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夜螺

织梦夜螺

楚心月赤足坐在沙滩上，任由微咸的海风吹过自己的脸颊。

她喜欢唱歌，比以前更喜欢了，因为每次开口，她都能感觉到声音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暖，就像洛叶一样，永远陪着自己。

第一日

清晨的阳光落在这个临海小镇上，便又开始了热闹而忙碌的一天。

“大叔！请问你这里有海螺吗？所有的海螺我都买了！”说话的女孩穿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裙，看上去文文静静的。

“这么多，你吃得完吗？”大叔一边往箩筐里塞海螺，一边用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着她。楚心月尴尬地嗯了两声：“能……能吧……我有一个朋友，她特别喜欢海螺！”

说起来，都是拜那个喜欢海螺的怪人所赐呀！

前段时间，楚心月在“澳海杯”钢琴比赛上好不容易过关斩将进了决赛，被安排的表演形式居然是钢琴弹唱……这对一个会弹钢琴却五音不全、一开口唱歌就跑调的人来说，简直是灾难。弹唱追求的是人琴合一，既然自己不能唱，当务之急是在比赛前这短短三日内，找到一位歌声能和自己的琴声完美融合的伴唱。

大概是天无绝人之路。昨天傍晚的时候，楚心月因为钢琴弹唱的事正发愁，在沙滩上纠结得走来走去，居然就这样捡到了宝贝。

一个穿着月白长裙的女孩，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夕阳将她的身影映衬得无比优雅，歌声隔着海浪拍打岩石的回响传来，如夏夜里清风吹着木叶，盈满了宁静。这不就是她一直在找的声音吗？

楚心月一个激动，向那个“宝贝”扑了过去:“同学，我看你资质不错！有没有兴趣来当我的伴唱啊！”

礁石上的女孩显然被楚心月的热情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淡定下来，轻轻地回了句：“没有。”

女孩从礁石下来，走向另一块礁石，似乎是要躲避楚心月的打扰。楚心月赶忙像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说尽了好话。也许是被缠得实在烦了，女孩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对她说：“帮你可以。如果明天涨潮前你能捡到一只没有海浪回声的海螺，就来海滩找我吧。”

“没……没有海浪回声？”

女孩微微一笑，转身走了，留下楚心月一个人在海风里凌乱。

别说没有回声的，就算普通的海螺她也捡不到，谁让她“晕海”呢。她只要脚底踏入海水，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因此，便有了早上买海螺的那一幕。现在已经是下午6时了，海水早已涨潮，一阵阵波浪涌上沙滩。楚心月焦急地看着表，心想那个女孩不会不来了吧？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海滩的人越来越少，在沙滩上玩的小孩子也都回家去了，楚心月才看到一个月白的身影向这边走来。楚心月立刻“满血”复活，搬着大背篓欢快地迎了过去。

“你还真去捡了海螺来？”她似乎有些惊讶。

“那是！”楚心月嘚瑟地向她展示胜利成果，“整个早市上的海螺都被我搜罗来了，至少两百只！有没有回声我不知道，但保证这些都是最新鲜的，高蛋白、纯天然，爆炒起来肯定好吃！”

看着那一箩筐海螺，女孩的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听到最后那句话，更是连嘴角都抽搐了一下。

“现在，你可以答应当我的伴唱了吗？”楚心月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个叫洛叶的女孩居然真的答应了，但她要求楚心月只能在涨潮的这几个小时练习，涨潮一结束，她就要回去了。

楚心月吐了吐舌头，心想，比起您吩咐的找没有回声的海螺，这件事真是太容易了。她知道洛叶想保守自己的秘密，比如家住在哪里、在哪所学校上学之类的。不过不要紧，只要她愿意帮自己完成比赛，就算她是住在大海里的小美人鱼，也没什么关系。

练习进行得很顺利，楚心月有些小得意，虽然自己唱歌不好听，但耳朵还是挺灵敏的！洛叶的歌声和自己的琴声配合起来简直堪称完美，默契得像是一个人完成的。

洛叶唱着唱着突然停了下来，说：“你的琴声里少了一些东西。”

“啊？”正在投入弹奏的楚心月急忙停了下来，赶紧去检查击弦机和延音踏板。

“不是这些，”洛叶纤细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其实，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弹钢琴。”

“呃……”楚心月愣了一下，对洛叶笑了笑便接着弹奏，只是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在练习的过程中，很多细节让楚心月觉得洛叶非常了解自己。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心有灵犀吗？

第二日

比赛前一天，楚心月坐在钢琴边发起了愁。

因为她抽中的比赛地点居然是在一个海上音乐厅，还是那种一低头就能看到海底不明生物的透明表演厅……她怕海。可如果放弃比赛，那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她想通过艺术特招进入音乐学院学习的梦想也就成了泡影。

楚心月的闷闷不乐让洛叶觉得十分好奇。她问道：“你为什么会害怕大海？”

楚心月轻叹了一口气。她小时候其实是不怕大海的，她本来就住在临海的一幢房子里。那时，爸妈很忙，所以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在沙滩边捡捡贝壳唱唱歌。后来，她认识了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不会说话，却用手指在她的掌心写：我很喜欢听你唱歌。

楚心月唱歌的时候，女孩就吹着海滩边捡来的海螺伴奏。很快两个人就成了亲密的好朋友。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把我推进了海里。要不是爸爸正巧赶回家看到，那一次，我可能就没命了。”

后来，楚心月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不会讲话的女孩，到处去打听，附近的人却说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女孩。这个秘密楚心月谁也没告诉，对爸爸妈妈，她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到海里的。从此，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喝多了海水，她的嗓子就坏了。起初声音非常沙哑，这些年恢复得好了一些，却再也发不出好听的声音。

“好吧，你说对了，我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弹钢琴。”楚心月抱膝坐在地毯上，轻声说，“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歌唱家。”

也许，这次钢琴比赛是她最接近音乐梦想的一次了。

洛叶坐到楚心月的身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深海里有一种叫夜螺的生物？”

如果把海螺放在耳边，可以听到大海的回声，可夜螺不行。传说它们生长在海底的黑暗中，只有趁着海水涨潮，才能浮出水面片刻，不然会受到惩罚。它们酷爱捕捉天地万物的声音，最喜欢的是属于人类的美妙歌声。

夜螺没有回声，却渴望拥有属于人类的美妙歌声，有的会趁着月色浮出水面，变成普通人的样子。它们发不出声音，唯一的能力便是靠人的吹奏织梦。在一场梦境中夺走属于别人的歌声，对夜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琴声停了下来。楚心月怔住了：“你是说，她来和我交朋友，就是为了偷走我的歌声吗？”

“也许她只是想带你一起听听大海深处的声音呢。”

静静流淌过掌心的水声，贝壳轻敲海浪的细语，摇曳的水草升起的气泡，闪烁的沙砾跳跃着翻滚，这些都是只属于大海的声音。

“也许她并不知道，人类在海水里是无法呼吸的。所以那些对夜螺来说美好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却成了灾难。”

“听你这么说，大海好像并不是很可怕。如果有可能的话，还真想潜到海水下面去听一听。”楚心月托着下巴，笑着看向眼前一望无垠的大海。

“你愿意相信我吗？”洛叶突然向她伸出了手，“如果我能带你去听大海深处的声音，你愿意相信我吗？”

洛叶像是一尾鱼，月白的长裙在水里晃动如鳍。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童话，她们此刻一定就在童话里。

之前的楚心月一定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此时的洛叶轻轻唱着歌，拉着楚心月的手，就这样来到了水下世界。眼前全是深深的湛蓝，看不到边际，阳光透过水面照亮她的身体，柔和的水波流淌在发间，涌动在身体上，包裹在手指间。水草、游鱼、砂石，还有五彩的贝壳……

“这就是你想让我听到的声音吗？”

当年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孩呀，你是一只织梦的夜螺吗？你故作冷漠的坚硬外壳下，藏着的是天真的梦幻和善良吧？

不知在海里待了多久，她们回到岸上时，夜已降临。

“现在还‘晕海’吗？”

楚心月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动中，听洛叶这样问，忙不迭地摇头。楚心月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口袋里，突然惊呼一声：“糟了！”明天比赛的入场券，那个写着她名字和参赛凭证的金属小卡片，一直放在口袋里的，现在那里空空如也。一定是刚才只顾着玩，把入场券掉在海里了！

茫茫大海，让她去哪儿找呢！明早就要比赛了，就算补办也来不及了。没有入场券，工作人员根本不可能让她进入赛场。楚心月心急如焚，想也没想就往海里跑，被洛叶一把拉住：“涨潮已经结束了，你再进去会有危险的。”

“可我一定要找到入场券啊！”

洛叶看着她轻轻笑了：“交给我吧。”

“记住了，明天你只负责好好弹琴。”说完这句话，洛叶便跳到了大海中，月白的裙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夜螺生长在海底的黑暗中，只有趁着海水涨潮，才能浮出水面片刻，不然会受到惩罚。洛叶曾说过的话突然在楚心月耳边响起。涨潮已经结束了……

那天晚上，楚心月因担心洛叶，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隐约有熟悉的歌声传来，伴着歌声，她终于沉沉睡去，做了个很美的梦。

在梦里，儿时在海边遇到的女孩长着洛叶的模样。她们一起唱歌，一起吹在海边捡到的海螺，还手拉手像鱼儿一样在大海深处自由呼吸，聆听着属于深海的声音。

第二天醒来，枕边放着那张入场券。楚心月感觉嗓子有些奇怪，像是唱了一整晚的歌。

第三日

楚心月很早就到了海上音乐厅。比赛现场和想象中的一样盛大。专家级的评委老师、座无虚席的观众、晃眼的灯光、透过玻璃地板可以清晰地看到的滔滔海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楚心月穿着优雅的小礼服，已经在候场了。她知道，自己要等的人不会来了。在昨夜的梦里，楚心月问洛叶，如果夜螺违背了规矩，在涨潮结束之后离开大海，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呢？洛叶回答说，会永远留在深海，再不能浮出水面。

眼前的黑白琴键，仿佛微凉的海水静静在指间流淌，楚心月觉得眼眶发烫。渐渐地，观众席上有了些小骚动，大屏幕上明明打着“钢琴弹唱”几个大字，台上的小姑娘琴弹得不错，怎么就是不开口唱歌呢？

一曲终了，评委摇了摇头，露出惋惜的神情，正准备打分，琴声却再次响起。楚心月一开口，清越而让人心生宁静的歌声响彻了整个音乐厅。这是自己的声音吗？指间是海水拍打礁石的回响，歌声是夏夜里清风吹着木叶的悠扬。她明白了，这是属于洛叶的动人歌喉。此刻，她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记住了，明天你只负责好好弹琴表演。”洛叶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有些事是楚心月永远都不用知道的。

比如小时候那个来听她唱歌的不说话的女孩，她每次用来做伴奏表演的海螺，其实是一只织梦夜螺。织梦夜螺是真的想偷走她的声音。听吹奏夜螺的声音听得久了，她便产生了错觉，自己跑到海里，呛了海水，嗓子才会坏掉。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织梦夜螺出了差错。

楚心月的歌声不愿被偷走，在多年的苦苦挣扎间拥有了自己独立的意识和容貌。每当潮涨之时，她便借着织梦夜螺的灵力，在傍晚时分浮出水面，在礁石上放声歌唱，寻找她的主人。

终于有一天，歌声的主人出现了，她来到她的面前。她看到了她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心结，儿时那次被朋友背叛留下的阴影。于是她对她说，自己叫洛叶，然后用织梦夜螺为她编织了一个海底最美的梦。夜螺不会变成人，人也没有在海水中自由来去的能力，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让她知道当年的残忍，只愿把所有的美好留在她的回忆里。

楚心月的心结解开了，她的歌声便回来了。

织梦夜螺又一次被吹响，在那个编织的梦境里，她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海洋的某个地方，安静地听着她轻轻歌唱。

（慕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