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村媳妇
每个外村的女人,嫁到了我们村,都得被那些已同化了的女人,用视线、唾液和手指头给熨烫戳点一遍,一直到她听了话,服了气,不霸道了,才会被女人们笑眯眯地接纳。
比如金玉媳妇吧,长得漂亮,像个城里人,听说还读过书,家境殷实,当初跟金玉好,纯粹是因为金玉长得斯文白净,像个知识分子的模样,或许将来能发达显赫,最差,也能接他爸在镇上棉纺厂的班吧。金玉家的条件也是不错的,可是跟在家里公主一样被娇宠的金玉媳妇来说,那就是高攀了。
金玉媳妇结婚那天,穿了大红的花棉袄,那料子是绸子的,摸上去滑滑的,凉凉的,好像一尾蛇穿越草丛,发出嘶嘶的响声。金玉媳妇的脸,明显有些不好看,原本是一粒饱满的葵花籽,在鞭炮声声里,变成了瘪瘪的南瓜籽,而且还是空壳的。冬天的太阳是薄而稀的,好像金玉媳妇在来宾面前惨白的一张脸。跟着金玉媳妇“抱鸡”来的男孩,丝毫不管大人之间的纠纷,他只一心一意地守着他抱来的那只喜庆的、有着红艳冠子的公鸡,焦急地期盼着金玉家发给他的大红包。
金玉和金玉媳妇站在红黄相间的高粱秸编织成的漂亮席子上,木偶一样,随着司仪嘹亮高亢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拘谨地鞠着躬。两人对拜的时候,金玉将脑袋碰在了媳妇的胸前,满院子看热闹的人都哈哈大笑,有站在墙头上的光棍儿,趁机大喊:金玉,轻一点,撞疼了晚上媳妇没法给你暖被窝。站在鞭炮皮中间的金玉,立刻红了脸,倒是金玉媳妇,像一个不好伺候的女皇武则天,始终阴沉着脸。于是女人们就在人群里戳点她:瞧这新媳妇的德性,好像咱们村欠了她八百吊钱,穿得这么阔气,是显摆家里有钱吧?有钱又能咋样,城里男人也永远高攀不上。听说了吧,新媳妇家可着劲儿地挑剔金玉家彩礼掉价、礼节不到,其实是想断了这门亲事,将她嫁到城里吃国库粮去;现在好了,国库粮没吃上,还得跟我们一样,过几天就脱了绸子衣服,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去……
女人们的嘴永远也不会闲着,如果拿根针缝上了,她们也一定会拆开来,站在喧哗的院子里,血淋淋地继续叨叨下去。她们从金玉家找人去提亲,媒人穿了一双破鞋子说起,说到照相的那一天,金玉媳妇家族的某个女人被怠慢了,差一点将镇上的照相馆给砸了;还有呢,去接新娘子的拖拉机,路上抛了锚,一车人差一点冻死在冬日黎明前的微光里。不不,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对娘家人招待不周,端了剩饭上桌,金玉媳妇非要金玉给自己家赔不是,金玉被这些漫长无边的婚前礼节给折腾坏了,拗脾气上来,就是不从!于是,他们还未正式结婚、却早已成为全村新闻人物,房门也不关,当着金玉爹娘的面,就扭打了起来。结果,金玉将媳妇脸上的粉给弄花了,那脸就一面白,一面黑;而媳妇也不示弱,把金玉借来的新衣服,给抓下了一粒纽扣。
夫妻对拜的时候,知情的女人们都说,金玉是故意撞在媳妇胸前,报那一纽扣之仇的。那扣眼处,为了吉利,金玉他娘给系了一个红布条,看上去不像是遮丑,倒像专门设计的一样,这多少让金玉的颜面挽回了一些。无疑,媳妇脸上的粉,也是精心又补过了的。于是一对新人,就这样像被人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待宰的鸡,倒挂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一路凄怆地叫着,送进了婚姻的屠宰场。
司仪旁边等着撒糖的助手二蛋早就等不及了,金玉和媳妇拜完天地还没有离开席子呢,就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一扬手全撒进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在大人双腿和屁股间穿梭来去的小孩子们,可沾了光,身手矫健地抓住了脚下的糖块,剥开糖纸,塞进了嘴里。男人们根本不屑那点糖,因为接下来撒的就是烟了,还是过滤嘴的高级烟,听说为了撒的烟有没有过滤嘴,金玉和媳妇家也闹了一回别扭,最后还是媳妇家胜出。女人们为了给自家男人抢一根好烟,全拼了命,也顾不上衣衫整洁和大方得体了,有的一屁股坐在那根烟上,将之据为己有;有的先下脚为强;有的从好欺负的男人那里,劈手抢过来;也有的跑到二蛋身边,将还没有撒出去的几根,一把抓过来。院子里闹哄哄的,拥挤着女人们的尖叫声,男人们的大笑声,小孩子受惊一样的哭喊声。鞭炮也在这时,被院墙外的人给点燃了,所有声音,都在那一刻被压下去了,就连媳妇娘家抱过来的那只大公鸡,也被吓住了,竟拉下一大泡屎。
混乱中,金玉和媳妇早就安全撤离了人们的注意视线,回到婚房里去了。虽然是冬天,但是堂屋的门大敞着,稀薄的阳光越过门槛,洒在砖铺的地面上。人们走来走去,好像都在操持着金玉的婚事,好像每一个人在这场婚礼中,都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迎门墙上贴着的大红囍字,將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男人们像喝醉了酒,女人们犹如重新结了一次婚,心里自然也被撩拨得不安分起来,有平日里爱眉来眼去的,趁机避开自家媳妇或者男人,在人群里言语调情几句,或者趁拿什么东西的空当,身体碰触一下。女人也不会恼,笑嘻嘻地将男人的手打掉,还骂一句:没出息,人家金玉也没你这么猴急……被骂的男人很受用地吹着口哨,重新混进了人群里。
整个村子的人,都汇集到了金玉家小小的院子里,并以家族的名义,送来点份子钱,当然,钱也不是白白送的,带上全家老小,将这礼金吃回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因了这一顿比年夜饭还要丰盛的婚宴,全村人都喜气洋洋的,小孩子们嘴里含着糖块,还念叨着要吃肥肉炖粉条。能吃上一大块原汁原味的肥肉,是所有小孩子们的梦想。在二八席还没有开始之前,大家已经从金玉的婚房里跑出来,等着开饭了。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每个大人的腿上,都抱着一个馋得口水横流的小孩子,在庭院外临时厨房里赶制佳肴的厨师们,已经在冬天的小风里,满头冒汗。不过大厨们并不着急,知道自己是这场宴席的绝对主角,越是有人来催问,越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就连赶着日子来要饭的乞丐们,也有些着了急。
这天的乞丐是格外受主家待见的,他们总会分到一大块肉和一碗肉汤,当然也会有丸子之类的,反正那些好饭,是每一样都捡一点,给乞丐端过去的。乞丐就蹲在有太阳又避风的墙根下,大口地吃着肉,呼噜呼噜地喝着热汤,可以听得到喉咙里吱吱啦啦的声音,让人怀疑烫坏了嗓子。但那乞丐却一点事也没有,喝完了肉汤,还要意犹未尽地将搪瓷缸子舔得干干净净,打着饱嗝再伸出手去,要一个大白馒头,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估摸着大家已经垫饱了三分肚子,不至于只顾埋头苦吃,不理會新娘子的敬酒了,金玉这才带着媳妇,端着锡酒壶和酒盅,开始一桌一桌地给人敬酒或者点烟。女人和小孩子们向来都是跟男人们分开坐的,很显然他们也是最好伺候的来客,因为能喝酒的女人,并不太多。虚让一下,各自用嘴唇轻轻抿上一滴,金玉和媳妇便迅速奔赴了男人的战场。
金玉媳妇被男人们折腾坏了,金玉几个还在打光棍的发小,非要让金玉媳妇点烟不可。点就点吧,每次金玉媳妇刚刚划着火柴,发小们就嘿嘿笑着给吹灭了,这样几次三番,金玉媳妇脸都气得青了,她恶狠狠白了金玉一眼,那眼神似乎在暗示他,如果再不管管,她就一把火烧了这帮人!金玉虽然长相文气,但也天生没怕过谁,不知怎么的,自这媳妇被介绍给了他开始,他就成了村人嘴里的缩头乌龟,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子胆怯,甚至连腰都有些弯了。果然,媳妇一瞪眼,金玉就下意识地一哆嗦,嘴里也立刻抖出一句话来:兄弟,这烟就先点上吧,赶明儿我找人给你介绍个专门点烟的媳妇。众人哈哈大笑,那光棍兄弟,也就红着脸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将烟点上了。
不过喝点小酒就耍酒疯的男人们,可不这么好哄劝,他们也看得出新媳妇是急脾气,一点就燃,越发地想要借此取乐。金玉想要将媳妇的酒都自己喝了,又怕结婚完了落下怕老婆的话柄,只能忍着,看男人们千方百计找了理由来劝说媳妇喝酒,即便一人劝一口,媳妇那天也喝下不少。娘家人教的规矩,金玉媳妇也是知道的,脸拉得多长都没关系,唯独不能当场就摔酒壶,否则,不只是晚上的闹洞房,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媳妇脸上就红一块白一块的,好像院墙上的白粉太劣质,一场大雨,给哗啦啦冲刷下来大半。女人们吃饱喝足,都将视线射向这可怜的新媳妇,知道她脸上残余的那些白粉,快要挂不住了,心里便隐隐地有些兴奋,希望有些什么特别的事故会在下一秒发生。
而经历了一上午折腾的金玉媳妇,却在众人的议论和视线包围中,忽然间有了生机。金玉媳妇接下来的反应,让众人大吃一惊,她竟是一个接一个地笑呵呵地敬着酒,对别人的故意为难,也不再变脸,而是痛快地接过来一口干掉。这样的豪爽,果然镇住了满院子的男人女人,就连做饭的厨师,也听说了金玉媳妇的豪气,探头看一眼院子里女王一样的她,幽幽道一句:金玉家要改朝换代了。
我终究没有熬到晚上闹洞房。据说金玉媳妇在那剩下的两三个小时里,配合得更是端庄大气,连一群光棍男人们说的黄色笑话,她也微笑着照单全收,完全不恼不怒,以致于那群想要捉弄金玉的发小,竟是觉得自己没趣起来。终于有个领头的,轻咳一声,用眼神示意众人,新娘子的从容不迫,其实是变相的逐客令。临走,金玉媳妇只送了一句话给尚未结婚的愣头青们:回去好好挣钱,争取让嫂子也早一天喝上你们的喜酒。
男人们都说,这一句,金玉媳妇说得真是有气魄,有旧社会大管家的威风凛凛,完全不是新媳妇羞涩怯懦的语气。好像结婚的这一扇门一关闭,金玉媳妇就熬成了婆,可以在我们村子里跟其他老娘们一样,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而不会被作为外村人指点排斥。
每个外村媳妇,都要经过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像一滴水,融入到村庄这条河流之中,成为不再会被人想起的日常。但金玉媳妇,却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铲平了一切堆积在她门口的棉花杆、玉米秸、朽木疙瘩等障碍。
金玉媳妇在结婚后的一个月内,便在家里大刀阔斧地实施了新政,让原本完全听命于爹娘的金玉,乖乖地朝她靠拢过来。媳妇要求分开锅灶单独吃饭,做饭刷碗、打扫庭院、地里农活,全都做了明确分工,包括金玉爹娘老子,也别想偷懒。金玉如果表示反抗,媳妇立刻使出杀手锏:有本事去娶别的女人,反正我不陪你们一家人过!金玉当然不会再折腾一回去娶别的女人,他也知道爹娘也跟着丢不起这个脸,于是他只能听从媳妇安排,并私下里安慰爹娘:你们老两口,放下大权,早点安享晚年多好?反正,她也不会把这个家,朝丢人的路上去败坏不是?
金玉媳妇当然不会败坏这个家,她只是比别的年轻的媳妇们,早一天扫荡掉了村子里的闲言碎语,让男人女人们忽然间意识到,婆婆做主的时代,很快就要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金玉的一个发小结婚,金玉媳妇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站在院子里看长相柔弱的新娘红脸给人鞠躬,别人都笑新娘的拘谨和羞涩,只有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明天一觉睡醒,朝猪圈里倒尿盆的,肯定是男人。
旁边一个热爱碎嘴的女人嗤嗤地笑:一年前你结婚的时候,听说早晨起床,因为谁倒尿盆的事,把金玉给砸了……
金玉媳妇听了只是笑,却什么也没说,掀开衣服,将奶头塞到孩子嘴里,而后晃悠着臂膀,哼起一首儿歌,扭头走出了充溢着浓郁的鞭炮味道的庭院。
堕胎
在没有计划生育之前,乡下女人们都可着劲儿生,比着生,好像她们天生就是为了生孩子而存活在这世上的。乡下小孩子呢,跟猪羊猫狗、虱子跳蚤、茅草蒺藜比起来,也没有太大区别,不外乎就是猪的爹妈是猪,草的爹妈是草,人的爹妈是人,物种不同而已。甚至有时候,小孩子还没猫狗的待遇好,没见谁天天追着猫狗打,小孩子却是常常都免不了被一顿暴打。生下来暴打也就罢了,好歹还苟活在这个人间,最可怜的是还没有生下来,像酸葡萄一样挂在娘的子宫壁上呢,就有被拉去堕胎的苦命了。
这样的命,在计划生育实施之后,屡见不鲜。按人头点,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班里的同学,十有八九都是超生的,也都历经千辛万苦,才逃避被拉去堕掉,或被爹娘主动堕掉的风险。除去想要儿子传宗接代或者避孕失败不得不生之外,我们小孩子完全想不出大人为何一串串地给我们生弟弟妹妹出来。我们的父辈哪个不是兄弟姐妹七八个?我的五个姑姑们逢年过节来走亲戚,站成一排,只那一模一样的笑嘻嘻的五张脸,也能吓得我宁肯尿裤子也不敢出来见她们。我小学同学红孩兄妹九个,他大姐的孩子出生那年,他娘也生下了他最小的弟弟。如果不是如火如荼的计划生育,他真怕娘跟二姐再比赛着生下一个弟弟妹妹来。
其实在计划生育实施之前,村子里就有女人受不了被一窝一窝的孩子捆绑住的生活,偷偷找私人医生给堕胎了。那时候人们生了病,还很少愿意去医院就诊,一是远,二是要花钱,况且乡下人,动不动娇气地去医院,让人知道了会笑话。堕胎更不用说了,在人人都卯足了劲儿生儿子的年代,那是丢人的事。媳妇堕了胎,拉回家去,会被婆婆飞一个月的白眼,哪怕媳妇已经身体不适合继续生孩子,可是,哪个婆婆关心这些呢?
母亲还没有出嫁,就跟着村里洪先生学当赤脚医生,后来又术业有专攻,做了接生婆,于是给人堕胎也成了她延伸出来的副业。接生是喜事,母亲和要生的女人,都带着兴奋苦熬着时间。堕胎就不一样了,要赶在天黑的时候,才敢出门,有夜色罩着脸面,还是觉得羞愧。四周静悄悄的,可还是觉得有可疑的声响,在蹑手蹑脚地慢慢跟着。
去堕胎当然是由男人陪着的,也一定需要一个金鹿牌的二八“洋车”来回驮着。在这当口上,若是做下此恶果的男人,一路上脸色难看,甚至冷言冷语,女人的心,会瞬间枯成一片树叶,哐当一声,从无边的夜色中,坠落进杂草丛生的田边深沟里。甚至,两个人还会吵起来,在夜色的掩映下,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过去“耕耘播种”时的热烈,此刻全烟消云散。女人惧怕着身体即将带来的疼痛,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的男人,也抱怨女人身体不争气,他还没好好享受呢,就被这意外到来的孩子给捆缚住了。
但是总归车子是要向我们村骑过来的。最热的夏日已经快要过去,空气中的风,带着泥土的湿润,和想象中手术器械的凉意,不停息地撩起女人的的确良衬衫。那衬衫还是她出嫁的时候男人买的,这一穿,就是五六年。五六年中,她连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儿子,再生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想想还是算了,就此打住吧。那年头,乡下没几个男人愿意用妇女主任发的避孕套,那种厚厚肥肥的橡胶套,连小孩子吹气球都费劲,从大队里领了,挂在墙上,落满了尘灰。
這风也将男人给吹得心软了一些,想着总归是女人要去受些罪的,虽然家里老太太一直说,这不算什么,当初她小产,休息了小半天,就又包着头巾,下地去晾晒地瓜干了。女人在乡下,不管生得瘦弱还是粗壮,在男人眼里,都跟牛马一样结实耐用,是经得起冬日里粗粝的大风的。可是,尚有旺盛生殖力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多少还是值得怜惜的,尤其后车座上女人的臂膀,轻轻摩擦着他的后背,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几乎他就是她的全部支撑。他也只能尽力地将气息放平一些,将车蹬得平稳一些,好像,女人已经堕胎完了,虚弱得受不住一点风吹草动。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我们家院子里,接待过多少来堕胎的女人呢?怕是连母亲自己都记不清了。来的人大多都沾亲带故的,或者没有什么关系,也会絮絮叨叨地扯出一个熟识的人来。在这骑车一个小时就能互相抵达的相邻村庄里,因为有了嫁出去的女人们联系着,多少还都是能追根溯源,扯上亲戚关系的。当然,这样的关系,不过是为了让母亲在给女人堕胎的时候,会手下留情一些,温柔和缓一些;男人呢,在接下来的等待时间里,也跟父亲有些话说,不至于让时间变得那么尴尬难熬。
那时姐姐已经稍稍懂事,模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并因此充满了好奇,跟在母亲后面问东问西。这让母亲心烦,想将她像苍蝇一样轰开;于是父亲一声压低了嗓门的吼声,便将她吼上了床,假装睡觉去了。父母当然不知道我是早熟的孩子,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放任我像个猫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将一切姐姐想要窥视的细节,尽情纳入眼底。
母亲进进出出地,将手术钳子、镊子、剪子、酒精、棉球、卫生纸、垫子、脸盆之类的用具,以专业医生的细致,一样一样搬进她和父亲的卧室里去。这时候的母亲,有乡镇医院妇科大夫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骄傲的沉默,所有人都在她的忙碌和沉默中,成为夜晚粗糙的石灰墙上,灰色模糊的背景。背景中的父亲和男人,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们聊的话题,我并不感兴趣,不外乎是收成啊播种啊雨水啊施肥啊之类的庄稼人的事情。若在平时,两个男人在夏日庭院里聊天,声音会越过墙头,飘落到另外一家庭院里去。但是那晚有些不太一样,父亲和男人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是墙角的蟋蟀一样,总是担心着有人从墙角走过,于是那声音就自动降低了,有时候还会完全地消失掉。茶水续得很慢,常常都已经凉了,父亲和男人才想起来去喝,因为凉,便一口喝干了。他们还会下意识地发出“吱”的一声,好像喝了一杯劲辣的白酒,只是这声音里,夹杂着一些茫然,这茫然是有方向的,指向亮着昏黄油灯的卧室。
卧室里母亲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完全不知,但女人痛苦的呻吟声,却断续地传来。那呻吟也是压抑了的,有些尖锐,有些硌人,好像石子在玻璃上划过。我听了有些难受,我想父亲和男人之间的谈话,之所以总是被无缘无故地打断,大约也是受了这声音的影响。听得出女人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那声音的。在这声音的边缘,还有母亲从未有过的温柔的絮语。母亲在跟女人聊着什么,可是这场对话只有母亲一个人在说,女人则用时强时弱的呻吟声,勉强回应。
邻居胖婶家的狗忽然间叫了起来,那叫声诡异,怪诞,又意味深长。父亲忍不住起身,朝大门口望去。果然,一个男人缩着肩,闪进胖婶家去了。父亲松了口气,朝有些紧张的男人道:西边又开牌局了,一晚上在灯下,也不怕蚊子将血吸净了。
卧室在堂屋的东侧,没有门,只隔着一个褪色的灰白的帘子。那帘子上印着稀疏的竹子,昏暗的灯光落在上面,便增添了一些鬼魅的气息。
当我轻轻挑起帘子的一角,从只容一双眼睛透过的缝隙里看向卧室时,我的确被血腥的一切给吓住了。风从纱窗里徐徐地吹进来,蚊帐落在四面墙壁上的影子,不停地摇晃着。母亲大约被这影子晃得有些头晕,便将桌上的灯移得更近一些。女人裸露的下体,就这样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母亲正将一个冰冷的细长的器械,伸进女人的身体里,不停地旋转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想飞快地逃开,远离那难闻的让人惊惧的血腥气,可是我的双腿却动不了,好像被粘稠的血给结实地沾在了地上。明明女人在疼得呻吟,可是我却听到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笑,那笑声越来越近了,终于哗一下罩住了我。在一个巴掌大的肉团,从女人的身体里,啪嗒一声跌落在搪瓷盆子里的时候,我惊悚地“啊”一声尖叫起来。
那叫声惊动了所有人。先是母亲骂了我一句:死妮子,看什么看?!而后父亲一个箭步冲进堂屋里,将我的一只耳朵轻而易举地提起来,让我头晕目眩地原地转了两圈,又揪住我的眼皮,警告道: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看你以后还偷不偷看!我的耳朵和眼皮立刻火烧火燎地疼。等我揉着红肿青紫的眼睛和耳朵,钻入薄薄的毯子下睡觉的时候,姐姐的声音悄悄地传过来:有什么好看的没?我翻个身,蒙头不理姐姐。她却恼怒起来,恨恨地嘲笑我:挨顿揍,脑子也糊涂了吧?我忽然间生了气,用脚奋力地踹向姐姐屁股。姐姐天生不是吃气的人,又回踹我一脚,这一脚恰好踹在我的骨头上,很疼,而那反弹回去的力,也硌疼了姐姐。两个人都吓得忍着疼,竖起一只耳朵,倾听着门外的声音。
只是一切声音都好像消失掉了,连狗叫也没有。又好像男人女人的到来,只是我和姐姐的一场幻觉,或者午夜的梦境。所有人都睡下了,包括蚊虫和蚊帐上的壁虎。女人什么时候走的呢?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我光脚跳下床去,跑到父母卧室门口,先四下张望一番,才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房间里还是简单的陈设,早晨的阳光从绿色纱窗里透进来,落在床前昨晚放搪瓷脸盆的地方。那里除了有一两滴风干的模糊血迹,再无任何可疑的地方。父母的床上,依旧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蓝色条纹毛毯。红砖铺成的地上,有笤帚清扫过的细细划痕。屋檐下的燕子,又跳到窗台上,雀跃地叫开了。院子里传来父母边轧猪草边拌嘴的声音,新的一天,又千篇一律地开始了。
我失望地放下帘子,回卧室趿拉上凉鞋,拿着牙缸牙刷走进院子,蹲在梧桐树下的磨刀石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母亲从我的身边走来走去,我几次想叫住她问问昨晚的事,但被暴躁寡言的父亲吓得最终屁都没敢放一声。我的耳朵和眼皮又蜇蜇拉拉地疼起来了,好像父亲重新在旧疤上,又拧了一道新伤。
我很快发现了母亲的秘密。门口的杨树底下,总有一两只母鸡刨来刨去地找寻吃食,有时候胖婶家的黄狗也会过来凑热闹,撒一泡尿。可是那天中午,刨食的母鸡多了两只,那条瘦长的黄狗,也奇怪地在树下转来转去,好像那里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吸引着它们。而母亲则在它们“咕咕咕”“汪汪汪”的叫声里,紧张起来。她时不时地就探出头去,轰赶一下母鸡与黄狗。
我家门口的那一株杨树,格外地粗壮茂盛。夏日的夜晚,我躺在树下乘凉,抬头看枝叶间露出的一小片鬼魅的天空,那里有无数的星星闪烁。一定有一些星星,是那些娃娃变成的吧?我常常这样惊惧地想啊想,一直想到整个的村庄都安静下来,而我,也终于消失在浩荡无边的睡梦之中。
安宁,作家,现居呼和浩特。主要著作有《笑浮生》《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