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勃
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绿了。绿已不是色彩,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涌过来时,抬头望天,只在密织的枝杈间间或看見几个依稀的亮点,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空气像过滤过似的,绿得惊心,绿得陶醉。
贪婪地呼吸着集合了各种馨香味儿的空气,为尘世所积的郁闷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胸腔第一次感到如此畅朗,略无物碍。没有压抑,没有阻滞,山长水远,天辽地宁。像一只冲出樊笼的鸟,再次摆脱羁绊进入这片天地时,那种梦幻般的美,驰魂夺魄,如在梦中。惊魂甫定,我散漫着心欣赏这天地间最富生机的森林,欣赏着我们渴望也淡忘了的大自然的另一种风情。
银铃般拖着尾儿的声音,先是一声两声,银丝样穿梭在枝杈和林梢之间,缭绕在人的耳边。我屏声静听,放眼寻找时,那声音仿佛是空气的声音,有点邈远,有点空灵,又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一丝风也没有,山显出让人骨酥的幽静。就在我像沙漠里的一滴水,将要融进这无边的幽静时,瞿——,清脆的声音那么高亢,那么绵长。让人惊心动魄的是,这声音像是一声领唱,随即,所有的林梢都在回应,就像所在的树叶都成了音符,整个森林完全成了一首配器复杂的演奏。那声音,那么熟悉,像我听过的所有音乐,又有点陌生,不同于我听过的任何一种音乐。我仿佛掉进了音乐的共鸣箱,在音乐的包围中感动得全身颤动。
这样连空气都染绿了的无边的绿很少见,间或的绿还是不绝于目,鸟的声音,别说如此灌满空气的,就连间或的一两声也变得那么稀奇。岂止鸟的声音,连影子都日渐陌生。无数次怀念儿时傍晚坐在小学院内,听小鸟闹窝的情景。高大的榆树上,多得数不清的鸟在黄昏时不约而同来到这儿,像进行一天飞翔的总结。鸟比树叶还多,那声音,整齐间显出杂乱,杂乱中显得整齐,而热闹,没什么声音能比得出来。我们拍着小手,放开小嗓门喊时,那些鸟,哪还把我们的声音放在眼里。年龄越来越大,鸟越来越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鸟的影子完全离开了我的视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鸟成了图画中的形象和字典里一些呆板的符号。
现在,满目苍翠和天籁般的鸟鸣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我。童年一路小跑着来到我面前,“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兴喜过后便想,鸟本应和人类一样安享这颗蓝色星球的,为何人类在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时,总要以牺牲鸟和其他动物的利益为代价。地球不是人类的私有物,而是所有生物的共同体。没有鸟的地球,就像没有音乐的舞台,只能是一片死寂。生活在一片死寂中,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质量可言。
什么是大自然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雨声,这些只能是自然的现象。大自然的声音,就是鸟的声音,没有鸟,大自然就没了自己的声音。比器乐更美的声音是人类的声音,比人的声音更美的是鸟的声音。音乐史表明,鸟从来没有学过人类的声音,倒是人类几千年来处心积虑地摹仿鸟的声音,并且孜孜以求,乐此不疲。
站在远离尘嚣的森林里,欣赏着缭绕在林梢间的声音,我想,人类残酷着自己的残酷,鸟们幸福着自己的幸福。在人类的残酷面前,鸟们选择了自己的幸福,在鸟们的幸福面前,人类却选择了自己的残酷。比起鸟,人类似乎要渺小得多,鸟以自己卑微的存在容忍着人类的存在,人类邪恶的眼光盯着的,却是这些地球精灵天使般的善良。
在和自然违背规律的争斗失败后,人类终于选择了和。在和的感召下,这些退避山林的鸟开始三三两两、战战兢兢地回到人的身边。在它们善良的意识中,人类应该是它们最好的朋友。看着在枝叶间幸福跳跃的小鸟,在忏悔的同时,我想说,日渐理性的人类终究会是你们的朋友,我以一个志愿者的名义,欢迎你们归来。
不知是鸟们看透了我并不踏实的心机,还是他们为我的真情所感动,霎时,林间一片天籁,鲜花般,灿烂缤纷,芬芳醉人。
(常朔摘自《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