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
在土地的尽头,是蔚蓝的海疆,那里是传奇的渊薮。从宋代开始,中国的海岸线上便活跃着一群依海为生,正邪参半的人群——海盗。他们的存在,改写了普通人的生命轨迹,也改写着时代的轨迹。
1809年秋,一天傍晚,香港西南角大屿山附近的海域上,夕阳渐渐沉入海平面,借着暮色的微光,四个年轻的海盗正吃力地辨认着手上纸牌的花色。多年来亡命海上的艰辛,让他们沉湎于赌博之类的游戏。
突然,一声炮响从远处传来,旋即是漫天燃烧的火箭向船舱飞来,其中一支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牌桌上。离火箭最近的海盗眼疾手快,揪住箭杆,迅速拔出来扔到海里,生怕火箭烧着桌上的纸牌。炮声隆隆,打牌者却不为所动。一块崩飞的弹片从船头飞来,以极快的速度击中四人中的一员,登时,此人脑浆迸裂,血水从眼中喷射而出,溅到了纸牌上,继而身体瘫软下来。这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海盗,把死者托起,像扔麻袋一样,扔到甲板的另一边,然后作为替补,捡起死者手中完好的一摞纸牌,坐下来,擦掉血,接着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记录这一切的是英国商人格拉斯普尔。当时,他已经被绑在甲板上许多天了,他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不确定自己是因为脱水导致出现了幻觉,还是不小心神游了一番地狱。
对于海盗而言,格拉斯普尔叫作“肉票”,意为被绑架的人质。在闽广一代海盗的黑话中,富者称为沉香,贫者称为柴。肉票不仅是海盗勒索钱财的筹码,有时也可以充当流通的商品。海盗中的富裕者,会出高价包买沉香,等待家属来赎,从中赚取高价,这种行为叫作挑香。也有手头不宽裕的,便去挑柴。还有专门贩运肉票者,把肉票的手脚捆了,颈后插上草标,注有姓名、籍贯、家室,供买主挑选。也有以柴冒充沉香者,一旦被发现,作弊者就将在海盗帮会中失去立足之地。
格拉斯普尔这样上好的肉票,最终以7654枚西班牙银圆被赎出,回到伦敦后,他写了一本《格拉斯普尔与中国海盗》,畅销英国。
买卖格拉斯普尔的海盗头目是一名女性,人称郑寡妇或郑一嫂。她率领的红旗帮由大大小小五六百艘船组成,以香港大屿山为主要基地,在香港岛经营造船、赌博、毒品等生意。官方对于郑一嫂或红旗帮的记录极少,但在格拉斯普尔的回忆录中,却详尽地介绍了她是如何與清政府、葡萄牙人及英国人组成的联合舰队周旋,并大获全胜的。据书中回忆,郑一嫂亲自坐镇大屿山,与敌军周旋,并用“围魏救赵”的办法奇袭广州,击杀虎门总兵。联合舰队在撤退途中又遭到伏兵,激战九个昼夜,最终几乎全军覆没,而红旗帮只损兵折将四十余人,其中还包括上文提及的那位玩牌的水手。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根据郑一嫂的故事写成了短篇小说《女海盗金寡妇》,直到今天,还能够在影视剧中见到“她”的身影。《加勒比海盗》系列电影中,九大海盗王中就有郑一嫂,不过在片中,她的名字叫秦。
从秦汉开始,中国的东南海疆就不曾太平。明代学人王希文曾说过:“天下之民莫困于力役,而力役之竭莫甚于东南。”随着苛捐杂税的横征暴敛,越来越多的农民脱离土地,靠海为生。广东潮州澄海县夏岭就曾经发生过地主豪绅强抢渔民农田,渔民诉诸官府,却遭逮捕,最终愤恨不平,遂相率出海为盗,酿成“大乱”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在南澳岛一带,海盗的结伙非常轻易,只需要准备一支竹篙,在薄暮时分拖着从街上走过。竹篙在石板路上摩擦出令人心焦的噪音,人们听到,就知道有人要邀同伙去海上做贼了。想入伙的,走出家门,默不作声,跟在拖篙人身后,不多时,就能聚集一支队伍。即便互不相识,也可以随时结成同伙,做完事随时解散。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人都可以做盗首,只要在天黑前后拖着竹篙走路就行了。
海盗的存在,也让与海盗相关的民间文学传说蒙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色彩。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曾是明代著名的海盗头目。传说他早年与兄弟郑芝鹄出海,后者喜欢搜罗海上奇闻异事,他博闻强记,将亲闻亲历之怪事,以及水手们的奇遇都一一记录下来。
有一次船行至东海,忽有水手报告前方出现一座青山,仔细一看,海面上高十余丈的青山均为大大小小的青虾。虾山顶上还不断地有瀑布般的虾倾泻而下,山底的虾早已因为难以承受重量被压成了肉酱。此时,郑芝鹄连忙命人转舵,远离虾山。不久,虾山背后便游来一张巨口,将整个虾山囫囵吞下,迅速沉入水中,在海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
事后,郑芝鹄解释道,自己曾听人讲,海中有大鱼,身长几千里,好以虾为食,进食之前,会驱赶虾群,形成虾山,看虾山的斜坡可知大鱼的来势和方向。他及时想起这则传闻,才幸免于难。类似这般的奇闻在民间广为流传,因内容虚实参半,而成为亦真亦幻的传奇故事。
不过在真实的历史中,海盗的生活却残酷血腥得多。他们不仅猎杀无辜,同时也是官府缉拿的对象。明代因海禁政策的出台,海上走私贸易猖獗。许多生计艰难的社会边缘人,如渔夫、商贩、手工业者和水手们,因贫穷铤而走险,卷进了倭寇的行列。
倭寇原本指代日本人,然而明朝海疆上的倭寇十有八九都是“假倭”。他们学着倭人的髡发,穿着宽袍大袖和木屐,腰里挎着狭长的倭刀,嘴里还能说几句日语。明朝的官兵,更有把平民杀死后削去头发提头领赏者。真倭假倭难以辨别,以至在东南海域成为一种奇特的祸乱,实为海禁流弊。
海盗的全盛时代也发生在明代中后期,这一时期的海盗不仅开展大规模的武装活动,同时也参与构建了海上贸易活动,用海盗史的学术术语来说,就是“亦商亦盗”。海盗对商船征税,名曰买水,即缴纳银两买取水路之意。买水之后,海盗给商船颁发通行信物,一般是印有特殊标记的旗帜。
买水之法盛行以后,形成了海盗与官府争夺海上商税的局面。官府无力掌控海上局面,只得听之任之,水师在巡逻时见到盗船,也以所辖疆界为限,不予穷追,事发则互相推诿,以致海上的赋税多被海盗夺去。对于海盗而言,买水使得海盗能够坐收巨利,财源稳固,相对于劫掠和绑架更为省力,因此便成为约定俗成的规则。大海盗郑芝龙就曾经以买水之法控制整个东南沿海,这也使得他的武装势力越来越大,最终成为游离于陆地之外的海上王国。
清代海商黄旭斋就曾因买水遭遇生死关卡。据黄旭斋的航海日志记载,他由泉州出发,经日本,再南下至南洋诸国,贩卖丝绸和茶叶,正要蓄力大干一场时,却被大海盗蔡牵劫掠。正要把他投入大海时,蔡牵忽然叫停,附身问道:“先生可记得,两年前在同安府的市集中,你帮一个人付过饭账?”
原来黄旭斋出手阔绰,曾在蔡牵落魄时无意中出手相救。今日海盗船上相见,蔡牵已是控有东海的盗魁。他不仅释放了黄旭斋,还赠送了一面带有蔡字的黄旗。有了这面旗子,黄旭斋的海上生意一家独大,不出三年变成了东海巨富,西洋的许多船只也交给黄旭斋来转运,获利不可谓不丰。民间传言,黄家堪比皇家,连猪圈里饲养的母猪,都在主人的娇宠下,戴上了金耳环,每当喂食时,便叮当作响。
大海盗的消弭通常与彼此之间的火并消耗有关,同时也有主动被官府招安,为的是换取一时的安稳,毕竟当海盗能够活过天命之年者寥寥无几。郑一嫂和养子张保仔便是一对例子。明清以前,闽广一代的风俗认为出海带女人并不吉利,因为八仙过海的传说中,何仙姑的美貌曾引起龙王三太子的觊觎,继而导致翻船。于是,在男性高度集中的海盗船上,同性性行为频发。这样的男子被称为“海兔”,张保仔少年时代就被海盗郑一掳去,称为男宠。因为年纪相差悬殊,这种关系通常被称作“契父契子”。郑一死后,他的妻子郑一嫂接管红旗帮,与张保仔名为母子,实为夫妻。这种乱伦的关系在海盗中已是公开的秘密。
为了招降郑一嫂,两广总督百龄利用了这一点。多年来的海战,让他成为海盗的手下败将,即便是招安,海盗也绝不会对他进行跪拜。为此,他命香山知县建了一座亭子,名为招安亭。同时奏本嘉靖皇帝,给张保仔和郑一嫂賜婚。招安这天,海盗列队在亭外,亭虽不高,却需拾级而上,如此便有了高下之势。百龄在招安亭中宣读了皇帝的赐婚圣旨,张保仔和郑一嫂果然高兴,双双跪倒领旨谢恩,同时也算给百龄磕了头。
海盗投降后,海上匪盗瓦解冰消,海疆之乱得解。招安亭也由此成为胜景,为当地百姓所爱惜。然而百龄此举却遭到同僚的讥讪。在他卸去两广任职之前,他的好友董益甫曾题诗一首,其中有“岭南一事君应羡,杀贼归来啖荔枝”的句子,然而屡战屡败,最后通过招安、赐婚等手段终于平定海盗祸乱之后,董益甫则颇为感奋,特意写信说,“如今我思来想去,似应将当初的诗改为‘抚贼归来啖荔枝,才更恰当些。”百龄看了信,久久未能出一言。
巨大的财富伴随着传奇的故事消失在海雾之中,直到今天依然让人惊奇神往。如今在福建嵛山岛还流传着许多二百多年前传下来的歌谣,据说破解这些歌谣,便能找到大海盗的藏宝之地。其中一首歌谣写在了乌猪岛一座破庙门口,“石神仙,本来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如今,神庙中的三座石佛像,吸引了众多前来烧香请愿的善男信女。有一天,大风卷起石槽中燃烧的纸片,吹落在了石佛的肩上,出人意料的是,石佛燃烧起来。在一场冲天的大火中,佛像涅盘重生,变得金光灿灿,在场人无不为之惊叹。原来佛像表面涂了一层石蜡,火种坠落的那一刻,火焰底下露出了光华流溢的纯金色彩。
(卢生强荐自《中国新闻周刊》)责编: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