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树
在东欧各地,数以千计的“战场拾荒者”手持探测设备,寻找苏联红军、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拿破仑的法国留下的古旧物件。他们中有工人、服务生、白领、邮差和厨师。在酒精和金钱激励下,他们一边寻找属于动荡年代的珍宝,一边和执法者捉迷藏。
东欧的森林和田野是几个世纪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数以千计的拾荒者在这片遗迹上出没,以自己的方式发掘历史,期待获得精神和物质层面的惊喜。
一个细雨蒙蒙的夏日午后,阿力克桑德从波兰华沙的工厂下班,驱车向郊外驶去。今年30岁的他留着短发,拥有运动员般的身材。这些都是长期从事野外工作的人的特征。
70多年前,这片土地见证过枪林弹雨、钢铁的碰撞及焦土政策,数以万计的士兵长眠于地下。道路两旁的人迹越来越稀少。将不知多少个毫无特色的城镇抛在脑后,车子终于抵达了一处有些破旧的户外宿营地。犬吠声中,一名穿着迷彩裤子和黑色T恤的男人迎出门来,在他身后,几名提前到达的拾荒者正在调试金属探测器,还有人围坐在一起,畅饮啤酒。
挖掘在次日清晨開始,拾荒者们目前的“任务”就是彻夜狂欢。大杯里盛着啤酒,小杯里是弥散着樱桃、梅子、核桃香气的烈性伏特加。人们点燃篝火驱散黑暗,然后忙着在罐子里煮土豆、洋葱和大块猪肉。持续几个小时的野餐无法吸收掉全部酒精,到午夜时分,大部分人已不胜酒力,三两成群地在简易床上和衣而卧。
这里临近波兰-白俄罗斯边界,和之前无数个周末一样,自称“马佐夫舍省历史守护者”的人们齐聚一堂。组织的领头人是个大腹便便、戴着银链的中年男子,名叫达留什。他表示,自己对过去的迷恋来自祖父,后者是一名从纳粹集中营死里逃生的二战老兵。35岁的达留什拥有历史学学位,但因为波兰国内就业状况不佳,平时只能去德国的农场工作。
达留什和许多同龄的波兰人一样,是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和不知疲倦的阴谋论者。和人闲聊时,他不厌其烦地兜售自己的右翼观点。但在同伴们看来,达留什不过是在藉此发泄对生活的不满,到了荒郊野外,他唯一关注的便只剩下“挖坑寻宝”。
在离这伙人300多公里的克拉科夫,警官巴尔托米·莫里克领导着一支小分队,追查未经批准的发掘者、艺术品窃贼、赝品制造者和古董走私者。他说:“我们不想抓一般的爱好者,但我的职责是保护遗迹。我们必须阻止狂热分子破坏它们。”
挖掘出的高价值器物通常会流向黑市,而后通过互联网交易,运往世界各地。莫里克说:“一旦我们知道一件物品是非法的,而且它在波兰境内,申请获得搜查证没有任何问题。”提起公诉稍微困难一些,因为“对方知道如何钻法律的空子,并互相分享不被定罪的诀窍”。
在波兰,没有许可证就使用金属探测器可能招来罚款或1个月监禁。私藏盗挖的武器和炸药,则可能让当事人坐牢几年,尽管通常是缓刑。即便如此,仍有批评者认为相关规定过于模糊,而且不对上交文物的人提供经济激励,导致赏罚不明。
第二天是星期六。吃过早餐,拾荒者们换上卡其色制服,挤进面包车,沿着满是沟壑的乡间土路朝发掘地点进发。前方是一片蚊虫飞舞的森林,也是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二战时期的纳粹德国和苏联,一战时期的奥匈帝国跟俄罗斯帝国,1831年的波兰反抗军跟沙皇军队,还有17世纪的俄罗斯和瑞典的骑兵,都曾在这里殊死搏杀。
没人去搞许可证之类繁文缛节的东西。原因之一是,“马佐夫舍省历史守护者”的一名老主顾是警察,总是暗中帮助他们规避检查。有一次,当地警察试图制止拾荒者的发掘,但那位老主顾级别更高,执法行动无果而终。
开工前,人们围住一堆新近发掘出的战利品祷告,其中有生锈的枪支、勋章、硬币和徽章,然后呈扇形潜入林中。穿过一排排白桦树、枫树、橡树、松树和云杉时,他们手中的仪器开始嗡嗡作响。
阿力克桑德聚精会神地盯着传感器上的指示灯。他的祖父从1943年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发动的屠杀中幸存,亲人讲述的往事培养了他对历史的兴趣。他喜欢野外发掘还有一个原因,“我的工厂又脏又破,工作压力大,但大自然是干净的。我逃离现实,休养大脑”。
这项爱好也导致了亲人间的疏远。阿力克桑德的姐姐是考古学家,她不赞同弟弟的做法,姐弟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谈及民间拾荒者同学术界的紧张关系,阿力克桑德对后者出言讥讽。“除了开会和花钱,他们还会干什么?”他说,“我们才是历史的守护者,文物将我们和历史联系起来,我不想让它们生锈腐烂。”
华沙大学考古学院院长克日什托夫·雅库比亚克博士认为,业余考古迷的鲁莽草率破坏了文物的脉络。“我们知道如何正确地勘探和发掘。我们并不只是单纯地把器物从土里挖出来。10年之内,我们有失去所有这些文物的危险。”
拾荒者穿过果园,在鸟叫和虫鸣中走过沼泽。面对这田园牧歌似的场景,扬·德姆丘克却回想起儿时的另一个世界。这位90岁的农夫回忆道,1939年9月,德国和波兰军队在此激战。1944年夏,战线回到了这里,“士兵们跑过,爆炸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