子也习惯了,每到过年前,就带着孩子回父母家去。

这样一来,梁启红更加安心地待在山上,白天和同事们检查线路覆冰情况,遇到那些过厚的冰层,只能爬上去人工除冰,也就是拿个榔头上去敲。这项工作不仅艰苦而且危险,一般半个小时就得换人,人一下来全身都是僵硬的,衣服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脱下来的衣服还能保持穿在身上的形状,稍不注意,一折一碰,衣服就断了。所以,算下来,梁启红的工作服是最费的,往往还没等穿烂,就先被冻烂了。今年依然如此——

2017年元月27日,除夕,一场大雪给秦岭披上了厚厚的银装,当千家万户都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时,他又开始了像往常一样的工作:

10:54分,传感器发出警报“导线重量超过警戒值,开始融冰!”

13:25分,导线重量恢复到590至610千克的无冰状态,融冰结束;

14时整,和工友出发,巡视线路;

19时左右,融冰段线路全部巡视结束,一切正常;

20时至次日,观测结冰数据变化。另外几个人守在电视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当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梁启红跟着大家到室外放鞭炮,当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绽开,梁启红的眼里,又一次忍不住蓄满了泪水。他掏出手机,明明知道山里没信号,还是拨出父母和樱子的号码,哽咽着说:新年好……

元月28日,大年初一,工作继续……

这是梁启红在秦岭山里度过的这第15个春节,也是他作为班长的“特权”——每逢节假日或者遇到恶劣天气,他总是把艰苦的任务留给自己。

一个人连续15年没和家人在一起过年,不管是电力系统内部,还是社会上的其他行业,都是一件不小的新闻。小关早听过班长的这一“壮举”,一直不理解,这会就问,那班长你觉得这样子,对家人公平不公平?梁启红沉默半天,叹口气,其实我也心酸,工作这么多年,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父母年龄大了,自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孩子初中都快毕业了,也没有开过一次家长会。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我都觉得自己不合格。但是每次遇到任务,我还是不放心,还是自己走一趟觉得心里踏实。小关问,那你给嫂子怎么解释。梁启红笑笑,还能怎么解释,毕竟干了这个工作,就要担起这个责任;咱们虽然苦点累点,但宝成铁路的火车一路畅通,咱们负责的这18条线路,从来没有出过一次人为事故的停电。每次从山里出来,看见山外千家万户的灯都亮堂堂的,我觉得,值!

小关点点头,说真的班长,以前我听见这种话,都觉得是大话空话假话套话,但今天跟你走了一天,从你嘴里听到这话——我信!

他们的这份辛苦和付出,直到五年前才被世人所知。那一年春节前,陕西电视台忽然来了三个记者,有扛摄影机的有拿话筒的,在山上待了三天,时隔不久,他们竟然在中央电视台找到了自己的影像。梁启红记得很清楚,那是2012年2月9日,中央电视台《新闻直播间》栏目里,他和同事们赫然出现在荧屏上,底下还有一行大字:秦岭山中的电线巡检员。

省电视台提前打了招呼,所以那天晚上下班后,部门党支部组织大家一起看电视,刘经理也专门赶了过来。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能在国家级的电视上露脸,对陕西电力系统来说,还是破了天荒。梁启红一出来,吴胖子指着电视喊,嘿,没想到呀,咱们班长上了电视还挺帅的。大家呵呵笑,刘经理说,是呀,每一个认真工作、敬业爱岗的人都是最帅的;不要以为自己的工作不重要,不要看不起线路工人,就在这样的岗位上,我们走出来一个梁启红,难保以后不会出现更多的梁启红。

也是在那一年,樱子的父母搬出了大山。两位老人定居山外,不是梁启红和樱子挣够了钱为他们买了房子,而是受益于省委省政府实施的“陕南移民搬迁”惠民工程,工程提出用十年时间,将陕南地区三个市、64万农户、240万人口迁出环境恶劣的深山区,迁移到自然环境相对较好的平原和川地。这一工程重大而宏伟,2011年一经提出,深得民心,稳步有序快速推进。第二年,也就是2012年的十月份,樱子爹娘就搬到了移民新村的楼房里,连带装修、购置家具,前前后后才花了四万块钱。这点钱梁启红和樱子还是有的,但老两口不要,通知四个儿女一家拿一万。樱子爹娘告诉梁启红,你能有这个心,我们就很高兴,但尽孝不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搬到新房里特意摆了几桌酒,老宁也应邀参加了。樱子爹攥住老宁的手直摇晃:多亏你的好眼力呀,给了我们一个好女婿,樱子跟了他,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果不其然,梁启红和小关出山的时候,夜色阑珊,又到了晚上七点多,同一辆车的老包小鱼早已望眼欲穿,一见他们出来,喊着赶紧上车上车,这肚子都打起鼓来了。坐到车上,老包问小关,这一路怎么样,跟班长一起走收获不小吧?小关沉默了好长时间,忽然攀着梁启红的肩膀说,班长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好好向你学习,争取早日做一名合格的巡线工。老包呵呵笑,和班长一样,不能合格就算了,那要非常优秀。梁启红就问,那你女朋友怎么办?不能长期两地分居呀。小关说,我再做她的工作,实在不行……

梁启红说实在不行怎么样?你可不敢跟白狐崖的王灵官一样,为了个人的前程抛弃了感情。小关说不会,即便两地分居我也不会舍弃这一份感情,我的意思是实在不行,先结了婚再说,以后的事再说。一车的人都高兴起来,说对,先结了婚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输电塔,有塔必有巡线工。

梁启红要过小关一路做的记录,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查看校对。

2017年3月3日巡视情况记录

一、基本情况:

巡视线路区段:1143三凤TI线32-48#;约9.7公里。

巡视人:梁启红、关原野

地点:风县三岔镇心红铺村到凤县凤州镇烧锅村。

二、发现缺陷:

1、三凤TI线32#负测左相15米处导线断股两股。处理意见:安排线路停运时修补。

2、34-35#线下杂树十余棵,垂距2.5米。已砍伐

3、39#左相避雷器高压侧连线断开。已重新连接。

4、41-42#距41#20米线下杂树30余棵,垂距2.3米。已砍伐

5、43#塔体三段处丢失脚钉3个。已补加

6、44-45#距45#30米线下杂树20余棵,垂距2.6米。已砍伐

7、47#D腿接地被盗。处理意见:需要重新埋设。

三、发现问题:

1、33#塔体BC腿被埋高0.6米,土方3立方米,建议清理。

2、35-36#区段漆树较多,注意防护。

3、41#3根塔材被山上拱石砸变形,需更换。

4、46-47#巡视道路割草修路2.6公里。已维修。

5、48#正侧15米处,排水造成基础被水冲刷,建议修排水沟。

查看着,梁启红想起对他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天。2015年4月27日一大早,梁启红就从秦岭市出发,在去省总工会报到之前,特意抽时间拜访了师傅老宁。老宁退休以后,搬到西安和女儿宁静住在一起,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还好,就是一上年纪,话多了起来,拉着梁启红的手,一个劲感慨,全国劳动模范是一个工人的最高荣誉,我在山里爬了半辈子,连个省上的劳模也没当上,你比师傅厉害多了,18年!18年就当上了全国劳模。他把梁启红带来的西凤酒打开,一定要留他中午吃饭,宁静只得出面,批评他爸,梁启红这次是去北京参加全国的劳模表彰大会,省上都有严格的纪律要求,让他中午12点之前必须报到;听我的,这酒,留着以后再喝。梁启红好不容易脱身,说你放心师傅,从北京一回来,我就再来看你,咱爷俩好好喝一场。老宁悻悻地把酒瓶子拧上,算了吧,你一回来又到山里去了,见你一面比见国家主席都难。宁静气急反笑,好像国家主席你常见似的。老宁指指电视,这不天天就能见着嘛。

飞机到达北京已是下午了,陕西的劳模被安排入住全国总工会“职工之家”。十几平方的一个小房子,设施虽然陈旧,但非常干净整洁,梁启红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坐卧不宁,打开电视看不进去,把随身带的书翻开也看不了几行字,躺在床上歇一阵吧,又一直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

老宁第一次带他巡线时的背影;

樱子家的大黄狗;

一大片狰狞的漆树林;

和樱子的第一次拥抱;

几头野猪慢悠悠地围上来;

儿子的第一声啼哭;

高耸的铁塔上银线飞架;

第一次上台领奖的手足无措;

除夕夜里在秦岭山中撥不出去的电话;

几经改造的大砍刀;

夜色幽深,弯月如钩,一只美丽的白狐蹲伏在山顶,仰天长啸

……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却是已经迷瞪了一夜。统一吃过早餐,八点出发,梁启红和来自全国的2064名劳动模范和904名先进工作者一起进入人民大会堂,十点大会正式开始,整个过程他都一直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他不知道这是时隔三十六年之后,中国再次以最高规格表彰劳动模范,他只记得在热烈的掌声中,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发表了重要讲话。总书记指出:我们要始终弘扬劳模精神、劳动精神,为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汇聚强大正能量。劳动是人类的本质活动,劳动光荣、创造伟大是对人类文明进步规律的重要诠释。正是因为劳动创造,我们拥有了历史的辉煌;也正是因为劳动创造,我们拥有了今天的成就。我们一定要在全社会大力弘扬劳模精神、劳动精神,引导广大人民群众树立辛勤劳动、诚实劳动、创造性劳动的理念,让劳动光荣、创造伟大成为铿锵的时代强音,让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崇高、劳动最伟大、劳动最美丽蔚然成风。

雷鸣般的掌声又一次响起来。梁启红卖力地鼓掌,大脑因为过度的激动轰轰作响,但心里始终是清醒的,他默默地重复着: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崇高!劳动最伟大!劳动最美丽!

(注:小说主人公原型为党的十九大代表、国网陕西宝鸡供电公司员工周红亮)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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