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在一本书设计的过程中,封面应该只是最后的一环,设计师不能觉得完成一张封面就算把一本书做完了。
书籍设计师是艺术家吗?这是一个困扰着许多人的问题。
在吕敬人抛出“书籍设计”的概念,并要求设计者深度介入出版流程之后,他的追随者不约而同地遇上了类似的问题。舞台上站着作者、编辑、发行,本已拥挤不堪,在设计师粉墨登场之后,主导权究竟鹿死谁手?如果设计师是艺术家,那么追求自我的表达似也无可厚非;如果设计师不是艺术家,那么他与作为技术工种的美编又有怎样的区别?
身为这一话题的“始作俑者”,从业四十年,设计过超越四百种上千册作品的吕敬人显然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我们不妨来听听他怎么说。
《出版人》:您在1996年率先引入国内的“书籍设计”概念与出版业盛行的“书卖一张皮”观点是对立的吗?
吕敬人:编辑从出版、销售的角度出发,重视封面是无可非议的。我也同样重视书籍的封面。但相反的,一本好书不仅要有好的外在,更要有好的内涵。内文的字体字号、节奏层次、印刷质量等,都是构成一本好书的方方面面。在一本书设计的过程中,封面应该只是最后的一环,设计师不能觉得完成一张封面就算把一本书做完了。
我在当年提出“书籍设计”的概念,为的就是改变书籍靠封面打扮的观念。作为设计者,我们应该意识到,只做了封面还没有尽到最大的责任。设计师应该进入到文本编辑的过程中,让书成为视觉传达更丰满的产品,使之更方便于阅读、更有益于吸纳。
在书籍设计的概念提出来之后,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说,你的观点是舶来品,是要否定装帧的艺术,但事实上这些批评的声音和我想要倡导的事情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我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要在装帧的基础上延展书籍设计者的责任和态度,让装帧成为书籍设计的一个部分。
《出版人》:目前多数书籍设计师的作品与市场仍有一定距离,其高昂的时间成本和工艺成本可能是出版机构和读者无力负担的,这会加大书籍设计概念推广的难度吗?
吕敬人:一本书如果要做到有个性、有创意,必然会带来相应的成本上升,这个成本如何平衡就显得尤为重要。出版者要做有创意的书,也需要维持生产和销售,所以应当学会两条腿走路,普及的书、商品的书、流通的书、流行的书要关注,另一方面,也应投入一定的成本去维系一些有保存价值、有艺术品味、能够为中高端读者人群服务的产品。这就要出版社能很好地弹钢琴。
对于这两种书,身为设计者,我们不应有偏颇。我做的书90%都是市场上的书,但是我没有因此而放弃对气质、风度的追求,我相信这些书同样可以影响读者的阅读审美。部分高成本的书不进入流通市场,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否定他们的意义。我也会去做一些高端的书,让国家收藏、作为国礼送给外宾,作为一种传统文化的传承,这也是同样重要的。
《出版人》:您要求设计师深入介入编辑加工的环节,那么在此过程中设计者要如何定位自身?
吕敬人:我不认为书籍设计师是艺术家。画家可以牛,因为你的作品是自己的;作为一个设计者,我不敢牛,因为文本是别人的,你只是帮别人传达而已。我们还是服务者,要为产业服务、为文本服务、为作者服务、为编辑服务、为出版社服务。所以设计师不是独立的,而是和很多人走在一起,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面对客户,摩擦是难免的,但是这种摩擦实际上也是一种交流,想要把最好的设计呈现给对方,就要学会陈述,把你的理由和想法表達清楚。如果仍解决不了,我的原则是退两步进一步,退下来是为了冷静思考,对方提出的问题是不是我没有想到的,而之所以不是全退,还要进一步,是因为我必须交出比之前更好的作品。
《出版人》:作为“中国最美的书”等多项评选的评委,您心目中优秀的书籍设计作品是怎样的?
吕敬人:我在做书的时候,最大的追求就是不同于自己。我要求我的作品不能有固定的格式和风格,一本是一本的模样,而不是本本被人看到都能一眼认出来是吕老师设计的。所以我在判断书的时候,也会特别关注那些有别于我或者有别于前人的作品,这种作品让我感到特别有意思,因为他不同于别人。艺术的生命是个性。只有人人都不用于别人,艺术才能进步。
《出版人》:对于一个书籍设计师而言,哪些素质和能力是您认为必须的?
吕敬人:搞绘画的知道都知道一句话——功夫在画外。其实设计也是一样。设计正在变得容易,至少从工具上来看是如此。大家都用着一样的工具,要分高下就只能看个人的修为:气质好,设计自然会好。因此平时的修为和修养是要注意的。我在教课的时候,也会给学术看电影,在这里我不是要让他们看故事,而是希望让学生理解它的背景、内涵、价值观,让学生受到设计之外姊妹艺术的熏陶。
此外,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设计者,还得有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和强大的学习能力。杉浦康平把设计师比作坛子,要能装得下各种东西,把它们积累起来,才能在关键时候成为所谓的灵感。当然灵感要想准确发挥出来,还需要逻辑分析的训练,这也是很重要的。
《出版人》:技术的变化也在改变着书籍设计的样貌。在您看来,在信息技术环境下成长的这一批设计师与在手工时代成长的您这一代相比有没有明显的区别?
吕敬人:在我入行之初,做美编靠的主要是画笔和镊子,封面上的文字因为没有足够大的铅字,所以一般都要手写。后来有了照相植字技术,排版就变得方便快捷多了,电脑的诞生更进一步催化了这种方便。但是我们在得到便捷的同时也失去了写字的能力。
中国人自古崇尚美,表现在书写中,自然回将文字当作美的符号和精神的寄托。汉字是世界上仅存的象形文字之一,丰富的字体使汉字具有多元的样貌,呈现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形成了众多的审美价值。而如今数码载体的快速发展正让人习惯于键盘输入文字而疏于书写,学校也渐渐忽略了中国文字的美学教育,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设计者势必难以理解汉字所产生的顿挫之功、飞动之势和气韵之美。
今天的设计者普遍不会写美术字,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民国的设计,很多手写文字都是极具创造性的,今天技术的进步反而令我们损失了这种原始的创造性。这是发生这一代人身上的我最担心的事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