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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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是瓷中的妖精,瓷中的绝色。
一件瓷,只要是青瓷,总是那么净。那种净,是一种沁到骨子中的净,一种深入灵魂的净。其中的感觉,真的只是可意会不可言传。
有人说,这种瓷迷人,这种瓷媚人,这种瓷的瓷色一闪,如绝色女子临离开前的回眸一瞥;那洁净的胎身,如含情女子的爱情;手指轻敲,那叮当的响声,如《二泉映月》里胡弦轻触的乐音。
还有,那天青色的色质。
还有,那薄亮的胎质。
这些,都那么婉约,婉约如一阕“人比黄花瘦”的小词。
青瓷,如以人为喻,则是断桥雨中借伞的白娘子,一袭素雅的淡妆,让江南的天色,为之一亮;青瓷,如以歌曲为喻,就是轻歌一曲的黄梅戏;青瓷,若以音乐为喻,就是二十四桥的那一缕箫音;青瓷,若以书法为喻,就是赵孟頫润笔落纸写下的那一行清秀的行书。
青花瓷的亮,是早晨的第一抹露光。
青花瓷的润,是芭蕉叶上滴下的露珠。
青花瓷的雅,是评弹中那一声清唱。
·2·
青花瓷如果是女子,一定是“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的闺中少妇,清新优美;一定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新娘子,兰心蕙质;一定是“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的宫女,一派素雅善良。
如果,青瓷真的是女子。
那么,婺州窑青瓷,则是青瓷中的另一种国色,它虽无越瓷的纯,无邢瓷的白,可它柔和,润泽,漫步登台,却扇一顾,一时倾倒无数诗人,迷醉无数茶客,以至于茶圣陆羽,提笔叙写《茶经》时,忍不住赞叹:“碗,越州上,鼎州次,婺瓷次。”
他将婺州窑瓷放于第三。
宋人爱斗茶,宋人斗茶一般选在三月前后,杨柳发青时,茶芽采好,刚刚烘焙。这时,一爿茶室,三五友人,一人一杯茶,观汤看色,细嗅茶香,缓品茶味,他们手中拿着的很有可能就是一只精致的婺州窑瓷茶碗。
婺州窑瓷,产自金华。
金华,地属江南。江南人受水汽润染,文化影响,万事追求细致、精美,包括瓷也是如此,给人一种温婉,一种雅致,婺州窑瓷自然也毫不例外。
诗人说,“青瓷雪花漂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这说的是青瓷,自然也包括婺州窑瓷吧。
有文章说,“枫冷吴江,秋水登碧”,说的是青瓷,自然也包括婺州窑瓷吧!
婺州窑青瓷,淡淡的润淡淡的白,两者相掺,有一种三月未到草色映天的颜色,有一种春江水暖、芦蒿沁水的色彩。
这种颜色,若裁为舞裙,一定会在《霓裳羽衣舞》中轻轻一旋,醉透李唐江山的;若裁做旗袍,穿在旧上海女子的身上,再伴以一双高跟鞋,轻轻走过长长的弄堂,一定会吸引住归来的书生,让其忘记苍天夜暮的。
·3·
婺州窑瓷,出现于汉,走过长长的两千多年,到了元代,才水袖轻扬,告别红尘,一步步走向夕阳影里,走向岁月的那畔。从此,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大家只听到婺州窑,却极少见到婺州窑瓷。
婺州窑瓷曾见证过汉代风云,倾听过三国号角。也就是说,当年,周郎羽扇纶中,谈笑风生时,桌案上就放着一件婺州窑瓷茶碗,盛着一盏茶,芬芳着一缕茶香。
那,该是如何风韵的场面啊。
据说,周郎精通音律,有人弹错一音符,他马上会回头去看,以至于民间有谚语:“曲有误,周郎顾。”于是,有多情的江南女子,在他面前,总是故意弹错曲子,引得周郎一看。于是,古诗人有诗“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歌咏此事。那时,周郎面前,大概也放著一盏婺州窑瓷吧!
婺州窑瓷走过三国两晋,缓步南北朝,却极盛于唐宋。
大明宫中,唐玄宗一定曾用此瓷,品一口茶,看一下杨贵妃的歌舞。宋朝清明上河图中,一定有此瓷的影子。李清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时,手握一杯茶,一定是婺州窑瓷盛的。
婺州窑瓷,诗歌中的一道风景,一件小品,一曲轻歌雅唱。
·4·
婺州窑瓷除青瓷外,还有很多色彩,但真正的极品应为银斑纹瓷。
中国有两种瓷,属于神品,一种叫胭脂醉,白色瓷胎,沁出隐隐的红晕,如朝阳沁水,如荷瓣映露,如女子轻饮几杯酒后脸上淡淡的红晕。
那种红,倾人心魂。
那种红,吹弹得破。
而另一种,则是婺州窑瓷中的银斑纹瓷。此瓷,如瓷中大写意,其胎上之冰裂纹、珍珠点、蟹爪痕、蚯蚓走泥等,纵横交错,百变怪异。以至于一瓷一样,瓷瓷不同,从而,每一件都堪称孤品,每一件都独一无二:有的秀雅,如西施浣纱,衣带飘飞在山水间;有的线条密集,如枯藤老树,映雪横斜;有的浅而朦胧,如一缕箫音升起,静静划过月空。
此瓷能够如此,全在一个窑变。
窑变,指的是在开窑刹那,瓷器发生的变化。此时,窑一开,窑中发出清亮的声响,如银铃轻荡之音,如琴弦触碰之声,如铁片双击之声。釉色莹莹中,瓷器纹路轻现,或蛛丝绕网,或老藤延伸,或虬枝横斜,再伴以瓷土中特定元素,烧制形成的银斑纹晶体,相互辉映,相互衬托,堪称瓷中绝色。
此瓷,是婺州窑瓷的高峰。
此瓷,更是瓷中的《广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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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婺州窑瓷,应在小轩窗下,烟雨阑珊时,独对其静;赏婺州窑瓷,应在杏花春雨江南,独对其清;赏婺州窑瓷,应在雪后山中的书屋,一人一屋一盆火,独对其纯。
婺州窑瓷,是《聊斋志异》里的婴宁,有一种天真。
婺州窑瓷,是《红楼梦》中林黛玉,有一点婉约。
婺州窑瓷,是“独倚望江楼”的女子,有一种含颦含笑、眉眼迷蒙的美。
总之,婺州窑瓷巧笑倩步,美目盼兮,长裙曳地,姿态曼妙,咬唇一笑,典雅洁白,美丽着整个红尘人生,美丽着盛世生活。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我马蹄哒哒,走过江南的青石板。婺州窑瓷,你若是女子,现在该靠在哪一扇窗后春帷不揭?该在哪一条丝雨小巷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无声而行。
我在等你——不见不散。
(编辑·蔡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