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耳
海绵城市,指的就是城市有海绵的特质,有海绵的功能,像海绵一样能够应对大规模降雨这类自然灾害——雨大时可以吸收、需要时又可以将储存的水加以释放利用,说的是人类活动与自然界间的一种良好的互动关系。
最早提出海绵城市概念的是澳大利亚学者,而美国和日本等发达国家在这方面有着成熟而规范化的开发管理模式。至于像德国和法国等老牌国家则在一两百年前就考虑到了城市发展的未来,而且一直矢志不渝地实施着,在海绵城市这个概念兴起之前就是一直这样做的,说他们是实践这种管理理念的鼻祖一点不为过。而当今新兴国家中最需要海绵城市建设的,则是城市化进程最快的中国了。在2013年底,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正式提出要建设自然积存、自然渗透、自然净化的海绵城市。2014年后,中国住建部开始全面推行这个理念并制订了技术指南,海绵城市在我们国家才逐渐成为一个为人所知的概念。
作为人类活动的集散地,城市应该是一种包容的共同体,所以它应该是有弹性的,而不是硬邦邦的;应该是吐故纳新式的,而非一味排斥式的;应该懂得顺势而为,同时还应该具有利他性,无论对人还是对物。所谓兼收并蓄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硬化VS绵软
在地方政府的成绩单上,硬化地面的比例一向是引以为豪的指标。这里所说的硬化地面,当然指那种无法回收、无法重复使用的柏油马路了。我的一个在某地当副县长的学生来北京见我,讲到其工作时很自然地提及硬化路面的公里数,看得出这在地方官员心目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我能理解他。在中国有句老话说“要致富先修路”,许多贫穷山村拥有很好的自然禀赋,拥有令人垂涎的地方特色产品,就是因为道路不畅通,和外界沟通少、贸易量少而富不起來。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想,“硬化”恐怕是一个值得推敲的概念。在医学领域,硬化更像是描述一种不可逆的病情,而软化的东西不仅容易拿捏,还可以像变形金刚一样弄成人们想要的形状,在这点上硬化了的东西则做不到,只能继续其硬化或者说恶化过程,比如肝硬化、动脉硬化等。
即便是城市建设中的硬化,也是有不同方式的。在古罗马时代,当地人用火山灰制作类似混凝土的建筑材料,用来修建道路和房屋墙壁,这些材料既可以被土壤吸收,还能透气,与人类生存关系和谐。这种修路方式是在火山灰等建筑材料下方铺设碎石,即便大雨随时降临,也不影响居民日常生活,依然可以走路行车。时至今日,游客行走在罗马街头依然可以见到这类建筑的断壁残垣,走在罗马街上就像穿越历史,而这种历史是人类可以持续生存的进化史。
法国人同样会用石子铺路,在像埃菲尔铁塔这样的著名景点,你会发现地面是用碎石和粗沙铺就,之后再用压土机压成,跟柏油马路一样平整,走上去不会滑倒,雨雪来临时还会迅速吸收水,不会导致雨水大面积淤积。而其著名的巴黎建筑常常为人称道,不仅是因为这个城市主要建筑都是以可透气的砂石块为主而砌成的,也是因为许多街道都保留了石头路,包括香榭丽舍大街的汽车道。这些建设也是对公路的硬化,以适应现代化工具的要求和人类出行的方便。不过,这是更自然、更天然的硬化过程,依然透气、渗水。下大雨时,这条举世闻名的大道不会积水,行人和各种车辆可以正常通行。每年国庆节阅兵时,排列整齐的军用坦克一排排从这里隆隆驶过,事前和事后道路也不用修復。
走在巴黎街道上,在秋日的林荫路上,你会踏着落叶,就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厚实而柔软,擅于维修和美化街道的法国人,基本上不会去处理落叶,而是任其自生自灭。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这些落叶反而成了优质养料,滋养着大地,吸收过剩的雨水。
排斥VS吸收
相比之下,我见到那些在京城三里屯工作的环卫工人兢兢业业,秋冬时节把路上的落叶都扫掉,一车车拉走。而那几条街有着北京城内少见的长排高大银杏树,落叶之时,树上树下一片金黄,街道异常美丽,一些摄影爱好者若想拍摄秋叶落地的街道都得行动迅速。我常常看见行人用手机甚至专业相机和这些环卫工人抢时间。后者在上级的指示下不仅得费时费力将落叶扫走,破坏了美景,还将人行道旁边的草连根拔掉,裸露出黄土。于是这些街道很早就呈现出一片土黄色,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因为没有种草,没有绿色植物覆盖,吸纳雨水能力差,大风到来时灰尘漫天。
城市当然需要美化,但首先需要消化,需要建立起自身的免疫系统和消化系统,否则就不可持续。就像一个人的身体,首先需要的是身心健康,内循环正常,其次才是美容。如果身体不好、或者本来挺好却不会维持,那美容就毫无意义。对城市来说也是如此,吸纳进去的也应该合理排出。如果排不出去或者没有及时排出去,如果一旦下大雨就街道成湖、成海,那肯定是地下水道的设计或者管理出了问题。
就像那些喜欢做美容的人一样,如果只是把时间和金钱用在了面上,忽视了健身锻炼,尽管远看光鲜可人,仔细观察后则尽显老态,身体各处还都是疾病。现在城市不断有病,不断开刀,因为没有充分认识到在我们生存的城市中,需要一个真正的地下世界——就是下水道,就是阴渠,就是现在被专业人士称为共同沟或者地下综合管廊的那些东西,它是城市文明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城市的智慧和良心所在,而检验这种“地下文明”的方式,只需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暴雨!
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写道:“阴渠,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在那儿集中、对质。在这个死灰色的地方,有着它的黑暗处,但秘密已不存在。每件东西都显出了原形,或至少显出它最终的形状。垃圾堆的优点就是不撒谎……一切涂脂抹粉的都变成一塌糊涂的形象。”
法国人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19世纪中期,在具有远见的塞纳省长奥斯曼男爵和工程师欧仁·贝尔格朗的推动下,大规模的下水道工程和地面工程先后动工,巴黎开始兴建供水和排污系统。奥斯曼就认为,城市的地下通道如同人体的内循环,干净的泉水、光和热,应该像血液一样能够流遍全身,分泌和排泄则需隐秘地进行。为此需要将脏水排出巴黎,不再按以前的习惯先将脏水排入塞纳河。因为这条举世闻名的河流是母亲河,是沿途各个城市和乡村饮用水的源泉。奥斯曼工程修建的下水道网络利用巴黎东南高、西北低的地势特点,将流入水道网的污水集中到一个总干道,继而排到20公里以外的郊区。巴黎从那时起变得干净、优雅,遇狂风暴雨而不惊,遇洪水泛滥而不乱,直到两百年后的今天。endprint
利己VS利他
相比之下,北京是个比巴黎更为古老的城市,也曾经更有文化。但是在巴黎建成了世界上最有效率的地下文明之后的两百年,北京还是在靠天吃饭,却把“包容”这个词写在城市名片上,“包容厚德”的横幅标语挂得满大街都是。如果真的做到了“包容厚德”,那么我们的城市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交通不至于那么拥堵,水源不至于那么紧张,空气不至于那么令人担忧。
如果将地下综合管廊称作一个城市的动脉的話,那些沟渠、洼地、草坪甚至树坑就是静脉。动脉是重要的,因为它连接心脏,决定走向;静脉也是重要的,因为它缓解了动脉的压力,分担了动脉的功能,同时它不与邻为壑,这是其比之动脉更利他的地方。与地下综合管廊将地表多余的水排出的功能不同,这些作为静脉的沟渠、洼地和草坪等會发挥存水功能,还能对污水和垃圾起到净化作用。因为这些污水排到大海就污染了大海,排到江河就污染了江河,自然界不会撒谎,人类欠下的账总是要还的。如果不是我们自己还账,就是我们的后代承担后果。
包容性是利他的,厚德是利他的,如同海绵一样,海绵城市的功能也具有利他的属性。人本性不只是利己的,也是利他的;不只是仅仅想到自己的,也是顾及别人的。所以就要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能让市场自由一体独大到无以复加的高度,让人的行为起于私欲又止于私欲、而不加任何形式的限制!
亚当·斯密是“无形之手”的倡导者,认为市场有自我调节的功能,因为自私自利是人的普遍本性。但他同时认为人还有另外一个本性,这就是利他本性。他在《道德情操论》一书中讲到,人在追求物质利益的同时要受到道德观念的约束,在追求个人利益的同时不要去伤害别人,而要去帮助别人。他认为,这种道德情操永远种植在人的心灵里,人既要利己,也要利他,唯此人类才能永恒。因为在他看来,在同一社会里,市场中的经济人一样可能成为情感约束下的道德人,而无论利己主义还是利他主义都出自人类的本能,并非像一些人理解的那样只是利己主义出自人类的本能。所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处世原则应该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座右铭。
和谐社会是人类共同追求的理想目标,是理想的社会形态。一个大型城市要做的就是榜样型的和谐:人与自然之间和谐、人与社会之间和谐、人与人之间和谐,就是那种能够左右逢源的和谐。这样才能在“天时”不济时还能有“地利”,“地利”不济时至少有“人和”,因为天有不测风云,强风暴雨是自然现象,老天爷不会总是惠顾我们。海绵城市就是人类对天时、也就是对自然界的一种接纳,对地利的一种自我创造,对居民的一种自我救赎。如果大部分城市都具有海绵功能,那就是一种新形势下的社会和谐。这也是孟子说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道理。
提起海绵城市就得说到海绵,就得理解那种低调朴实却意味深长的功能——就是包容,对自然界的包容,对外来物的包容。在这种包容中,以软治硬,以柔克刚,以弱容强。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国家、每个城市、每个公民都应该有海绵之心,行海绵之义,做海绵之举。(摘自《世界知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