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可沁
踏过摇晃而咯咯作响的青石板,踏过铺满羊粪和牡蛎壳的蜿蜒山道,是坐落于半山腰的,已然破落的老房子。而木门前那落满金桔叶的石墙,却有一只老猫,它卧在那里,像老房子的守望者,听见了归人的脚步,便以其过分敏捷的动作弓起背来,与你定定相望,在那目光交接处,激起你内心柔软而起伏的浪潮。
老房子是你七岁时祖母的房子,老猫是你七岁时祖母养的猫。打你记事时,老猫就住在老房子里,不过它生性乖僻,不很近人,唯一亲近的是古井边那株靛蓝的牵牛花,那时它还是只充满戒备的小猫。它总是窝在那里,在日晖中望着天际,守候着老房子的宁谧,尾巴柔软又细长,是童年时你最渴望拥有的玩具。
七岁,南方的天空飞着灰嘴尖的鸟儿,叫声是宛转而悠长的,春花挤满墙角一把,直挤到你碎花裙上去,成为祖母针脚上柔嫩的一隅。你头扎羊角辫,蹲在水井旁的柴草堆里,突然扑过去抓那猫咪的尾巴,它却在瞬息间机警地跳起,从屋頂的烟囱后不见了。只留你趴在地上攥着裙拜瘪嘴哭起来,祖母听见声响,好笑地用油烟味的拇指抹去你的眼泪,而你一边在安慰声中渐渐止了啜泣,一边眼睛还巴巴地望向那猫尾巴消失的方向。
九岁,盛夏的喧嚣还未完全退散,白衬衫被夜风席卷跳起浪漫的舞点,水井中映出黄澄澄的圆月一捧,水面荡起细小的波纹,那月亮便被揉碎在井水里,搅得清水里也满载了金灿灿的无忧的亮光。你还是个吃月饼嘴角都会蹭上碎屑的小姑娘,放轻了步子悄悄跟在祖母身后,将一小块蛋黄月饼放进猫那缺了口的破碗里。它动了动猫耳尖,你想象着那该是怎样柔软的触感伸出了手掌,它却像个被人取悦也不动声色的将士一样,只慢条斯理地躲开你的指尖。
十一岁,窗外飘着南方少有的细雪,纷纷扬扬却只遮住了石板路薄薄的一片。柴火在炉灶里毕剥作响,那火团是暖红色的烟,兀自跳跃着,映得你脸通红。猫团在灶台的另一边安静地睡着,皮毛起起伏伏,仿佛带着些惬意的温度。你坏笑伸出手去,指尖与它的长尾将触未触,却又心软下来,放弃了惊醒它的打算。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安谧宁和,在炉火边打起了瞌睡。黄昏跃然而上枝头,祖父笑着摇头把安睡的你打横抱上了阁楼。
一年一年,是春花烂漫,夏蝉聒噪,秋秧葱郁,冬霜盖楼。大多数时间你入睡在都市的车鸣声中,霓虹的光亮遥遥落在你因繁重学业而蹙起的眉间。偶尔回到老房子所在的山间,都能看见建筑工人在山下砌起规则方正的新屋,那机械轰鸣声盖过叶涛,盖过燕啼,也盖过大山淳然的呼吸。猫在你的身边望着山下的轰鸣,继而定定地回头看你,你却只抿着嘴,半晌小声道:“去,别听。”而后继续低头解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几何题。已经显出点疲态来的猫于是从窗边跃下,躬身时的倨傲姿态仿佛嘲笑着你的怯懦与无能为力,又仿佛是个固执的老兵,城池将倒,却仍抱着守卫家园的决心。
时光长河中,浪花溅起又去无踪影,时间所给与你的,不仅仅是明白事理,还有学会接受现实而放弃守护的态度。你逐渐长大,也逐渐明白,你终究留不住这只猫,正如留不住枯竹竿做的晾衣竿,留不住从参差黑瓦中腾跃的炊烟,留不住祖父抚在你脸上宽厚手掌的烟味与泥土的浑然气息,也留不住老房子与终将逝去的童年。
终有一天,老房子拆了半边,砖块堆成了山下的新房,而你已然习惯了每日行色匆匆地往返与家与学校之间,却忘怀了山腰上饱满透彻的童年,逐渐活成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欣慰也无奈模样。成长固然充满了惊喜,但那份天真与童趣也确切是不再了。
某一年夏天,蝉鸣声聒,叶浪翻滚,而你回到这满地碧青的田埂中央,怀揣着期待而仿佛近乡情怯般的情感,一步步爬上山腰。飞蝶,跳跃的翩舞的,是故乡轻和的心跳吗?虫鸣,悠远的寂寥的,是故乡不息的长歌吗?脚尖,野花星光般零碎铺开;指尖,满墙青苔就此悄然蔓延。老房子的木门已经合不上了,在风中发出轻微吱呀的声响。你伸出了手,突然听见一声“喵呜”——那是一只老猫,它的神态慵懒而不失倨傲,它有着最长最柔软的猫尾,是祖母曾经养的那只猫。此刻你为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生灵心生敬畏,而它便安静地同你相望。倏忽,它退开了一步,体态轻盈地跃上石墙,漫步离开。你于是知道这是它对于你这个归人的认可,是这老房子的守望者对你灵魂的认可,你的心依然安然于此处,哪怕童年不再,也从未远离。
那些回忆是这样明晰,你分明能够触碰到那些往事的珍宝,回忆仍然活着,活在一呼一吸之间,活在心念流转之间。老猫已是真的老了,这个老房子的守卫与这老房子呆了一辈子,此时白驹过隙,也同那老房子中的所有一齐陈旧了,将成为昨日的清歌,化身于尘埃,幻化作万物生灵。然而老房子的生命并非止步于此,如今你也将成为老房子新的守望者,你的子女,你的后辈,世代延绵。从此你的乡愁与眷念,你的折柳与玉笛飞歌,都将只寓意同一个地方,那是老房子的山头,是童年的月光宝盒,是你包容而深远的港湾,是你跋涉万里也终将回来的栖息的枝头,是你镌刻在生命江流终将归往的故土。
人们终会走向远方,但心与灵魂永不忘扎根的地方,它们永将存于归处,宁守过去,凝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