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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从1956年的除夕夜说起。老师们的孩子都聚到大院子里看放炮。因为是座新组建的学校,老师们来自各方,老师的孩子们也暂不相熟; 但孩子与孩子永远是无隔阂的,很快就黏到一起,甚至不问姓名就玩上了。
暗夜里,我突然发现一双明亮的眸子在闪耀,光芒划过了夜空,与我的眼光如电流一般不时地撞击。她,靠在窗台上观看; 我,在空场子上奔跑着不断“掼炮”。“掼炮”是一种用纸包着的火药炮,只要狠狠地“掼”到地上,就能发一声脆响,溅起火花,并不需要多大胆子。在这双眸子的注视和鼓励下,我摔得更加起劲,跑得更加欢实,像个大英雄似的。她就是刚来到兰州的金菊。她和母亲跟随继父,来到了这所学校。这学校是一座古建筑群改成的,紧贴着小西湖和黄河。她家被安置在坡下河边的一个独院内。我家来得早,在坡上另一所小院。转年我就十四岁了,在上初中。
金菊姓韩,来自甘肃南部的岷县。那时的人一提起岷县觉得很遥远,似是一片神秘之地。那里有滚滚的洮河,高高的太子山,还有二郎山“花儿会”,盛产药材当归。那里当时还保留着一些奇风异俗。我见过来自岷县、被称为“神婆”的中年女人,她们专门看风水,看病,预测吉凶。她们穿着像马王堆出土的古老的黑袍子,挽着高髻,足蹬船形鞋,鞋尖儿翘起个弯弯钩,高鼻深目,表情凛然,结伴从兰州街上飒然而过,像忽然飘来的一团黑云。所过之处会突然静下来 ,人们目注她们走过,像看怪物。
作为孩子的我,吓得不敢出声。然而,来自岷县的金菊,却双目清澈而流慧,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她身材苗条,皮肤不算白皙,是淡黄的小麦色,却好看,她的眉宇间含有一股英气。她常常挎着篮子,牵着小外甥女,经过我家门前去买菜。那年她十二岁。1956年的兰州七里河,像个大工地,宽阔的石子马路上,日夜穿梭着大卡车,街边大喇叭里放著歌,有一种节日气氛。那时在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从七里河往西,正建设着石油、化工、机械、电力等一连串国家级大型工厂。那时已有了敖包相会这支歌,有一天,我望着金菊婀娜的背影,听着广播里的这支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动。我还想起陕北民歌里唱的,干妹子好来实在是好,走起来好像水上漂,她的步态,意绪,与歌里的意境是那样贴合。虽然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但少男和少女之间会有一种潜隐的心灵萌动,我感应到了,她应该也感应到了。
她家是生柴火灶的,我家是生炭火灶的。她常在湖边捡干树枝,不时蹲下,用布裙子包起来,凑成一堆。我常爱在湖边转,就帮她捡,互相笑一笑,并不说话。湖上起了大风,是捡柴的好机会,她会出来,我也出来,像约好似的,我们在湖边忙活一阵子,她的刘海被风吹起来,现出光洁的额头,背景是正在起浪的黄河。可是,有一天我因事到她家,她一见我立刻转身躲了起来。这一躲,让我无法平静了。我下决心写了一封信,当面交给了她。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刮风天她也不出来了,我已绝望;没想到她把回信寄到我上学的西中。她字迹娟秀,说了些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的话。这封信我一直装在棉裤口袋深处,晚上睡觉也不脱棉裤;这反常的举动,终被母亲和姐姐发现。她们趁我熟睡,偷看了信,并没有责怪我。可见她们也是喜欢她的。
有一天,在湖边,我吹笛子,吹的是二小放牛郎,她走过来说,你吹的真好听。这是她和我面对面说的第一句话。后来,她对我说起她的身世。她是个遗腹子,快出生时父亲忽然病逝。她说她的生父聪明好学,人才出众,每天晚上都要给她母亲讲一个故事。说到这里,她显得很自豪,无限神往的样子。她说为了生活母亲才改嫁的,继父待她也很好。
1957年夏天,我考上工农速中高中部,要到远郊去上学。母亲的工作也调到城市东头,我们要离开小西湖了。全部家当用两驾大马车就装下了。母亲催我快动身,我迟迟不动,母亲发火了。我找借口拖延着,希望最后能再见她一面,告诉她我要走了。可是那天怎么也等不到她。我只好飞奔到坡下她家院子前,一看,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她全家人外出了。我悻悻地离开了。未想到,这一别竟有四年多,互相不通音信。因为听说不久她也走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到了城市的什么地方。
后来才知,1958年她继父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开除公职,逐出教育界,遣回原籍改造。当时的遣返,除了本人,一般也动员家属跟着下去。虽有些临时优惠政策,但那将意味着失去城市户口,丢掉每月保命的粮票,以及在兰州上学、就业的资格等等。户口,那就是命啊,失去了会一落千丈,失去了是多么可怕啊。于是她和母亲开始了与人事和户籍方面的捉迷藏,在这座城市里不停地迁居,总算熬到了政策松动,她们的户口保留了下来。
2
1961年春天,我重新与金菊取得了联系,相约某个周日在邓家花园门口见面。她走过我眼前时,我认不出了,俨然是个大姑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梳着短辫子,穿一身蓝布的斜襟罩衣,既像个村姑又散发着城里女学生的青春气息。她少了以往的腼腆,羞涩,变得开朗了。她告诉我,她在读高一,就在众所周知的一所名校,后年她将面临高考。她家新搬的地方在自由路某号,她说她妈很想见我。择日,我找去了,是在一座三进深的套院里,她家在尽里头。她妈像对待未来女婿一样欢迎我。
她妈说,缸里快没水了,你们去挑吧。其实是让我们单独多待一会。那时兰州部分街道还没通自来水,吃的是黄河水,挑来倒进水缸,用明矾使之沉淀后食用。那时“水客子”也没绝迹,即专门挑着黄河水,沿街叫卖的一种苦力。我不会用桶打水,差点把水桶滑到河里飘走,金菊夺过扁担钩儿,一甩,就钩住了。她用扁担钩儿打水是一绝。她微笑着说,你真是文绉绉的大学生。我抢着担水,她不争,跟在后面。我转身红着脸说,你笑什么,她不语。我挑得晃晃悠悠,差点歪倒;说实话,肚子饿,身上没劲啊。待挑满了水缸,她妈早切好了两牙青稞面饼摆在桌上,金菊递给我一牙,我们就着开水,默默地吃着。
我这才注意到,她家屋檐下,窗台上,台阶上,摆满了扎成小捆儿的像小树苗样的东西,在晾晒。我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当归。我说这么多啊,哪来的?她说从岷县拉来的,就不再多说什么。她翻晒着药材,不时生嚼半根,看着我笑,说你不懂吧,补血。她倚着砖墙,交叉着腿,嚼够了,就轻轻吐掉。那样子至今我还记得。
这时,她家走进来一个甩着膀子,大摇大摆的人。没进门就先嚷,渴得很啊,赶紧泡茶!是一口岷县话。她母亲像迎接贵宾一样把他迎进了门。原来,这是岷县某单位的大卡车司机,专门跑岷、兰一线,是他们的老乡。他看上去比我略大点儿,红脸膛冒着光,微胖,横肉外鼓,一脸得意。自言老师傅病了,车由他一个人开。不管金菊还是她妈,都尽量赔着笑脸。
虽然给他介绍了我是兰大学生,他连正眼都不看一眼,傲气十足,只不断盯着金菊说话。那年月掌方向盘的人还了得。他眉飞色舞地炫耀,说他帮人弄到过多少羊肉和白面。她母亲用赞赏的表情附和他,无形中冷落了我。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莫名的紧张,是我和他之间微妙的紧张。从他们的话里推知,她妈正在做一种转手的小买卖,即从岷县药农手里购进一些低价当归,转手销给兰州的私人或中药铺,从中赚点差价。于是,这个家伙的卡车能“顺便捎货”,就变得十分重要了。我当时想,这不成了投机倒把了吗?书呆子的执拗,不谙世事的清高,加上这家伙的狂妄,燃起我极大的反感。我隐约听出,暑假期间,金菊还要跟他跑一趟岷县,去“进一次货”,就坐在副驾驶座,因为路远,中途还得住店过夜。一想到这有可能发生些什么,一股说不出的无名火攻上心头。这怎么行?这方便吗?这像话吗?我坐不住了,仓皇告辞。金菊送我到门外大街上,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喊着,发泄着,开汽车的有什么了不起,狂什么,狂什么呀!
那年月,大货司机,掌勺的大师傅,卖副食的,粮站过秤的,公安局的,开饭馆的,都是些最厉害的人。谁能捞到这样的岗位,那就肥了。面对着方向盘,盛饭勺子,粮站的秤,粮票、布票、豆腐票,无论男女老少,谁能不低头呢。艾青诗里曾有这样的句子:“饥饿是可怕的,它使年老的失去了仁慈,年幼的学会了憎恨”(《在北方》),真是千古绝唱!其实,失去的何止仁慈,爱心,还有人伦,道德,贞操。大一时我所在的兰州艺术学院,有个学舞蹈的天仙般的女孩,平时绾着高髻,穿着灯笼裤,扭着腰肢,扬着下巴走过人前时,何等傲慢;可她居然和掌大勺的炊事员发生了关系,并且决定嫁给他。这件事轰动了学院,许多男生想不通,直捶脑袋。没办法,肚子饿是硬道理。据说饥荒过后,这女孩后悔死了,想离却离不成。
在这饥饿的年代,社会上的沉渣也泛了起来,听说贩毒的,卖淫的,贪污盗窃的,投机倒把的,转卖人口的,开地下黑工厂的,层出不穷。我的内心深处,对金菊母女甚至都产生了某种怀疑。当然,事后证明,是我想错了。我没有想一想,她们娘儿俩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要活下去,不这样贩点当归,赚点小钱,又能怎样呢。
暑假到了,金菊真要跟这家伙去岷县了,我得知了时间,再也坐不住了,用“目不交睫”来形容我的熬煎,一点也不过分。我吃不下,睡不着,常常走神。家人读不懂我,我也不想对他们说什么。可怜不到二十岁的我,经受着如此无法告人的折磨。此时,我独自作出决定,也到岷县去,跟住他们。长途汽车并不每天有,我只得坐火车先到陇西,然后坐汽车下到岷县,这对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充满了冒险。我已无法安顿我那颗无比煎熬的心了。
到岷县时,天下大暴雨,一片昏暗,只记得过了一座木吊桥进入县城。雨如注,愁杀人,我只得就近住到一家茅草小店。所幸店中住了避雨的脚户哥儿,他们见我人地两生,邀我盘腿坐在土坑上,边啃干馍,边喝罐罐茶,边听他们唱了大半夜的“花儿”;听得我如醉如痴,暂时忘了痛苦。这情景我后来写进了我的散文处女作《洮河纪事》。
天亮,雨过天晴,我找到她舅舅的家,某某巷5号,我豁出去了,准备与金菊和那个司机面对面。她舅以前在兰州我们见过。他大惊,说这么远的你怎么来了。我谎称学校组织搞社会调查。他说,太不巧了,金菊坐汽车刚走,回兰州了,不然你跟上车可以省些路费。他哪里知道,我就是跟踪而来的。
且不说我在归途上如何辛苦。我追到兰州的当天黄昏,疲惫不堪,仍跑到她家。她也刚到达不久。她示意有话到外面说。我带着醋意说,怎么样,一路上好吧,跟着那家伙发大财了吧?她听着,忍着,一直不语。不得已,我挑明了说,我都不知道你们晚上怎么睡觉啊。她听着听着,猛地掀起花格衬衣,腰间赫然现出了一条用牛皮带和麻绳紧紧编织的奇怪的“裤带”。她说,刀子都割不开,只有我能解开。我惊极,呆立无语。她徐徐地说,这你放心了吧。说完,低泣,用袖子抹泪。我浑身颤抖,想上去拥抱她,被她一把搡开,差点栽倒。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惨淡而炎热的月光洒下来,照着她还没来得及洗去的风尘,蓬头垢面的,我也灰头土脸的,我们就这样对视着,默默无语。她当时并不知道,我跟了她一路。
3
1963年夏天,她高考。她是著名中学的高才生。考后,她约我到她学生宿舍帮她搬东西,算是告别母校。那天她特别兴奋,因为她考得好,话也多了。她还讲起,每晚上女生宿舍都会说“黄话”。我问啥叫“黄话”,她笑着说,就是女生们对男生一个个品头品足。忽然,在雨后泥泞的巷子里,她一滑,我去拉,两人都摔倒了,书撒了一地。她埋怨起我来,说是我把她拉倒的。过去她从来不这样。我吻干了她脸上的泪。我已发现,她的情绪是不稳定的。我们共同感到,有个巨大的阴影在头顶盘旋,它是什么,不明确,但肯定存在,所以才有了她的忽啼忽笑。
那个暑假,她母亲去给她姐带孩子了,白天家里就她一个。这给我们留出了空间。我们在靠窗的方桌上喝水聊天。每天她给我泡杯劣质花茶,我已学会了抽烟,也是劣质的。聊着聊着,我会站起来绕到对面她的身后,轻抚她的头发,耳朵,她立刻弹跳起来,把我推回到对面的椅子上,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最终,是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缠绕在一起。有时我们吻得喘不过气来。但最后一道关,是万万不敢突破的,不管怎样难以克制,甚至两人头上都出汗了。那個年代,未婚先孕,“不正当”男女关系,一旦发现了是要出人命的,听说过卧轨的,喝敌敌畏的,私自处理大出血而亡的,极恐怖。何况我们尚处在懵懵懂懂阶段。我们每天继续着那样的功课,有个阴影一直跟着我们。有时候会想起,她的远在乡下劳动改造的继父,但又觉得那远得很,根本不会影响什么。却无任何消息。
整个夏天极其沉闷。有一天我一进她家,见她呜咽着说,你怎么才来?我说,你昨天不是不让我再来了吗。她抱着头,疼痛地喊叫着说,我头疼得快炸了,活不成了,你赶紧给我买几片止痛片去。她从没这么失态过,平时是矜持的。止痛片?我都没注意是啥样子,嘴里念叨着“止痛片”,赶快冲到大街上。那年那月那天,要是有人注意的话,定会看到,一个小伙子穿行奔跑在南关什子,喘着气,四处找药店。等我捏着药片回来,一推门,见她泪流满面。她说,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我说这边我不熟,半天找不着药店。她吃了两片药后说,你回去吧,我要一个人歇歇。
发放录取通知的时间到了,结果也出来了,任何学校都没有她的名字。后来有人传出考分,她排在靠前的位置,那绝对可以进一、二等高校的,但没有她,比她成绩差很多的都考上了。这对她的打击实在是致命的。这个心强的女子,今后该怎么活。我不敢去看她。几天后我们见面,我不停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抓紧复习,明年再考。她说,明年也考不上。一语未终,我俩眼圈都红了。
4
天无绝人之路。原以为她要长期在家闲待下去,不料当年冬天,她就考取了西郊一所大工厂的学徒工,成为一名青工;原以为她会因出身问题吃过苦头,从此远离政治,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在另一条线路上迈进。她具体怎么优秀,我不了解,在我看来,她是柔弱的,内向的,淡泊的人。好几个周日我去她家,都没等到人,只能偶见一面。当时的她,每天提着李玉和式的那种月牙形铝饭盒,穿着深蓝粗布工作服,把辫子盘在头顶压进工帽里,走起路来一阵风,匆匆登上西去的通勤火车,快半夜才能回到城里的家。后来干脆住在厂子里。只听说她特别能吃苦,任劳任怨,能承受高强度劳动,善良且乐于助人,得到上下一致的好评。1963年到1965年间,她焕发出惊人的能量。柔弱的她,内蕴着不屈服命运的顽强。
那时“困难时期”尚未过去,“苏修”背信弃义,国家内忧外患,低迷,饥饿,混乱,于是迫切需要一种精神来振奋。1963年3月5日,毛主席为雷锋题了词,全国掀起了学雷锋热潮。金菊作为“出身不好”却表现突出的“典型”得到了肯定。简直难以相信,短短几年间,她不但入了团,而且当上了大车间的团总支书记,“文革”前,成了车间领导成员。她正在进一步争取入党。过去我看不出她有多少政治细胞,现在却成了单位里的政治新星,可见时势和政治的力量多么大,在重新塑造着人。
现在回忆,那时事情多,见面少。我搞“四清”就搞了快一年,她更忙。只记得,有次她难得地约我在五泉山东龙口见面。我们一起吃了些零食,天近黄昏。她忽来了兴致,指着路边一片假山和园林说,我藏起来,你找我,咱们赌输赢。我说好啊。可我怎么也找不见她,渐失去兴趣,看见路边有弹三弦唱道情的,就去围观,看得入神,忘了再找她。过了好久,她拍着我的后背说,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我就跟她一起下山。她一路沉默。我说你藏哪了,那么难找的。她低头不语,竟流泪了。到三爱堂门口,我要送她回家,遭拒,我们郁郁地各回各家。
果然,我们中间发生了一次很大的误会。她听信人言,说我母亲完全不认可她这个学徒工,说她身体多么差,这门婚事怎么可能呢。她说,你是孝子,你是大学生,我是学徒工,你什么都听你妈的,我配不上你,咱们分手吧。她约我在下西园火车站见面。那是大雪后的一个下午。她从东面来,我从西面来,寒风料峭,白光刺眼,在铁道边的斜坡下,我们站定了。她像背书一样冷冷地说了以上的话。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把你看得比我自己还高。她仍摇头,含泪登上郊线的班车。
1965年夏,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离兰州那天,她因为加班,没来送我,事后写了一封长信,还另寄了三十块钱,说怕我初到北京,人地生疏,吃不好。当年的三十块钱不是小数,那是她的血汗錢,我赶紧寄还了。
那时,她常给我写信,每封信都是教训加鼓励,总是说,阶级斗争复杂,你一定要站稳立场,一定要坚定地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例如这封信:
“来信收悉。对你独游时的狼狈相感到既可怜又可笑,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今天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形势太不相调了,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感情已远远落后于时代了吗,达学,你应该是坚决抛弃非无产阶级思想,争当时代的先锋的时候了……现在我的政治嗅觉比以前大大提高了,无产阶级的观点、立场也基本形成了。我觉得我们以前的日子都白白度过了,太无意思了,假若我的思想以前就像现在一样觉悟,我绝对不会得脑子病,那几年自己心胸太狭,想不开事。现在脑子灵是还灵,就是不能久用,而且健忘,尤其天热了,下午经常昏头涨脑的,对工作有一定的不利。还好,今年以来,体子强了,还不至于躺在床上,但总归不如脑子健康的人……”
这封信所表达的观点,情感,思想,很能代表60年代前期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年的精神面貌。像她这样温和淡然的人,也在频频谈论无产阶级的立场是否成形,政治嗅觉是否提高,是否坚决抛弃了非无产阶级思想,她把一些政治术语运用得很熟。不过,到了1966下半年,就再也不见她的来信了。
1966年夏天,“文革”狂潮来了,我母亲在学校里被打,打得很重,精神也不正常了,多日不食,僵卧在床。她听说了,虽对我母亲有意见,还是在我家门口徘徊再三,走进去看望。我家是学校家属院最破的一间半。她来后收拾屋子,准备做饭。这时学校打人最凶的造反派头子何某某突然闯了进来,带着一帮人,质问她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敢给牛鬼蛇神做饭,不说清楚是什么关系,你今天休想走。
那是个闷热的傍晚,忽然下起阵雨,何某某把她推搡到院子里淋雨。不料她大声说,我是某某工厂某某车间的革委会副主任,说着亮出了红袖标。一个女造反队员尖叫道,噢,那我知道你,我叔叔常说你。问你叔叫什么,一说,金菊说那是我师傅呀。女造反队员遂亲热地把她从雨地拉进屋。何某某仍用阴沉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但不再吱声了。
这一幕,远在北京的我,很久才听说,心中无限感动。在那个年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那时,全民族陷入狂热,没有人不被政治绑架,除了斗争,还是斗争;要么跟着走,要么推着走;要么触礁沉没,要么失去航向。任何地方都是好几派林立,每一派都说自己一派最革命,对方是反革命,就是神仙也拉不住,辨不清。我人在北京,也能感知,金菊正被两种力量苦苦夹击着,一个是政治斗争的暴风骤雨,一个是疾病的苦苦纠缠。这个曾经的学雷锋模范,五好职工,团总支书记,被混乱的政治潮流裹挟,无所适从。听说她很快就作为保皇派的骨干被打下去了,险些被斗。
1966年冬天,全国大串联,我们刚毕业参加工作的65级同学中,有人搞起“返校闹革命”,成立了“莽昆仑65兵团”,回来的人都住在大教室里,白天写大字报,吃饭就在学校灶上白吃。我也从北京请了假回来,想借此机会回家探望老母,同时见见她。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有人说,她两次晕倒在车间,被人救起。
有一天,兰大操场举行批斗省委原第一书记汪锋大会,搭了高台。汪是著名老革命,我也是头一次见,方头方脸的,穿着件旧绿军大衣,被几个红卫兵架定在台子上坐喷气式。观者如堵,举起的拳头如森林,口号声震荡着天空。忽然在人群中,我发现了金菊,她也发现了我,她的面色在一瞬间惨白如纸,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们挤出人群,退到离操场很远的地方。她说她早不上班了,请了长病假。她问我住哪,我说我只能住到学校。那个造反头子何某某,有天我差点在我家撞上。我出门后回望,确实看见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大汉,向我追来。我一拐弯,又不见了。运动开始时,我曾写信要家里清理“四旧”,这信被何某搜出,他不仅给我北京的单位写材料,还扬言要抓我。
我们缓缓走到大街上。斗争大会结束了,马路两侧人挤人,水泄不通。红三司的车队开过来了,前面是一支军乐队开路,吹奏的是“造反有理”,节奏强劲而有力,后面是十几辆卡车,车头架着重机枪,每辆车上站满了男女红三司战士,一律着军装。“黑帮分子”分列车两旁,挂着打红叉的牌子,被揪着头发,仰着面,供路人观看。这比北京造反派的声势还要大。人们奔走相告,说一会儿“革联”的车队还要来呢,他们更厉害啊。人们齐说,不走了,等着看热闹。
我和她的身旁是无尽的人流。我们一会被挤散,一会又找到一起。到了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她说她必须得回家了,而且说,你也早点回北京吧,我们再联系吧。然后转过身来,向我摆了摆手。我忽然发现,她的背“驼”了,人显得轻飘飘的,浅色的棉袄淡得快消融到人群里,人衰弱得好像一阵风来就能吹走。在这喧嚣声中,我感到万分凄凉,不祥之感悄然爬上了心头。我们就这样告别了,在1967年1月混乱的兰州街头,背景是沉默的皋兰山。我也认为我们还会不止一次地见面。然而,没有想到,这不是告别,而是诀别,永远的诀别!
5
回到北京后,大约是1967年3月,接她一信,她直接提出,请我考虑结婚问题。她说“那些游戏早没意思了,早该结束了,要么结婚,要么分手”。这有点一反常态。她的内心是很骄傲的。她从一个先锋模范,风口浪尖人物,再到倏忽万变下的一败涂地,由造反派而保皇派,疾病与罪名交加,只能躲到一旁自己舔伤口。我是她寄托希望的亲人。她把我在北京的环境也理想化了。
当时,结婚于我根本不可能。我所在单位,是一座破旧的小楼,据说曾是日本某特务机关驻地,另一说法是,曾是梅兰芳的公馆。仅有的几个“文革”前结了婚的人,每人一间极小屋子,磕磕绊绊,夹道里生着煤球炉子,烟气很呛。这单位不可能为我腾出一间小屋,或者说,这单位根本就没有房。我即使提出来,也是痴心妄想。其他几个大学生,都比我大,都还没条件结婚。
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个秘密的受审查对象。罪名是因为言论。现在看来都是非常正确的话,应该表扬才对。比如,“姚文元批判海瑞罢官是以势压人,破坏双百方针”,“既然对万事万物都可以一分为二,那为什么不能对……”如此等等。但在当时,按军宣队长的话是:“可以判你无期徒刑,可惜是‘单证,没法判,只能先挂起来。”事情的起因,是兰州的一个我并不熟悉的“朋友”的揭发,因外调所致。单位里的人也奇怪,为什么晚上开会总不通知我。在他们眼里,我是最单纯的大学生,能有什么问题呢。我采取了沉默,不解释。
后来还发生过这样的情形:我的一个侄子,年龄比我大,偶然到北京参加一項工程,找到我原先的单位。其时我已经下放到五七干校,只有留守的专案组在。一个女专案人员,我曾经的同事,尽情地戏耍了我的侄子。她先是说,他呀,他不在这里,我劝你不要找他了,你找不到他的,他也不一定能回到这里。又说,即使你找去了也不见得能见到他本人。我的侄子是个八级钳工,老实而木讷,嗫嚅着问她,他有什么问题吗,那女人仰天尖笑,说,那就得问问他本人喽。多少年后,我的侄子回忆当时奚落他的那个“北京女人”,还心有余悸。 试想,如此寒冰般的处境,谈何结婚。
1969年深秋,林彪一号命令下来,我们被下放到河北怀来黑土洼。我打前站,押运行李,迎着秋风站立在行李车上,心头一片惘然。国庆假日没处去,干校学员就一起到就近的官厅水库玩,看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各想心事。有人捎来了北京的一堆信,其中也有我一封,一看是姐姐从陕西寄来的。那时我最怕姐姐的信,几乎都是坏消息。更怕她打长途电话,那一定是母亲又有什么事。这封信亦然。就在要收起信时,发现信的边角上补写了一行极小的字:“听某某说,金菊已于68年因心脏病死了。”这一语几乎轰倒了我。这行字我看了又看,先是麻木得没一点反映,继而泪水从眼角渗出,眼前是秋风中疯狂摇晃的小树。这个消息既真又不确,后来才知,她人早在1967年5月就去世了。我竟完全不知,联系她多次也无回音。她已埋骨地下近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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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我作为《文艺报》第一个建国以来只身进新疆的记者,在新疆盘桓数日,结识了一批朋友,并以本报记者名义写了报道《天山寄语》。归途上,我特意在兰州下车。我已整整十三年未到过兰州了。原想拜望金菊的母亲,向她老人家表达我的悲痛和悔恨,不巧她去了岷县;于是找到金兰姐和老石姐夫。金兰姐哽咽着讲述了金菊去世的情景。说主要还是心脏病,看不出迹象,发病突然,而那时医院混乱,也没有认真抢救。我的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我要求到她坟上看看。他们告诉了我详细的路线和走法。
第二天,过了黄河铁桥,我一站站打听,沿着去宁夏的公路,进入了大沙沟。看见路的左边出现坟冢时,我的心顿时收紧了。我内心的声音是:金菊妹,我快要看见你了。公墓区有个叫王爷的守墓老人,蹲在小屋前,我递上了烟,问他1967年去世的人埋在何处,他指了指方向,冷淡地不再说什么。我一个人转上山坡,进入坟区,好凄凉啊,有的坟被挖,棺木板乱扔着,硕大的黄鼠在丘墓间奔跳,益增恐怖与寂寞,我的心狂跳起来。原先还有个上坟的年轻人,转眼不见了,茫茫墓区只我一人。但我不怕,给自己壮胆。我按老石姐夫指示的方位寻找着,找了很久,转过三个山头,仍不见她的碑。也许是心发怯,人太慌了。我一排排数着,还是没有,渐失去信心,呆呆地站在坡上。
突然,像幽灵一样,南面坡上先是冒出一个人头,再一看,王爷佝着腰上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本“录鬼簿”,在我面前一翻,一下子就翻到她的名字。天哪,年龄是二十二岁!我闭上眼睛,阵阵晕眩。我肯定地向王爷点了点头。老人丈量着,绕了一圈又一圈,又走回到我的脚前,最后肯定地指着我脚下的一座坟。我低头一看,岷县人韩金菊之墓,落款没有长辈,都是些外男谁谁谁。以下字迹就湮没了。奇怪,我怎么硬是看不见呢。我的腿一软,蹲了下来,几乎失去了知觉。没有地方去买纸钱,向她叩了三个头,我轻抚着坟上的白石头,头脑乱得像一团麻。她的坟夹在中间,可以免却雨水的冲刷,头顶是一座叫墩墩山的山峰,脚下是一条小河,河边是一条公路,不时有卷着尘埃的汽车掠过。坟头上的青草在微风中摇摆,是不是她在向我招手?在她旁边,是个北京老太太,右边是个柴姓的老太太,你们会互相照应的吧。
我慢慢走下山坡,不断回望着她,想永远把这场景记住,我多么希望从那里站起一个人,颀长的身子,秀丽的面容,微笑着向我走来。过去我不信有鬼,此刻我希望有鬼。过去我怕坟场,现在竟有些依恋坟场。
2006年,我在兰大兼职带博士生期间,又去六公里墓区几次。因韩的墓碑已风化残破,且有一大半陷埋地下,我缴过一笔钱,写好碑文,请刻碑的师傅代刻代立。他当时说,你放心去北京吧,我负责给你刻好埋好。他是李师傅,仍在露天下不紧不慢地刻着碑。说起去年事,他起先记不起了,忽然连拍脑袋说,想起来了,“挚友”、“挚友”。他深深叹息道,太年轻了,太可惜了,我在碑的顶部还特意刻了两只凤凰呢。他讨好地、憨厚地笑着对我说。
我遂与好友王作人,李师傅,沿山前行去看。上午,坟场空寂无人,远处山下的公路上,去白银的汽车依然扬尘飞过,那是人的世界:而山的这边,静极,坟冢累累,碑石层层,一片森然,蔓草间有小动物窜动,看那一块块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短命,有的长寿,甘人,河北人,山西人,陕西人,内蒙古人,哪儿的都有,又是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紧紧相邻,相隔并不远。
我们又找不到她的墓了,慌慌地来回走着。最后还是李师傅,猛回头,一指,坟就在脚边,不觉悚然,怎么总是看不见呢。新碑显得比较高大,贴着旧的小碑亭亭而立。碑上刻着:岷县人(1945——1967);韩金菊长眠于此;挚友雷达立。不知现在这碑尚完好否。当时没有拍照意识,连个相片也没留下。
7
韓金菊的故事藏在心中多年,堵在心口,不写出来难受,但真的一写,几次伤心得写不下去。我还担心老伴是否会不高兴,便对她委婉地说了。没想到,她平静地说,你能不忘五十年前美好的感情,珍藏于心,这是好的;但人的生活总会变化,又会有新的感情,这也很正常,既不要死抱住以前不放,也不要把以前丢得一干二净。再说了,你写出来,让今天的年轻人看看,你们那一辈人,曾经怎样生活过,恋爱过,思考过,度过了怎样的青年时代,也有价值啊。
她的话让我惊讶,让我敬佩,里面包含着多么崭新的观念。
她叹了口气说,她要活到现在,该有70岁了吧?我说不,应该72岁了。
摘自《作家》杂志
责任编辑:黄艳秋 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