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金海
堂二叔和我父亲同辈,是同一个太公门下的,到我这辈是第五代了。要说堂二叔的憋屈事前,还得先说说堂二叔做的一件事关我家的大事。
那一年,村里安装柴油发电机,各家各户都要装照明线路。经过培训的村电工,就是堂二叔姨夫康良的堂弟康喜,趁我家没有人,用他的电工工具撬了抽屉的锁,偷了父亲放在抽屉里的二百多元公款。
第二天早上,父亲去开抽屉才发现锁被撬钱被偷,当即就大声地报告同住一个天井的当着村支部书记的堂兄永法。令父亲想不到的是,堂兄竟像知道这件事似的,只是淡淡地对父亲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更令父亲想不到的是,看似反应平静的堂兄事后就去了二十里路外的公社,当天下午,母亲就被公社派来的人叫去了,这一去一直到“文革”结束,“四人帮”被打倒,母亲才得以平反回家。而母亲的平反全靠我这个堂二叔的“告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四人帮”粉碎后,包庇他们的公社书记也被打倒,新的书记一上台,就着手调查一些冤假错案。偷者的家人心急如焚,天天躲在家里商量该怎么办?父亲从中看到了希望,这不仅取决于母亲关在公社日子里的坚强不屈,因没有证据和母亲的拒不承认,公社无法将母亲移交司法部门;更取决于新的公社书记开始拨乱反正了,无法无天的日子终于到头了。那些日子父亲天天跑去公社,一方面鼓励母亲要她坚持,另一方面向新的公社领导申诉,但苦于没有证据,一时还难以反正。
就在父亲苦思冥想之际,堂二叔在一个倾盆大雨的晚上悄悄地来到了我家。是夜,父亲和我们姐弟仨已上床睡觉,我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从楼下的后门处通过二楼的窗户传进来:“大哥,大哥,你起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讲。”父亲一骨碌起床,点起煤油灯下楼,开了后门,引堂二叔进屋。我竖起耳朵听到了堂二叔对父亲说的话。原来堂二婶通过她的姐姐知道了她們妯娌们在一起商量的事,终于知道了那钱是姐夫的堂弟偷的,堂弟夫妇早已和支部书记夫妇达成了“君子协议”,那堂弟答应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支部书记的两个儿子,以此换取支部书记对他偷窃村公款的包庇。没想到,包庇支部书记的公社书记被抓,一直关在公社的嫌疑人(我坚强的母亲)面对各种威胁和手段死不承认,他们担心有朝一日事情会暴露,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绝招:偷偷地将钱塞到我家一楼靠锅灶的窗户上……
钱放在那里是很容易被发现。这样,物归原主了,支部书记就可以凭手中的权力宣布此事就此了结了。
堂二叔的这个消息,对父亲来说既如久旱的甘霖般滋润,又如晴天的霹雳般刺激。堂二叔还说:“我一直犹豫着该不该来说,一边是亲戚,一边是堂兄大哥,但一邪一正我还是分得清的。”
案情的进展很顺利。这样一来,偷钱的人、作案的工具、雨夜塞钱的人、谁家的套鞋等,都一清二楚了。母亲终于可以回家了,尽管身心俱伤、满脸的憔悴,但看到那个偷钱的人终于被公社干部抓走了,案情也大白于天下了,还是将笑意由衷地写到疲惫不堪的脸上。
好在不久,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推开了,父亲终于可以不受人限制地在分给自家的田地上指手画脚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秋后的冬天,父亲天天起早摸黑地去地里干活,他要为来年的播种和收成早做准备。而对于曾经有过的伤痛、留下的疤痕,父亲都默默地将它交给了时间、留给了岁月。
时间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堂二叔的憋屈事也在不知不觉中迎来了。
堂二叔常犯牙痛,这几乎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痛得厉害时,堂二叔就回家喝口自酿的白酒含着,从来不去求医问药。堂二叔有一个残废的哥哥,至今没有婚娶,在堂二叔去世后不久就作为“五保户”送到县城的敬老院了;一个姐姐远嫁在山外,家境也不甚好,两个妹妹都先后嫁在邻村,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堂小姑出嫁时,我正读初中,在寒假的日子,我和几个堂兄弟一起参加了抬嫁妆。堂二叔的父亲在我出生前就离世了,一家人的重担几乎都压在他肩上,艰难的日子养成了堂二叔勤劳负重沉默的习惯,一有空都会上山采些草药和值钱的东西回来,以补贴家用,田角地头都收拾得让人一看就是个庄稼汉。
大约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吧!堂二叔在自家的屋边空地上种了几棵罂粟,那是堂二叔用来治牙痛的。可就是这几棵罂粟,不知哪个村里人举报揭发了,堂二叔被公安抓走了,很快就被判了刑。那时我已在乡镇工作,在城里有了家,很少回老家,因为“文革”那场冤案的原因也几乎很少与老家的人联系接触,等知道堂二叔的事时,堂二叔已经到劳改农场了。此后每次回老家看父母或者父母来城里,几乎都要说起这件事——在那样的山里,没有人告发谁会知道种了几棵罂粟? 山里人又有多少人知道那是罂粟?我们一家人都怀疑这个告发的人一定是村里人,联想到我家曾经发生的冤案和堂二叔的真情告密,我们怀疑这个告发的人就是当年偷钱的人家,苦于没有证据难以确定。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这应该是一件冤冤相报的事。种植罂粟是不对,但要看数量和情节,我查阅《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堂二叔种几棵罂粟,其罪不该获刑。只是那时正直全国第二次严打期间,一切涉及违法乱纪之事都会从严从重从快处理,堂二叔就这样被人给害了。但我相信:这样的害人者必将殃及自己。
堂二叔出来后,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脸黑了,人瘦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我有几次回老家,特意去堂二叔家坐坐,每次堂二叔都要二婶烧几个菜和我喝几盅酒,也不多说话,但我分明看出了堂二叔无以言表的压抑和憋屈,堂二叔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来表达,只是戒酒消愁解闷。我宽慰堂二叔想开些,因终会有果,只要我们好好活着,一定会看到春去秋来。
然而,堂二叔长时间压抑憋屈的心情,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三年时间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村。
堂二叔离开快有二十来年了,说起老家,不管是身临其境,还是梦里想象,我都有满脸的无奈、满腹的苦水、满肚子的话,可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父亲离世也有十五年了,老母亲一个人愿意厮守在老家,我常回家看看,但每每都在无尽的不言中去的老家,又在无尽的感叹中离开老家。
堂二叔的两个孩子,都先后成了家,都在城郊买了房,做着小本生意,和堂二婶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从他们身上,我看不出有丝毫的压抑和憋屈,历史终究是历史,只有好好地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忠诚的怀念,从而让他们成为最基层的最朴实的劳动者。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老家的天地依旧,老家的青山依旧、流水依旧,但老家的人变了、老家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了。当代表传统文化的老旧的厅堂几乎都倒塌了,代表新生力量的年轻男女都选择外出或者进城了,我的老家还能留下些什么呢?还能给人些什么呢?
责任编辑:青芒果
插图玄子《外国黑白插图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