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金
一
赵勤跟周凤岐做事做久了,时不时就会犯浑,跟师傅没大没小。
就比如今天,两人在西郊一个单位办完事后,就在食堂打了几样菜,又捎了瓶七宝大曲,拿回办公室小酌。几口酒下肚,赵勤的话就多了起来。
赵勤说,师傅,你这些年破案无数,一定见过各种匪夷所思、缜密诡异的作案手段。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集天下犯罪手段之大成。
周凤岐瞟了一眼脸色通红的赵勤,揶揄说,是呀,我正准备写一本犯罪百科大全。
赵勤放下酒杯,小眼睛瞪得老大,说,师傅,使不得,绝对使不得。你这本书一出,要是被坏人学会了拿去犯罪,那这个社会准乱套。
周凤岐喝道,瞎操心,赶紧吃你的。
赵勤不罢休,红着脸,紧扯着周凤岐的胳膊,一脸焦急,说师傅你可别犯傻。周凤岐这边刚挣脱,赵勤又死劲扯住,继续对周凤岐苦口婆心劝说。周凤岐奈何不得,便说,好好好,我听您老先生的,不写那本书就是。酒你别喝了,吃饭。
赵勤拿起饭碗扒了两口,突然又一脸忧虑,说,师傅,你掌握那么多犯罪手段,又不对外公布,你要是做起坏事来,世上绝对没人治得了你。
周凤岐受不了了,一把将他拉起来,来到脸盆架子跟前,把他的脑袋摁在水盆里,给他醒酒。赵勤呛了几口水,一边嚎叫,一边挣扎。
这时,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周凤岐放下赵勤,擦干手接听。赵勤拿毛巾擦着脸,嘴里还不忘嘀咕。
而周凤歧在那边听着电话,脸色早已大变。他背对着赵勤,小声地叮嘱着对方,时而凝神思考,时而愁眉紧锁。那边赵勤忙着喘气,根本没在意周凤岐的举动。
赵勤只顾着喘气,哪里注意到周凤岐的举动。等到他缓过神来,就看到周凤岐已经结束通话,推开窗户,朝外面望去。
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不远处有一条曲曲折折的河流,有几个渔民穿着蓑衣划着小船在撒网。河岸边长满茂密的菱白丛,对岸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面粉厂。河岸两边人烟稀少,四周还有不少灌木丛。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景致开始模糊。
赵勤埋怨周凤岐下手重,弄疼了他的脖子。周凤岐扭头打量着赵勤,目光锐利,似乎有所顿悟。
“赵勤,你值得我信任吗?”周凤岐轻声问。
“那当然。我赵勤是你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呀!”赵勤拍着胸脯说。
“那好,赵勤,想不想见识一下我做坏事的手段?”周凤岐幽幽地问。
赵勤大惊,连着摆手,道:“不不不,师傅,刚才我是胡说的,您可别当真了。”
“不,我今天就要从那么多犯罪手段里挑选一样,加以模仿,做一件完美的坏事给你看,保证天衣无缝,人鬼不知,如何?”周凤岐笑着说道。而这种笑意在赵勤看来,却有些惊悚和诡异。
“师傅,你这是喝多了还是怎么啦?对了,刚才是谁的电话?”赵勤打量着周凤岐问道。
周凤岐又笑了笑,仔细打量着赵勤,不住地点头,似乎对赵勤很满意。赵勤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赵勤,我想请你跟我配合,一起完成这桩坏事。”周凤岐拍拍赵勤的肩。赵勤顿时一颤。
“师傅你这个样子,我很害怕,你知道吗?”赵勤一脸惊恐,酒意全无。
“你怕也好,惊也罢。我计划中缺少一个人,而你是最佳人选。形势危急,只能让你冒一次险。”周凤岐说完,伸手揪住赵勤。赵勤挣扎惊叫,却被周凤岐死死地捂住嘴巴。
二
今天的四马路天蟾舞台特别热闹。原因是梅兰芳、马连良要在这里出演为期一周的专场折子戏。
天蟾舞臺一共有八个包厢,位于舞台前端两侧楼上,能够坐进包厢内看戏的,非富即贵。
单说舞台左侧名为梅苑的包厢,今天坐进来一位年轻人。此人三十出头,眉宇俊朗,着一身深色中山装,腰板挺直,身材健硕,三七开的头发油光锃亮,一丝不乱。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上海分社的新任副主任徐福祥。
徐福祥早年在部队效力,小有建树,后来被选拔进了党务调查科,从一个最基层的小特务做起,吃尽了苦头,九死一生,总算没把性命搭进去。这些年来他为主任徐恩曾鞍前马后,尽心尽责,立过功,也捅过娄子,但总体上功大于过。最重要的是他对徐恩曾绝对忠诚,言听计从,且多次在组织内部斗争中,拼死维护徐恩曾,帮助徐恩曾渡过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难关。
徐福祥对此颇为得意。他从小喜欢听京戏,听说这次梅、马联手同台献技,怎能错过机会?趁着这些天事少,他没怎么花费力气,就弄到了第一场的贵宾包厢票。
今天的戏七点开演,预计九点结束。整台戏除了梅、马两位外,还有几个同行嘉宾也会赶来助阵献演。
徐福祥走进梅苑时,时间差不多是在六点四十分。他一坐定,立马就有人送来香水毛巾、小吃菜单。徐福祥洗了把脸,点了几样小吃,侍者收拾后离开。
徐福祥走到包厢外缘,扶着栏杆,朝下方剧场观众席里望去。但见观众陆续进场,舞台上的灯光还未全开,从幕布遮蔽的后台,偶尔传出一两声胡琴的咿呀声,也很快淹没在台下杂乱的人声当中。
徐福祥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前几天他刚刚抓获一名姓唐的中共骨干分子,立了功。这是他上任以来最大的收获,为此还得到了南京方面的赞誉。此时的他正鸿运当头。
而徐福祥有所不知的是,就在那个帷幔深重的后台,有个人正在注视着他。
这个人姓唐,单名一个辉字。他的身份是马连良先生的替补琴师,同时也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
唐辉刚才站在后台侧面的琴师位置上,调试着他的胡琴。一抬头,就看到斜对面楼上包厢口有一个人影。因为当时舞台灯光没全开,从后台看出去,还不至于太耀眼,所以他一眼认出了徐福祥。
唐辉顿时怒火万丈。因为就在前几天,他的哥哥唐军被徐福祥设陷阱抓走了。哥哥被徐福祥抓获后,当场打了个半死,第二天就被押解去了南京,他们连解救的机会都没有。endprint
这个徐福祥,胆子可真大。刚刚抓了中共地下党才没几天,他就敢这样单独进戏院看戏,足见他目中无人,根本没把对手当一回事。不过也不奇怪,这次中共地下党遭遇打击后,损失了好多人员和联络点,队伍需要重新组建,徐福祥觉得,中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对他们构成威胁,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愤恨之余,唐辉突然想到,眼下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报仇机会吗?
在今天这样一个乱哄哄的场合,有没有可能把徐福祥除掉呢?
可是要想除掉徐福祥,必须征得上级批准,而且自己也极容易惹上麻烦。他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他不甘心让这样的好机会白白浪费。其实只要做得谨慎一些,是完全能够规避危险的。至少得尝试一下吧,即便最后无法下手,放弃就是了。
想到这些,唐辉开始按捺不住了。
三
除了赶来捧场的嘉宾,整场演出基本就是梅先生和马先生轮番上场表演。按惯例马先生每次出场,都由他的首席琴师周免为他操琴伴奏。
周免跟马先生配合多年,珠联璧合,一把胡琴能把马先生的唱腔动作,完整地融进琴声里,浑然一体。据说他闭着眼睛,也知道马先生会在哪一秒换气,而马先生也极其信任他,偶尔在台上有些即兴发挥,也丝毫不用担心琴师会跟不上趟。唐辉这个替补琴师的存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所以唐辉想在演出期间抽身出去,做点什么事,也还是有机会的。
正当唐辉在后臺盘算时,演出开始了,意外也随之发生。
周免原本已经坐在后台一侧,静心候场,突然感到肚子绞痛,一下跌倒在地。大家一阵慌乱,赶忙把人送到后台。而这个时候,马先生已经跟梅先生携手上台,向观众致意。
舞台监督王斌慌了,马连良先生即将亮嗓,首席琴师却突然病倒,这可如何是好?这个时候,他马上想起了唐辉。
“唐先生,准备接替周免。”王斌道。
按照顺序,梅、马两位先生是带妆上场跟观众致意的。当两人说完话以后,马先生不会下场,而是直接表演一段《空城计》。
“啊……我?”唐辉被这个意外弄得措手不及,说话都有些结巴。而他之所以紧张,与其说是即将肩负一个自己从未担当过的重大使命,不如说是因为这个意外情况很可能会打乱自己刚刚拟定的计划。
“唐先生,别慌,全靠你了。”王斌拍了拍唐辉道。
唐辉怎么可能不紧张?他急急忙忙竖起胡琴,微微调试了一下,却明显手忙脚乱。后台其他人看了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个时候,梅先生在一片掌声中退到后台。扮演两名扫地老兵的演员扛着扫帚,慢慢上台。台上的马连良先生轻摇羽扇,正稳步走上舞台中央的城楼布景。如果马连良先生摆好架势,后台胡琴却没有应声响起,观众看出破绽,一个起哄,整场演出就要砸了。
唐辉额头上的汗顿时就出来了。一边的王斌见状,也跟着一起淌汗。
好在唐辉很快镇静下来,慢慢走上城楼,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鼓师点了点头。鼓师看准台上马先生的步点,单皮鼓一起,这边唐辉准确无误地拉响了胡琴。
台上的马连良先生一听到琴声,就知道拉琴的不是周免。但他毕竟老练,从容自若,开始演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唐辉也一心演奏,一把胡琴被他拉得抑扬顿挫。大家很快就放下心来,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一曲终了,完美无瑕。马先生下场后绕到唐辉跟前,微笑着拍了拍唐辉,夸赞了两句,便去一边换妆待场。
马连良接下来几段折子戏,也都由唐辉伴奏,效果依然不错。演出到七点四十五分时,周免回到后台,表示自己已经无碍,可以操琴。舞台监督确认后,就让周免接手。
唐辉退出后台,趁四周无人,绕到包厢外面的走廊,很快就来到梅苑门外。他侧耳静听,突然走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他赶紧躲进斜对面一个空房间内。
来的这个人正是徐福祥的随从护卫。这家伙刚才开小差去场内听了会戏,眼下急匆匆赶了回来,站在走廊里前后看了看。
唐辉从门缝里看到护卫留在走廊里,心里暗暗叫苦。看来今天他是无法下手了,这是老天不给他机会。唐辉不免愤慨,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眼下即便放弃行动,他也已经陷入困境。那边周免万一旧疾复发,舞台监督必定要找自己替代,但自己眼下根本无法离开。因为一旦护卫发现自己躲在这里,必定起疑。
唐辉感到一阵害怕,他深呼吸了几次,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这时场内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那个护卫开始心神不宁。他观察了一下走廊四周,见没什么异常情况,就再次离开。
唐辉终于等到了机会,他毫不迟疑,轻轻推开门,看到徐福祥在里面摇头晃脑的,用手指击打着台面,跟着台上哼唱,悠闲入神。
唐辉看准时机,快速进入门内,随即把门关上。徐福祥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入,或许他察觉到了,但以为是自己的护卫或者侍者。
唐辉没有任何迟疑,猫腰逼近徐福祥,胳膊绕到徐福祥前颈,一个环抱,死死地卡住对方的脖子。徐福祥转眼就已经无法叫喊,呼吸困难。唐辉用力把徐福祥拽倒在地,徐福祥挣扎了片刻,就没了气息。
确认对方死亡后,唐辉迅速打开后窗,观察了一下,然后拆下窗帘,撕成条状,连接成绳子,把尸体从三楼窗户慢慢放下去。
包厢后窗下面是一幢民居,几个月前遭遇大火,房顶被烧穿一个大洞,还没修补,此时正无人居住。加上天色暗淡,所以整个运尸过程并无人发现。唐辉把尸体从烧穿的房顶洞口放到地面后,同时把绳子扔了进去。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若是演出期间尸体被发现,那就麻烦了。
现在这样,即便有人发现徐福祥不知去向,也会以为他有事离开,最多会四处去找找。短时间内找不到,也未必会联想到他已经出事。
出了梅苑,唐辉还没走几步,迎面就遇到一个道具工跟他打招呼。唐辉胡乱应付,迅速进入休息室。endprint
休息室里还有一个演员,看到唐辉后问:“唐先生你去哪了,刚才舞台监督找过你,他让你别走远,万一周免撑不住,你还得上。”
“我觉得有点闷,出去溜达了一会……”唐辉惊魂未定,敷衍道。等对方离开后,方觉自己的内衣已经湿透,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惊呼。唐辉警惕起来,开门探视。猛然就看到徐福祥的那个护卫一脸惊恐,提着手枪,正在大声呼叫。
“不好啦,徐福祥失踪了。经理,经理,电话在哪,我要打电话……你们快把前后门关上,一个人都不准放走。”
一时间走廊里聚集了好些人,一片大乱。
“徐先生不在包厢里看戏吗?”经理问。
护卫一边拨着电话,一边说:“哪有什么人!包厢里有打斗痕迹,我估计有情况……”说完便跟上级汇报起来。
唐辉暗暗叫苦。看来自己清理现场做得太匆忙,被护卫看出了破绽。
趁着混乱,唐辉也在偏僻处找到一部电话,迅速把情况向他的上级周铭作了汇报。
四
公共租界老闸捕房探长章严负责调查徐福祥一案。
那天章严忙乎了一夜,对可能接近包厢的人逐一审核,并将所有观众都做了身份登记,最后获得了一些重要线索。
徐福祥的护卫承认,他是个戏迷,演出开始后他就看戏去了。中途回来过一两次,但都没有进入包厢。他最后一次进入包厢差不多是在八点,发现徐福祥不在,很快看出了問题。
而据侍者回忆,他最后一次进入包厢送小吃点心,差不多在七点。
也就是说,徐福祥的遇害时间,在七点到八点之间。
章严重点核查这个时间段里,所有有机会接近梅苑包厢的人。章严逐一核实,结果发现这些人都是内部工作人员,即便在该时间段接近梅苑,也都有正当的理由。
那些无缘无故被怀疑的人都愤愤不平。章严见状,就告诉他们:“不抓到真正的罪犯,你们就都有嫌疑!所以你们如果还知道些什么情况,就及时跟我说清楚,我尽早抓到凶手,你们就能尽早摆脱嫌疑。”
有个道具工想了想,说他在这个时间段里,曾经看到马先生的琴师唐辉从梅苑门口经过。
另外还有个演员提到,就在发现徐福祥失踪之前没多久,他看到唐辉回到休息室。当时他的脸色很不好,似乎有些慌张。
最后舞台监督也证实,唐辉在结束操琴以后,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过一段时间。
这个信息引起了章严的重视。他很快找来了唐辉。
唐辉作为马先生的随从,起先并没有被控制起来。当晚演出结束后,他随马先生一起入住饭店。他是在睡梦中被叫到天蟾舞台的。
“唐先生,在徐福祥失踪的那段时间里,有人看到你曾经从梅苑门口经过。请问有没有这回事?”章严十分客气地问唐辉。
唐辉镇静地想了想,点点头说:“没错。我当时刚刚被周免替换下来,感觉有点闷,就想随便走走。我记得我的确是从那条走廊里穿过去的。”
章严死死盯着唐辉,继续问:“你经过梅苑门口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章探长所说的异常情况,是指什么样的情况呢?”唐辉镇静地反问道。
章严继续注视着唐辉,似乎要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但唐辉出奇地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按照常理,一般人在接受探长询问时,多少会流露出一些忐忑。太平静了,反而值得怀疑。
“比如说,你有没有听见梅苑包厢里发出声音?如打架的声音、惊叫声,等等。”章严继续问。
唐辉想了想,摇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如果你感觉有些累,为什么不去休息室喝点茶抽支烟什么的,而偏偏要到处溜达呢?”章严继续盘问。
唐辉笑笑:“探长,你连我怎么放松都要限制么?我不喜欢闷在房间里,到处走走我感觉很舒服,这还不够么?”
章严感受到了唐辉对他无形的对抗,有些不满。凭直觉,他感觉这个琴师有些不对劲。休息室有个阳台,如果他感觉到闷,应该去阳台上缓口气,这才正常。何况章严多次经过走廊,觉得那边的空气并不比其他地方好。所以说这个琴师说他是到走廊喘口气,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
当晚唐辉就被留在天蟾舞台的休息室里,跟其他人一起待了一夜。
因为案发时已经天黑,所以对天蟾舞台外面的勘查,一直到第二天才正式开始。唐辉等人一大早就在梅苑包厢内,继续接受质询。
经过一夜思考,章严越来越觉得唐辉的嫌疑很大。他现在已经开始揣测唐辉是否具备某种动机。如果作案动机和作案条件这两方面同时坐实,那么对唐辉的认定基本上就八九不离十了。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失踪的徐福祥肯定是出事了。章严还了解到徐福祥的身份特殊,在社会上有很多仇家和对手。
唐辉也已经从章严对待他的态度上,隐隐察觉到大事不妙。但他牢记周铭在电话里的嘱咐,因此也谨慎对待,步步为营。好在到目前为止,章严他们并没有任何实质性发现。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发现包厢内的窗帘不见了。章严大惊,站在一边的唐辉也预感大事不妙。
“之前包厢内确认有窗帘吗?”章严打量着窗户问。
“肯定有。我们每天都会整理,昨天开场前还在。”侍者说。
章严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推开窗户,探出头朝下面张望,这才发现窗户下面是一幢被烧毁的民居,不觉一怔。
唐辉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尸体就在下面,看样子很快就会被发现。一旦尸体被发现,虽说还不会马上露馅,但他们这些嫌疑人的处境肯定会更加凶险。
章严马上派人下去搜查。在等待搜查结果的时候,章严回过头去,再次打量着唐辉。唐辉表面镇静,但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不久有人上来汇报说民宅内并没有重大发现。
唐辉一听,暗觉蹊跷。尸体明明就在下面,他们怎么就没发现呢?昨晚周铭只在电话里让唐辉保持镇静,他会彻底消除唐辉身上的嫌疑,其余什么也没说。endprint
章严的手下没发现尸体,但却在下面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脚印。因为当天晚上下了小雨,所以脚印有些模糊,但章严的手下弟兄还是获取了一些完整的鞋印,当即灌模取样。但当他们把灌模的鞋印跟唐辉脚底的鞋印比对时,却发现根本不相符合。
章严想了想,吩咐手下把唐辉带到老闸捕房。
唐辉抗议道:“你凭什么把我带走?”
章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唐先生,案发时现场所有人当中,你的嫌疑最大。我一定会找出你的破绽!”
唐辉抗议,但无济于事。
带走唐辉后,章严吩咐手下,分头去调查唐辉的社会背景,看看他除了是马连良的替补琴师以外,还有什么其他隐秘的身份。
按他的推测,徐福祥既然是军政人员,他的敌人和对手,应该会跟中共有关。他也听说徐福祥前不久刚刚破获一个中共地下党组织。所以他这次被害,会不会跟中共有关?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过来报告,说他们刚刚接到电话,在西郊一条野河里,发现一具尸体。从外观描述上看,跟失踪的徐福祥有些相像。
五
那具尸体是几个渔民发现的。他们当时正在河里收网,看见茭白丛中浮着一具尸体,赶紧报官。章严带人赶到后,很快确认死者就是徐福祥。而唐辉作为重大嫌疑人,也被押解到河边。
“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就见到过这具尸体。”这时有个年老的渔民挤进人群,说了一句。章严马上警觉起来,追问:“昨晚?你详细说说。”
“昨天晚上我们在附近下网,突然就看到有个人扛着一个东西,从河岸那边走到茭白丛边上,然后把东西扔进茭白丛里。那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我们只能看清那个东西挺沉,黑乎乎,长长的,扛在肩上时,两头向下晃荡,掉进水里的声音很大,很像是……”老渔民回忆到这里,开始紧张起来。
“像什么?”章严追问。
“很像是被捆绑的一个人。”渔民鼓起勇气说,“我们几个人很怀疑,于是就划船过来,结果真的在茭白丛里看到了尸体……”
“你们既然昨晚就看到尸体,那为什么不报官呢?”
“我们害怕。因为那个把尸体扔掉的人,一直站在远处,穿着一件宽大的雨衣,整张脸都被遮住了,看上去非常凶悍。我们怕惹麻烦,就赶紧离开了。”
“当时你有没有看清尸体的脸?”
“当时天黑了,尸体是脸朝下,半浮在水面上的,就算用马灯照着,也看不清脸。上衣和裤子都是深色的,喏,就跟現在一模一样。”渔民说到最后,指了指徐福祥的尸体。
“那你们今天怎么又想到要报官了,不害怕了吗?”章严追问。
“今天发现尸体的是另外几个渔民,他们并不知道昨晚的状况,所以就去报官了。”
章严听到这里,基本上明白了一切。他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唐辉,冷冷地说:“唐辉,原来你还有一个帮手。事情很清楚,你先去包厢把人杀死,再从窗户把尸体放到下面,另一个人把尸体运走,抛尸到这里。那个民居无人居住,如果有人趁着夜色运尸,基本上不会被发现。唐辉,你还不招供?”
唐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情况。昨晚周铭在电话里并没有细说,只是让他死不承认,说其他事他自会摆平。但眼下,尸体被发现,情况越来越糟糕,周铭他们根本就没摆平啊。唐辉想到这些,紧张到了极点。
章严看到唐辉一脸紧张,料想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很是得意。
“我什么也没干。”唐辉无奈,只有不承认。
“昨晚徐福祥遇害时间段内,所有经过梅苑门口的人当中,你的嫌疑最大。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很快就会有证据。”章严反击道。
唐辉心里没底,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干脆不再说话,心里暗暗责怪周铭他们做事不力。
同时他也深深自责。他觉得自己的举动过于草率,实在不应该。假如这件事令自己陷入险境,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他当时只顾着为哥哥报仇,实在是太冲动。
“对了,你们看到尸体时,大概在什么时候?”章严突然问。
“我们看到那人把尸体扔到河里时,应该是八点十五分。”老渔民说。
“八点十五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章严追问。
“因为那时对岸面粉厂的一排风机响了。我们就住在附近,知道每天晚上八点十五分,面粉厂就会准时开启这些风机。”
章严马上让人去核实这个情况。
同时他们又在河岸附近找到一组新鲜的汽车轮印。遗憾的是因为下雨,轮胎痕迹上的花纹特征已经全部消失,只留下两道浸满雨水的水沟,无法进一步核实汽车的情况。而在对天蟾舞台旁边烧毁民居进行勘查时,他们也同样发现了一组可疑的汽车轮印。但因为那边是水泥地,更加不可能留下轮胎印痕。
另外在河岸边还找到一组清晰的脚印,章严判断这脚印就是那个抛尸人留下的。因雨水原因,脚印破坏严重,可他们还是顺着这组脚印,一路追踪,最后在一棵大树下面找到了可以辨别的清晰脚印。或许当时这个人曾经在树下停留过片刻。而这个脚印,在跟天蟾舞台旁边民居里找到的脚印灌模作了对比后,证实其特征完全一致。基本可以确定,徐福祥的尸体,是先被人从包厢窗户丢到民居内,然后有人在下面接应,再把尸体带到这里,抛尸河内。
章严感到非常意外。事后他重点核实了那些渔民,确定他们不可能是凶手,且所说情况也完全属实,不存在联合起来说谎的可能。也就是说他们目击的情况是真实的。
而来自面粉厂的调查也证实,面粉厂确实会在每天八点十五分准时开启风机,作业生产。原始的生产记录上清晰表明,昨晚他们同样准时在八点十五分打开风机生产。所以这个发现抛尸的时间点也是准确的。
然后他又做了个实验。他假设从被烧毁民居开车到这个抛尸点,并计算所费时间,按照一般车速,应该在三十分钟左右。
“现在我可以把事件做个简单推断。”章严觉得自己已经大致理清了案情,开始当着唐辉的面,推断细节。他准备用自己严谨的推断,一举摧毁唐辉的顽抗心理。endprint
“抛尸时间在八点十五分。我们倒推一下,从民居到河边,需要花费三十分钟,那么八点十五分减去三十分钟,就是七点四十五分。再加上一些其他的时间耗费,我估计你是在七点三十分或者二十分左右,进入梅苑,殺害徐福祥,然后把尸体放下去,再有同伙把尸体扛上车,运往抛尸点……”
章严说到这里,对面的唐辉突然听出了端倪,一阵狂喜,马上支起身体,大叫:“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章严追问。
“你说我在七点二十分左右过去杀人。但昨晚我一直在为马先生操琴,周免先生来替换我时,已经是七点四十五分了。我不具备作案时间啊。”
六
章严很快就解除了对唐辉的怀疑。
因为假如唐辉在七点四十五分被换下后,马上就去杀人,在路上要花费几分钟,而杀死徐福祥至少需要几分钟,再加上他撕碎窗帘,把尸体放到下面,一共至少需要十到十五分钟。运尸路上约需三十分钟,把尸体从车上扛下来,步行到河边,也需要几分钟,再加上路上其他周折,那么抛尸的时间最早也会在八点四十分左右。但恰恰抛尸是在八点十五分发生的。
所以唐辉不是凶手。倒推下来看,徐福祥的被害时间,大致应该是在七点二十分前后发生的。而那个时间段里,唐辉正在给马连良先生操琴,有无数人可以作证。
对于这个推论,章严也无话可说。最后他只能认定,杀害徐福祥的凶手另有其人,唐辉是无辜的。
徐恩曾得知徐福祥遇害后,很恼怒。但事情出在公共租界,他也不好直接插手。而公共租界出于傲慢,根本不想去管中国人的事,也不想过多掺和涉及政治的事件,各种推脱、敷衍,最后案件被搁置起来。
事后唐辉跟周铭会合后,这才了解到事件真相。
原来周铭接到唐辉的电话后,马上打电话到法租界巡捕房找周凤岐,从同事那里打听到周凤岐在西郊某单位,然后跟他通了电话,把情况说明。
周凤岐将计就计,马上让赵勤扮演死人,然后自己扛着,扔进楼下的河里,并故意让渔民看到。由此制造了一个时间差,替唐辉伪造了一个不可能犯罪的证据。
而且那天赵勤的衣着跟徐福祥基本相似,所以瞒过了渔民。当渔民发现尸体,并因害怕而离开后,赵勤就悄悄从河里爬起,然后跟周凤岐一起,偷了路边一辆车,赶到天蟾舞台隔壁的民居内,把尸体转移走。随后再趁着夜色,悄悄把尸体扔进河边茭白丛里,一直到第二天被发现。
其间周凤岐顺道穿走了别人丢弃的一双鞋,并人为破坏了鞋底,然后又故意让鞋印留在民居和河岸边,造了一个迷魂阵。
事后周铭找到周凤岐,感谢了一番。周凤岐笑说这又不是第一次,我们之间就别客气了。周铭很感激,也很欣慰周凤岐对中共如此友善。他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好好跟周凤岐谈一谈,让他正式成为中共党员。
随后周铭狠狠批评了唐辉一顿。唐辉也深感自己莽撞,承认了错误。
但他始终想不明白,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当他问周铭时,周铭拒绝回答。
“这是机密,也是纪律,你不需要知道,以后也别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周铭说。
唐辉答应了。
后来这个案子一直没有被侦破,赵勤对周凤岐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傅,你做起坏事来,真的很可怕。”
周凤岐笑笑道:“主要是你的演技好,把死人都快演活了。”
“嗨,别提了。我当时脸朝下闷在水里,要是那几个渔民不离开,我就真的憋死了。”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周凤岐却一直有些疑虑,因为赵勤从来都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帮助唐辉过关。这一点很不正常。
他隐隐感觉到赵勤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赵勤为人还算机灵,懂得哪些事该问哪些不该问。
那么赵勤是不是也已经察觉到,他的师傅暗中跟中共分子站在了一起呢?事实上周凤岐出于对中共政治纲领的认识,以及对中共所作所为的了解和同情,之前多次协助周铭,做过不少维护中共利益的事情。按外面的说法,周凤岐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亲共分子。
这次的事,他拉着赵勤一块干,也实属无奈。不过他对赵勤还是比较放心的。
但人心隔肚皮,如果赵勤真有所察觉,他会不会找机会去告发自己呢?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水云间荐自《东方剑》
2017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