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艺汀
一
大舅考进城里当了老师,本来跟挂职不沾边,跟村里沾边的事也很少。村里如果谁家孩子被警察抓了,或者因某事吃了官司,需要找个明白人时,都会想到大舅。大舅当老师,是村里出来的文化人,明事理,能帮着理出个一二三来。还有个原因,大舅学生多,说不定那个管事的部门里正好有大舅的学生。其实,大舅只是个教书匠,帮不上多少忙,更何况他学生上边还有领导。村里人见世面少,进城办事心里没底,喜欢有个熟人领着,至少会少跑弯路。大舅让村里人少跑很多弯路,村里人都夸大舅仁义,不忘本。喝着猪龙河水、吃着刘家庄饭长大的孩子,进城那么多年,还不忘自己是刘家庄人。
村里人每逢念叨大舅的好,会先扫一眼周围,如果见小舅在场,就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小舅对大舅有怨气,已经不是秘密。小舅骂大舅最常用的词是“吃里爬外”,“越是跟他没关系的人,他越对人家好,收買人心”,是欺负他“没人”。
我母亲说,村里有我小舅这个“冤家”领头跟大舅作对,他回村里挂职,再有本事也玩不转。大舅过不了小舅这一关。
小舅说的“没人”,不是指打光棍“没屋里人”,是指没传宗接代的儿子。老姐弟三人,他结婚最早,生孩子最多。大舅只有小军,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小舅却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三个都是闺女。
小舅十九岁那年认识我小妗子,当年结婚。不到二十岁,办不出结婚证,但小妗子的肚子已等不到结婚证,只好先举行婚礼,把人娶进来,名正言顺地生下我大表姐。后来又有了二表姐。有了两个闺女,小舅盼儿子。那时大舅已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小军。小舅专门进城找大舅,想让大舅在城里找个熟人,查查小妗子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就做掉。
大舅说:“不管男孩女孩,怀上了,就说明跟你有缘分。”
小舅不屑地说:“就是一哆嗦的事儿,屁缘分!”
“现在世道变了,生男生女都一样。”
“你有了小军,咋说都行。当初你肯定没这么想。”
“当初也是这么想的,顺其自然。”
“别拿顺其自然糊弄我。就你这身子骨,一弄一个准,不用机器帮忙谁信呢。”
我母亲说,小舅论相貌、论身板、论机灵,都在大舅之上,要不,小妗子不会跟小舅认识没几天就被黏住,早早怀上我大表姐。所以,小舅对大舅进了城比他过得好,心里一直不服,如果不是为生儿子,他才不会来求大舅,言语中也流露出这种不服气。
大舅当时也年轻,本想好好开导小舅,却被小舅这么说,顿时生起气来,生硬地回道:“检查胎儿性别违法。违法的事别找我。”
小舅说话更硬,话里还带了刺:“别人找你都帮忙,越是自家兄弟的事越不帮忙?”
大舅说:“别人找我,是在不违法的情况下。法!你懂吗,兄弟?”
小舅站起身吼道:“谁跟你兄弟?你就是想让我‘绝户,独吞我家家业——算你狠。我就不信,没你这独木桥,我还不过河啦!”说完,他“咣”地一脚,把大舅家屋门踢个窟窿,带着一股旋风回了村。
大舅那时没有自己的房子,住着单位一间宿舍,门子里外各钉一层五合板,不抗压不抗踹。因为小舅太过用力,两层五合板都被他踢穿,害得大舅又花五十块钱买来两张五合板和一瓶松胶,用了一个下午才修好。一来损坏公家的东西要赔,二来门上留下那洞,夜里一家人睡觉不安全,贼头贼脑的老鼠、好事的孩子都能从那个洞里钻进来……
小舅回到村里,向我姥姥告大舅的状,埋怨我姥姥养的什么儿子,没良心,定要跟大舅“一刀两断”,以后再不准大舅进这个家门。
我姥姥知道小舅想生儿子,可如果把自己生不出儿子怪怨到大舅身上,有失公平。我姥姥不糊涂,便数落小舅:“你跟你爹犯一个毛病,总认为自己对,别人不对。自己拉屎,让别人擦腚。”
“娘,你跟我近,还是跟他近?”
“不管远的近的,你俩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认命吧。”
“没见过你这么当娘的,你这不是叫我认命,是叫我认尸从!”
“你觉得自己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玉皇大帝本事大不?”姥姥故意顿了顿,盯着我小舅的脸,继续说,“玉皇大帝不但管着天上地下的事,连人的生死也管着,一眼能看清三千年,那么大能耐,可是也连生了七个仙女,没生出带把的。神仙也得认命……”
小舅不等我姥姥说完,气呼呼地走了。他嫌我姥姥不顺着他说。
我母亲说,这只是小舅对大舅有过节的开始,后来小舅又找大舅帮忙,仍然碰了一鼻子灰,这个怨气就更大了,原先没解开的活扣变成了死扣。
事情的起因,是小舅想让大舅收养的那个孤儿娶大表姐,大舅不同意。
这个孤儿是大舅班里一个学生,学习吊儿郎当,成绩一般,属于不受老师待见的那种孩子。后来他父母据说为躲一辆抢道的摩托车,自己开的三轮车撞断公路护栏掉进河里,双双过世。他奶奶弱智,爷爷腿有残疾,家里的顶梁柱和经济来源突然没了,真是晴天霹雳,孩子哪有心情读书,打算辍学。像这样成绩一般的下游学生,拖全班后腿,班主任都希望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大舅没这么做,他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说你亲人没了,不代表亲情也没了,承诺要供他读完学业。从此,这个孩子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发奋读书,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冲进班里前十名。再后来,他考上重点医科大学,毕业后进医院做了医生。
这个孤儿进医院当医生那年,正是我大表姐离婚那一年。
大表姐有小舅的遗传,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大舅安排她进酒厂,没一年就怀孕了,也是十九岁结的婚。婚后生孩子那两年,女婿在外边又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别别扭扭拖了两年才把婚离断。大表姐没了工作,带着孩子回小舅家住,小舅犯愁,感觉丢人。闺女不能总住娘家,还得找个婆家,把丢失的脸面找回来,小舅忽然想到大舅收养的这个已然成才的孤儿。
现在不能再叫人家孤儿了,应改叫医生。大舅对医生有恩,等于小舅也是他的恩人,从报恩和孤儿两个方面讲,他娶大表姐都是合情合理。小舅越想越觉得这是桩美满的婚姻。
小舅立刻去找大舅,还特意买了两条鲤鱼,有让大舅做媒的意思。毕竟,医生是大舅的人。刘家庄的习俗,请人做媒,先让媒人吃上鲤鱼。小舅见到大舅,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大舅打断:“他已经谈对象了。”
“只要没结婚,就不是对象。你对他有再造之恩,你一句话的事,他肯定听你的。”
“你是让我拿着对人家有恩要挟人家,这是欺负孩子!”
“谁欺负他了?不要他彩礼钱,还白送他个媳妇,明明是件好事。”
“人不是牲口,要讲感情。拴到一个槽上就一定是两口子?”
“你当老师行,讲感情就外行了。啥叫感情,上了床感觉上来了,情就有了。很多两口子打得不可开交,一上床都老实了,为啥?”
大舅气得不搭理他。
小舅就是认准了医生,非要大舅从中做媒。后来又搬出二表姐,说二表姐比医生小好几岁,还是黄花大闺女,娶二表姐医生不但不吃亏,可以说赚了大便宜。
那时二表姐正在技校读书,刚满十九。
无论小舅怎么说,大舅就是不答应拆散人家,小舅气得骂骂咧咧地走了。当然是骂大舅“吃里爬外”,总是偏向外人,天下人谁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他。
再后来,特别是看到我考进银行、小军考上部队军官学校后,小舅再看看自己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大表姐不用说了,今年跑保险,明年摆地摊,坎坎坷坷不稳定;二表姐跟着一个来打工的外省男子跑了,一年才来家一次;小表妹工作相对轻闲些,在移动公司站前台,丈夫是车间工人,两人工资不高,月月还房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这种反差,小舅甚至怀疑我考进银行,也是大舅给走了后门,才有这么稳定又体面的工作。我母亲说,小舅曾故意当面把这话说给她听,讥讽她巴结大舅。小舅认为,以大舅在城里的本事,如果把他的三个孩子都安排进机关,都有个体面工作,他不至于活得这么灰头土脸。
我母亲与小舅是龙凤胎,比小舅大一个小时。母亲说,小舅不是坏人,无坑人害人之心,就是从小被我姥爷娇生惯养得私心重,私心重的人最多疑,又是个“犟骡子”,认起死理来八匹马拉不回。
好在那时我姥姥还活着,无论小舅怎么折腾,发泄不满,有姥姥压着阵脚,他哭一阵,闹一阵,兴不起浪头。在姥姥和村人眼里,哥哥仍然是哥哥,弟弟仍然是弟弟。只是,小舅不再叫大舅哥哥而已。大舅不跟他计较,过年过节回村里看望姥姥,仍会多带一份礼物给小舅。
姥姥八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小舅嫌姥姥不为他说话,偏袒大舅,所以不怎么理姥姥。
当初分家时,新房归小舅,老屋归大舅。姥姥一个人住在分给大舅的老屋里。小舅不怎么照顾我姥姥,照顾姥姥的事基本靠大舅和我母亲。
原以为姥姥快不行了,不知是照顾得好,还是寿限不到,一个月后,姥姥的病情竟然好转起来。只是她再不能下床走路,身边需要长期有人照顾。大舅想把姥姥接进城里住,学校、医院两头能兼顾。姥姥坚决不进城,说人的命很脆,说没就没了,死就死在老屋里。
大舅知道,姥姥嘴上骂小舅不争气,心里还是放不下小舅,愿意在家看着小舅。
但是,长期留在身边照顾姥姥终究是个事儿,谁能耗得起?大舅做了个谁也想不到的决定,提前退休,回村专门照顾我姥姥。母亲说,大舅付出代价太大。大舅说,老人养咱一小,咱就得养她一老,我是咱家长子,应该我先担起这份孝心。
就是这次大舅回村尽孝,引出了一段他挂职的故事。
二
让大舅在村里“挂职”的人,是他的一个学生。
这个学生姓李,从县委宣传部调到猪龙河镇当书记,由李部长成了李书记。当年李书记这一级学生,全班49人考出了33个大学生,轰动一时,创造了全县高考的神话,而这一神话的创造者,就是我大舅。为了报答师恩,李书记他们每年组织高中同学聚会,都把我大舅请去。
最近的这次同学聚会,大舅没有出现,询问缘由,李书记才知道我大舅已经办了提前退休,回刘家庄的老家照顾老母亲去了。而刘家庄,正好属于李书记的辖区。
于是,李书记专门抽个时间到刘家庄看望我大舅。
刘家庄地处猪龙河镇边缘,也是县界的边缘,南靠猪龙河,再往西走半里路就进入邻县地界。因为村子几乎贴在河堤上,上边修柏油路却不贴着河堤走,距着村子六七百米。因此,与公路没有瓜葛的刘家庄,在地图上很像一枚弃子。村里人以种地为业,耕种方式也很传统,既有机耕机播,也有牛拉牛驮,牲畜粪肥仍然被当做种地“一宝”。
这几年,挣钱的信息比柳絮还多,旮旮旯旯“跑火车”,村里头脑活泛的就不再安心种地,趁着年轻力壮,外出打工挣钱。村主任刘放就喜欢做生意,一年360天,有350天在外边跑,收庄稼时才回来忙几天,没等忙完又走了。镇上召开大会,都是碌碡舅参加。碌碡舅是村会计,跟我姥姥家没出五服,已过半百,儿子儿媳在外边打工,留下孙女孙子由他照看;女儿嫁在本村,也把孩子送过来照看,还要管理一大家人的田地。有这么多孩子缠着,这个要拉,那个要抱,驮大带小,还要干庄稼活,新衣裳穿不出新来,干脆不给自己身上花钱,拾儿子不穿的衣裳,脏了洗洗,破了洞补补。碌碡舅对穿戴不在乎,对开会、上边来人还是很认真的,跑个腿、找个人、带个路什么的,勤快着呢。这不,他又把李书记带到我姥姥住的老屋去了。
一阵嘘寒问暖,李书记洞若观火,看老师的态度,为了老母亲他要长期留在刘家庄。李书记忽然有了打算,想让我大舅主持村里工作,挂职村支书。他单独把大舅请到没人的地方,说出自己的想法,希望大舅能支持他。
大舅说:“村里有书记,我添啥乱?”
李书记说:“一共两个半党员,自己顾不了自己,也没成立村支部。是马王村书记兼着刘家庄的书记。”
马王村与刘家庄邻村。李书记说两个半党员,是因为有个老党员偏瘫多年,大小便自己提不上裤子,需要人帮忙;另两个党员一对一,根本沒法开展工作。大舅在村里,就成了三个半党员,具备成立党支部的条件了。
大舅又说:“村里有村主任,人家管得好好的,我不能乱插一杠子。再说,我离开村里这么多年,对农村工作也不懂。”
“老师,村主任长年在外边忙着自己挣钱,镇上开会都是会计去应付差事,啥工作不主动不开展不配合,是典型的‘三不单位,村组织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上边考评,刘家庄年年拖后腿,在县里挂了号。”
大舅想,碌碡舅就在旁边,他领李书记来找自己,说明村里有配合上边工作。如果“啥工作不配合”的话被碌碡舅听到,一定会伤心。
“老师,我跟本地人说起您,感觉您威信很高。正是考虑到您群众基础好,便于开展工作,才想请老师出马,帮学生一把——这也是帮您老家一把。”
大舅想,这跟帮忙不是一回事。给人帮忙,就某件事帮一把,这一页掀过去了。而村里工作,从哪儿开始?干什么?干到什么时候算结束?
“老师,管一个村子,比管一班学生好管多了。您想啊,一个班几十个学生,都天不怕地不怕的,您都能管得服服帖帖。现在管几十户人家,岂不是小菜一碟……”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大舅赶紧截住学生的滔滔不绝。李书记既然有意让他挂职,必然有一千个理由。大舅明白,这并非完全出于李书记的心头一热,他更多还是为村里着想,希望村里能有新面貌新发展。“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你也看见了,我是特意回来照顾老娘的。等陪老娘走完这一程,再说挂职的事。”
“等老人走了,您肯定回城,再留你挂职……明摆着不可能。”
大舅见学生说得这么诚恳,便说:“如果老娘走了,你还在这里当领导,我也可以先不回城。”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李书记不便再提要求。在他眼里,刘家庄的混乱,只能再乱一阵子了。
自从大舅在城里安了家,乡下就成了他一个远房亲戚,很少有来往。世事难料,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回来住。回来住,自然要有回来住的样子,搞出点新鲜气。他把老屋内墙刮了一层涂料,里外亮堂不少;把院里走了几十年已经高低不平的青砖甬道除去,全部铺成整齐的红地砖。大舅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他还用红砖把原来的两棵果树圈起来,又圈出几畦方形菜地,种上时鲜蔬菜,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大舅给自己买了张单人竹床,还想给姥姥换张新床,让姥姥老来也睡睡新床。大舅记忆里,姥姥睡的这张床快陪她一辈子了,样式古旧,床体笨重,颜色黑乎乎的像沾满了油污。姥姥却舍不得,说这张床是她结婚时买的,又结实又耐睡,已陪她大半辈子,供大了两茬孩子,却不开不裂,说明这床好着呢。
姥姥不能下床行走,大舅买来轮椅,每天推着姥姥到村内村外转转,到街上跟街坊唠唠话,到田里看看庄稼。如果去远一点的地方,就爬上猪龙河河堤,顺着河堤走。河堤上,除了刘家庄这段长满荒草,往上游或下游去,两岸都种着笔直繁盛的杨树。大舅不明白,为什么刘家庄这段河堤不种树?人家都种树,你不种树,你这里就犹如一个豁口,明显有问题。他记得小时候经常来河堤上割猪草、逮鱼、捕蜻蜓,那时是有树的。河堤上有柳树、槐树、杨树,也有酸枣树,春天爬到树上撸榆钱、摘槐花,夏天坐在堤上乘凉、吹河风,秋天来这里找酸枣、野葡萄吃,冬天来寻干柴、搂树叶。那时候如果没有河堤,村里的人们不知无聊成什么样子。
姥姥告诉了大舅答案。有一年,上边有个当官的说河堤上原来的那些树木不标准,不好看,要統一整治,全换新树种。一道命令,全砍了,换上这种进口杨树,说长得快,来钱快。刘家庄的人听说这段河堤是块肥肉,都想吃一口,不同意个人承包,按人头数全部分到各家各户。这样一来,一家只分到很窄的一块地方,连不成片,有种树的,有种庄稼的,也有种上后不管的,还有人趁机从河堤上取土垫自家院子的,猪啊羊啊也跑来乱拱乱啃。因为各家在这里占份很少,也没人用心管。人人有份,结果人人无份,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猪龙河很长,是从南边有山的地方流过来的。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贩猪人途经南边大山,遇到山沟里积水拦路,贩猪人过不去。咋办?等到积水晒干、渗没?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再说,他也等不起,这些猪不能陪他长期等起来。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个办法,指挥着猪群拱地,一只接着一只,浩浩荡荡朝东北方向拱去,一直通到东海。因拱出的河道弯弯曲曲,宛若一条游龙,从此这条河得名猪龙河。猪龙河从刘家庄南头经过,这几年水少了,每年春季还会断流一段时间。尽管这样,人们还是保留着河道,因为到了雨季,上游发山洪,没处泄,都是顺着这条河道走。
刘家庄周围方圆百里没有山,都是辽阔的大平原,走在几米宽的大堤上,就有了走在山上的感觉。这里有水,有树,有山,又少有人来上面行走,的确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大舅喜欢推着姥姥到猪龙河大堤上来,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据说他的身世与猪龙河也有关系。关于这件事,他在心里已经埋藏了几十年——姥姥不是大舅的亲生母亲。
我母亲说,姥姥三十还没开怀。土方偏方都用了,B超彩超都查了,还到泰山上的娘娘庙拴过娃娃。那些年,姥姥没断了吃药,这一阵吃草药,过一阵又吃西药,吃药比吃饭多。她最怵头草药。草药需要放在慢火上熬,熬到砂锅里只剩半碗汤汁,把汁滗出来,倒上水再熬半碗。两次熬出的汤汁掺匀和,对半折开,早上喝半碗,晚上喝半碗。草药偷吃不了,那药味街上能闻见,捂不住,捂不住的还有人们的嘴。别人家熬药,要么家里有病恹恹的老人,要么干活累坏了身子,我姥姥熬药两者都不沾边,她是有短处。女娲娘娘造人做好分工,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姥姥那些年像考试得了个“大鸭蛋”的小学生,自卑得抬不起头来。人家看她肚子或者问她“还吃药啊”,无异于在说,快来看啊,这就是那个考试得零分的学生!
那时候草药便宜,西药一盒几十块,草药一副不到一块钱。药再便宜,总吃药也不是个事儿。不知是吃药吃的,还是为怀不上孩子愁的,姥姥饭量小的跟猫似的,筷子没动几下就饱了。要知道,我姥爷是个私心很重的人,在几个兄弟中排行老小,眼见别人家都有了支撑门户的人,自己门里却青黄不接,就像有劲使不出般难受,难受最后变成发脾气,吓得姥姥大气不敢喘,整天像走钢丝。姥姥白天吃药,晚上造人,造了十年还造不出个名堂,姥爷也泄了气,接受了劝说——趁年轻抱养个孩子。不管生的还是抱的,养大了,身边总有个养老送终的人。
抱养的这个孩子就是我大舅。
我姥姥不吃药了,开始跟着姥爷忙地里的活,回到家还要换尿布、洗尿布、做饭,忙碌让她变得壮实起来。那时候没有尿不湿,又没有那么多尿布,尿了拉了都是洗洗,晒干了再用,反复用。那时候也没有奶粉,养育孩子只能靠喂,喂粥,喂白糖水。夜里怎么办?大人要睡觉,也不能备上半锅粥等着喂孩子。姥姥有办法,她把生面炒熟,用罐子装了放在床头三抽桌上,只要大舅翻身,吭哧吭哧要哭,姥姥就醒了,忙点起灯,挖两匙炒面,用热水沏开,吹跑热气,觉得不烫嘴了,再嘴对嘴顺进大舅嘴里。姥爷偶尔会给姥姥搭把手。姥姥知道他心里有个结,从来不要求他。白天趁大舅睡了,姥姥还要做针线,绣虎头鞋虎头帽,做小裤小褂和红肚兜,把大舅打扮得虎头虎脑。
这样,姥姥姥爷一门心思都放在大舅身上了。可出人意料的是,过了几年,姥姥忽然怀上了,并且怀了龙凤胎。
于是,就有了小舅和我母亲。
我母亲说,我姥姥不止一次跟她说过,她和小舅都是沾了大舅的福。当年怀不上孩子,姥姥曾背着姥爷找人相过面,相面先生告诉她,说她生门太紧,必须先抱养个孩子冲冲,抱养男孩比女孩好,男孩有劲,冲开的门缝宽。结果,一下子就有了两个孩子。
后来,大舅知道了自己不是亲生的。不是姥姥告诉他的,也不是姥爷告诉他的,是外面的人告诉他,说他是从猪龙河抱来的。
有一回,大舅放学回到家,一进门就贴着门框哭。姥姥以为他受了谁欺负,问他怎么了?问了半天,大舅忽然把眼泪鼻涕一擦,勇敢地说:“娘,你现在有弟弟妹妹了,把我送回我亲娘那边吧……”
姥姥当时泪就下来了。虽然她没生大舅,可抚养他比抚养亲生的付出还多,没日没夜熬了好几年才熬这么大。再说,当时怕孩子养大后亲爹亲娘来争孩子,特意托人从医院抱的。据说是个姑娘生的,双方不见面,不管是男是女,孩子生下来,有中间人一手交钱,一手交孩子。对方长什么样,家住哪里,一概不知。所以,姥姥见大舅这样问,并且问得这么彻底,后悔没留下大舅亲娘的信息,没法给孩子个交待。她想把大舅搂进怀里,大舅却生分地往后躲。姥姥的心更纠结得厉害,泪水也跟着哗哗地往下流。她知道孩子现在啥心情,使劲把大舅拽到身边,擦擦大舅的泪水说:“娘就是你亲娘。在娘跟前,你和刘承富一样,都是娘的亲孩子。以后再有人说你不是娘亲生的,来告诉娘,娘去砸烂他家的锅!”
刘承富是我小舅,大舅叫刘承业。
大舅再没来向姥姥哭。他提前懂事了。
他不哭,那个关于自己被从猪龙河抱来的故事深埋进了心里,并且在心里扎了根。他经常在猪龙河走,希望能发现点什么,或者能打开我姥姥那部分封存的记忆,然后奇迹发生,让他看到自己的身世。
姥姥没让大舅失望。到了这般年纪,活明白了,也就不需要设防。姥姥告诉大舅,他的身世跟猪龙河无关,跟城里医院有关。他的生母应该是个学生,为了名声,又隔了这么多年,找不找都已没有意义。也许生母也不知道生父是谁,找到了也不是个完整的家,何况根本找不到……
真相有时是残酷的,来自猪龙河上的故事更能令大舅产生想象。多少年,大舅心里已经认准了猪龙河上流淌着他的历史。关于城市,他在城里工作多年,除了忙碌,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城市里不真实的东西太多了。而猪龙河不然,它像一个永恒流淌的主题,多少年都不会变。世界上,不是那些可能稍纵即逝的事物需要我们去记忆,而是有多少事物历经多少年仍保持定力,并留在我們的骨子里。
大舅感觉,自己小时候是猪龙河里的一条鱼,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冲进了河里,顺流而下,在这个叫刘家庄的地方停了下来,开始长出两腿,扎下了根。
大舅并不总是沿河堤上走,也穿梭在田间小路上,看看干活的乡亲,唠几句嗑,说几句家常,聊聊庄稼的情况。途中遇到推车者过坎,他也会搭一把手。
大舅最多的时候,是推着姥姥在村巷间穿梭,穿过村里的每条巷子,经过每户人家的门口,跟门里的人打个招呼。每遇这种情况,主家都会热情地往家里让,邀请进屋里坐坐。如果赶上谁家遇上烦心事,更是拉着大舅不让他走,愿意给大舅说说心事,向大舅问个主张,或者为家长里短,让大舅给评评理。大舅不主张赌气,家和万事兴;遇到为争地边而打算动官司的,大舅积极劝解,地头有界橛,界橛确定好了,问题就解决了,针尖对麦芒只会两败俱伤,冤家宜解不宜结。
离开那家门口后,姥姥就告诉大舅那户人家的情况。比如秋分家是妹妹换亲娶的媳妇,后来妹妹跟另一个男人跑了,为了报复,秋分媳妇留给秋分一个儿子后,也回了娘家,至今仍是秋分领着儿子爷俩过日子。来福家情况特殊,丈人家只有三个闺女,当初来福找他家闺女时,老丈人一百个不同意。来福和他媳妇生米煮成熟饭,再不同意就抱外孙的,老丈人没办法才答应这门婚事。后来丈母娘过世后,老丈人得了偏瘫,成了累赘,大闺女、小闺女都躲开,是来福把老丈人接来自己家,承担起给老丈人养老送终的义务。人没有前后眼,来福的老丈人做梦也想不到,当年最看不起的这个女婿,才是他晚年的依靠……说起一个个门里主人的名字,张三或者李四,大舅都还记得。想象着他们这些年繁衍生息,艰难前行,这时候再看看那些人家,那些或上锁或敞开的门内就具有了袅袅的香火气。
渐渐地,大舅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过去,他关心花开,关心成长,关心城市,现在,他开始关心土地和粮食,关心农村、农业和农民。人们从报纸电视上看到的农业灾害,受灾面积、减产,都是数字,只有土地的主人才能真正领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年的收入没了,连本钱也赔进去了。城里人一个月不发工资就受不了,思想动摇。那么,乡下人呢,土地一年没给他们发工资,他们还要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打拼。每每想到这些,大舅都会被自己的想法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从来没这么满怀深情地思考过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
现在的刘家庄,已不是他小时候的刘家庄。小时候的刘家庄感觉人那么多,有领头的,有干活的,收庄稼都集中到一个体育场那么大的场子上,牛马牲畜都集中到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饲养,里面堆满饲草,那里常常是捉迷藏的好去处,感觉富饶得像一个王国。现在呢,村里年轻人除非身体残疾,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其实,村里五十岁左右的人就不出去打工了,一个原因是要顾家,照顾老人和孙辈,耕种和守望全家人的口粮田。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力气又过了最好的时候,很少有用人单位愿意雇用他们,比如我小舅。
小舅的三个女儿,算是都嫁出去了,现在家里剩下两个半人:小舅、小妗子,还有大表姐留下来的那个孩子。大表姐也出去打工了,二婚,带着孩子不方便,留给了小舅。小舅也已近五十,既要照顾外孙女,还要耕种自己的口粮田。
农忙的时候,大舅把姥姥推到树荫下,帮小舅干活。大舅的主动,换来小舅的好感。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既然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感情深着呢。
大舅帮小舅干完活,还会帮附近的人,比如帮人家把粮食打堆、抬抬口袋、装车卸车。每当这个时候,小舅就埋怨大舅,现在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吃自家的饭,却给人家干活,纯粹吃饱了撑的。小舅说:“我的命就是苦。你喜欢干活,偏偏成了小姐,进了城不用干活。我不喜欢干活,却丫鬟的命,天天身上背着这么多活,不干不行。”
大舅说:“我帮人家,你不想帮,又怕显得自己难堪。你可以把头扭到一边,装看不见。”
小舅不语,装没听见。
每当这种时候,姥姥坐在她的轮椅里,看着忙碌后的平静,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有一次,大舅帮小舅干完活,小舅请大舅去他家吃饭。大舅说没有外人,炒两个青菜最好,自家地头种的,又绿色又无污染。但是,小舅招待大舅还是很用心的,嘴上应着,让小妗子快去准备,他则去邻村商店买来猪头肉、火腿,还有一盘酥鱼。然后,从床下摸出一瓶酒,居然是茅台。他说,这是老大后来找的那个男人第一次来认门带来的,一直没喝,想着两人万一不成,退给人家,不占人家便宜。后来看看,就那么回事,是我抱着老观念。既然送来了,不喝白不喝。小舅的态度,透露出他心里一个小秘密:他对大表姐第二次婚姻不十分满意,可是又没办法。
这一次,大舅喝得很高兴。一杯酒后,他也告诉小舅一个秘密,说镇上李书记想让他挂职村里书记,他没答应。
小舅一听,却像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催着说:“你傻啊?给你个官你还不同意?”
大舅说:“我回来是专门照顾咱娘的。我得给咱娘做饭,推着咱娘出来走。”
小舅一拍胸脯:“做饭、推轮椅,你早说啊,有兄弟我啊。有啥活,你一句话的事,我全包了。”
大舅说:“我已经跟人家说了,先照顾咱娘。”
小舅有些急了:“这么大的事,不跟你兄弟商量商量就辞了,你心里还有没有你这个兄弟?这多好的事,简直就是白捡个官。”
大舅问:“你就那么喜欢当官?”
“甭管我喜不喜欢,关键是你——下次见了李书记,一定要答应他。不当官,咋知道当官的好处!”
三
一年后,我姥姥还是走了。
我姥姥知道自己要走了,提前三天不吃东西,滴水不进。她还活着,又不吃东西,我母亲和大舅都很着急。姥姥说,我一年前就该走了。她嘴里只剩下五颗残牙,已经撑不起变薄的嘴唇,说话却非常清晰。她指指床头紧靠的墙,雪白的墙上竖着划了一排划痕,像一排蹩脚的针脚。她对我母亲和大舅说,每个月我都往上划一道,你数数,正好十八道。我抚养了你十八年,你让我多活了十八个月,这是托了你的福。我走了,你们不要哭,你们的孝尽了,我的福也享了。没有不散的宴席,早点散了,各自回家歇息。
如果不是姥姥点化,谁也没留意墙上的划痕。
我母亲和大舅掐指算算日子,从大舅搬来刘家庄陪姥姥住,一直到姥姥走这天,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四十天,均到十八个月里,不多一天,不少一天。一直站在跟前的小舅并没有惊讶,而是表现出一种不满:“咱娘就是偏心,大哥有事回城,我陪咱娘的那些日子也记到大哥的功劳簿上。”
出殡那天,李书记派人送来一个大花圈。负责登记的碌碡舅问花圈落款写谁的名字。送花圈的人说,写李发奎李书记。等送花圈的人走后,众人都围着看“李发奎”,印象中大舅、小舅家没有叫李发奎的亲戚。碌碡舅得意地说,李发奎是承业的学生,现在是咱镇上“一把手”。
李书记怎么得消息这么快?是碌碡舅通知镇上的。碌碡舅是小舅让他通知的,并专门嘱咐,一定要通知到李书记。
姥姥过世第三天,李书记来到村里,他带来了大舅挂职刘家庄村支部书记的任命文件,并召集村里在家的干部和党员,在碌碡舅家开了个会,宣读了任命文件,特别强调了大舅职务的重要性。
李书记先公后私,会后,他跟着我大舅到了老屋,看看大舅在村里的生活环境,有没有需要镇上协调解决的。因为老人走了,没有禁忌,李书记在老屋多待了些时间,把老屋里里外外都看了个仔细,最后停在我姥姥留下的那张大床前。他非常惊讶地喊我大舅,说老师你家还藏着这么大宝贝——值老多钱啦!大舅不明就里。李书记懂古董,凑近了又仔细端详,用手摸摸,伸鼻子闻闻,边闻边羡慕地说,的确是好东西,檀香木的。你好好留着吧,放多少年都不贬值,只会升值。
大舅听他这样说,也开始思考,这张床用了这么多年都不变形不开裂,的确应该属于上好的板材。不过,板材再好,不过是床而已,供人休息睡觉罢了,不像金石良玉等器物。所以,大舅只知道这张床是张好床,觉得没有李书记说得那么玄虚。
李书记前脚刚走,小舅后脚进门。小舅喜滋滋地报告说:“哥,现在全村都在说你呢。”
“说我啥?”
“还能有啥,你当书记的事,都没想到你成了咱村老大。你应该早答应李书记,让咱娘活著时高兴高兴,说不定还能再多活两年。”
大舅无语。我姥姥没小舅那么想,她临终前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小舅继续得意地说:“从今天开始,咱家祖坟里总算冒青烟了。以后在村里,我就是你左膀右臂,谁要是敢不听话,我第一个冲上去收拾他!”
大舅说:“听你的意思,想惹点事?”
“不是惹事,是帮你。当官,身边没自己人咋成。”
“我不是来打架,不用帮。”
“行……”小舅这个字说得心有不甘,“有事就说一声。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大舅有大舅的考虑,他眼光没放在自己身上。李书记把刘家庄交给他,也是把自己的家乡交给自己。无论从工作的角度还是对家乡的感情的角度,这都是一件无上光荣又无比沉重的任务。刘家庄现有的条件,当前的状况,要想改善生存环境,提高生活质量,绝不是嘴上说说的事儿,村容村貌要有大起色,村民肚里兜里要有货真价实的获得感。村里人生活习惯虽然土,心里却亮堂着哩,把干事的人和耍嘴皮子的人分得一清二楚,几斤几两都记着哩。
大舅走过村里街道,走到村口。尽孝的十八个月,他推着老母亲——也可以说,是老母亲带着他把家乡又重读了一遍,他对村内村外的一切都很熟悉了。可是,李书记宣布他挂职开始,他突然又感到陌生起来。他以前推着我姥姥穿过那些田间小路,只知道那片地是刘家庄的,谁家的口粮田在那儿,地界在什么地方。那时的熟悉,仅仅停留在一个“过客”的份上,只看到表面,并没有读懂这片土地的所有信息,包括地块的面积、土质、产量,适合长什么作物等。那时他没有把自己与这片土地联系起来。发展乡村,并非要忽略了土地,土地是立村之本。
大舅久久站在村口,望着远处。他在目测刘家庄与邻村的距离,与那条从远方来又通往远方的公路的距离。只有看清了距离,作规划时才有方向。最后,他把注意力落在出村的这段土路上。长多少宽多少?投资修筑需要多少工、料、钱?要争取镇上领导支持,把村民出村的这段路解决了。他迈着步子顺着量,又横着量,估一个厚度,然后蹲在地上用草棍儿计算得数。
小舅做好饭,等大舅回去吃饭。姥姥过世后,老屋里,剩下大舅一個人了,小舅说大舅一个人做饭不方便,便提出大舅去他家吃饭。饭在小舅家吃,觉还回老屋睡。小舅在街上没见大舅,开始顺着大街向人打听。小舅现在底气很足,在大街上无论见到大人还是孩子,隔着老远就问人家:“喂,看见咱家书记没?”被问的人要么说没看见,要么装没听见,不搭理他。小舅不免有些失望,愈发相信人们是在嫉妒他。
小舅在村里找不到大舅,就出了村,先到猪龙河堤上朝两个方向望望。他知道大舅喜欢沿着河堤散步。结果,没有大舅的人影儿。这时有个邻村人穿过刘家庄,要到河对岸去,上了河堤。那人告诉小舅,说在村北公路上看见大舅。小舅心想,大舅做事真够人琢磨的,神出鬼没,跑村北公路上看啥?以前很少见他去村北公路,难不成有人拦着向大舅问事,想讨大舅帮忙?如果真是这样,小舅想好了,定要讹诈那人几句,喊对方管大舅饭。小舅一口气跑到村北,远远见大舅一个人蹲在地上,像在挖什么宝贝似的,非常投入。他到了跟前,才发现大舅拿个草棍儿在地上画东西,顿时泄气,说:“哥,真服你了!全村一百户,我问了九十九户,害得我到处找找不见你,原来你躲在这里玩小孩游戏!”
大舅看看天,太阳头顶高悬,确实已到晌午。他跟着小舅进了村,街上遇上人,有人跟大舅打招呼,刚说一句,小舅就把人家挡回去:“行了行了,我哥当了书记,忙到现在还没吃饭。有啥事以后再说。”
想唠话的人点点头,闪到旁边,看小舅过去。
小舅家里炖了鸡。鸡不是今天炖的,昨天或者更早一天炖好的,存在冰箱里,吃的时候挖出一碗倒进锅里,再放进土豆或者白菜煮一锅,飘得到处都是鸡肉味。小妗子是很会过日子的人,做饭也精打细算,细水长流。鸡肉端上桌,小舅又拿出酒,说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应该多喝点。
几口酒下肚,小舅看看门外,红着脸问大舅:“打算给我安排个啥差事?”
大舅一时没明白过来,问:“啥差事?你看出啥名堂了?”
小舅说:“啥名堂?这不都明摆着嘛,在咱家你是老大,在咱村里你现在也是老大。只要有挣钱的差事,别忘了我这个兄弟就行。你吃肉,我得喝点汤啊。”
大舅说:“你咋光围着自己转圈呢?”
小舅说:“我本事就这么小,本事大的话就围着太平洋转圈了。”
大舅说:“李书记把我留在村里,是让我为全村老少爷们多做点事。光考虑自家不行。”
小舅好像早有准备,说:“我没光考虑自己,也是想为全村老少爷们多做点事。以前想做,你不在村里,咱势单力薄,不受重视,没人给我机会。”
大舅问:“你想咋个打算?”
小舅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现在说了算,给我个会计当当。”
大舅说:“你说我说了算,我就说了算啊?碌碡哥能应吗?李书记、全村老少爷们能应吗?”
小舅说:“不是……我是说,你体体面面,有个当官的派头。碌碡哥那副邋遢相,出村进村,给你丢人。你把他撤了,让我来当,绝对比他干得好。”
大舅说:“你要是真帮我,就帮我多做好事,而不是把原有的一些东西打破打烂,浑水摸鱼。”
大舅喝了酒,说话不拐弯,直来直去,一下戳中小舅要害。小舅见自己的想法被说得这么卑鄙,感觉受了侮辱,不禁有些恼怒:“为什么你一直做不了大官,就因为这么婆婆妈妈,有权也不会用。”
要不到官,小舅不会甘心,再想别的办法。大舅回村里当官,这是老天给了他捞好处的绝好机会,抓不住机会就等于吃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像狗鼻子闻到骨头味,吃不到难受,挖地三尺也要把骨头挖出来。
过了几天,他又有了主意。不在家里当着小妗子的面谈,怕谈不成被小妗子说短,专门找到老屋。大舅的老屋,已经成了村里办公的地方。村里没有单独的办公室,谁在村里做“一把手”,谁家就是村办公室。现在,大舅成了“一把手”,老屋自然变成村里的办公室。他把原来三间通屋隔出一间做卧室,睡我姥姥那张大床;相通的两间做办公室。竹床留在办公室那边,如果来人多了,没那么多椅凳,竹床也可以坐人,顶个凳子用。小舅来找大舅,大舅正在写一份给镇上的调研报告,把修路列为报告里的重要内容。这时小舅进来了。
小舅不喜欢读书,看别人趴在桌子上写东西更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的事,自己的事才是事。小舅在大舅对面椅子上坐下,点上烟看着大舅在那里写。
大舅不写了,陪小舅唠话。小舅说,双双——我大表姐留给大舅抚养的孩子——越来越大了,花销也越来越大,却没有增加收入的渠道。他提出,让大舅划块地给他种,增加点收入。
大舅把村里的土地过一遍筛,该分到各户的都分到了各户,留出的机动地也都承包了出去,已没有荒地、闲地。如果说有荒地,就是猪龙河上刘家庄段的河堤还荒着,把那个“豁口”堵上,种上树,管理好了一劳永逸。大舅的构想还没说完,小舅就把大舅后面的话呛回去。小舅的目标不是河堤,说大舅不该拿河堤来耍他。河堤现在是刘家庄人的牧场,已荒了好多年,有没有肥力能不能长好是个大问题。还有另一个大问题,他全部承包下来,不让人家上去放牛放羊,准得罪人。他绝对不揽这种得罪人的活。大舅说,河段是村里收回來的,得罪人是我得罪人,跟你没关系。小舅说,咋没关系,你是我哥,你把地给我,人们不敢惹你,却敢找我的茬。
大舅没想这么复杂。
小舅见大舅在思考犹豫,又说,他想到了一个得罪人少的地方。村东大洼那片地只牵扯四户,要大舅收回来,他去种。
大洼,顾名思义,那片地地势低洼,雨季周围地里的水都往那里流,一年两季作物,很多年份里只能收一季。比如,如果当年夏天积雨到秋天还没退去,没法播种小麦,只能等来年春天种一茬绿豆或者玉米。如果能播上麦子,就算赚了,稳稳收一茬麦子。割了麦子再播的作物,十年有九年被淹。后来村里把那片地以很低的价格承包出去。再后来上边搞农田规划,统一开挖沟渠,洼地也能排涝,大洼成了宝地,村里人都把大洼看成了大蛋糕。
小舅似乎蓄谋已久,继续说他的计划:“承包大洼的只有四户,大多数村民觉得应该收回来重包。少数服从多数,你站在大多数里,咱占理。以前村里就议论说收回来,刘放一直压着不办,就因为承包户里有个是刘放的亲叔叔。”
大舅说:“人家跟村里签有三十年合同。刘放不收,有刘放的道理。”
小舅“呸”了一口,把烟屁股吐到门外,不屑地说:“合同顶个屁!如果都不承认,合同就是一张废纸。你要是不支持,我们都去上访。上边最怕有人上访。”
“现在是法治社会,白纸黑字,上面还有村里的公章,事实存在,证据确凿。上访能访出理来?”
“我不跟你讲法。你们当老师的,就是嘴上功夫厉害,我讲不过你。要说证据,承包费太低,应该是事实吧。那么好的地块,一亩地能收入两千块,承包费才八十,跟白捡一样,也太便宜了,明摆着不公嘛。”
大舅说:“当初承包时,咋没人站出来嫌太便宜?人家是赶上政策好,开了沟渠,能排涝了,你们看人家丰收心理不平衡。”
“你现在官最大,你说收就收回来,我联络人支持你。你用用你的权力,趁这个机会看看哪些人跟你一伙,哪些人不是。”
大舅笑了,边笑边说:“你哪来这么多歪门邪道。给你权力是要你干正事的,不是叫你拉帮结派整人的。行了,该干啥干啥去。”
大舅下了逐客令,小舅自知没讨大舅好,只好悻悻地走了。临出门时,看到靠墙摆着的竹床,便说,双双大了,家里的床分不着份,竹床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给双双睡。竹床是能折叠的那种,他过去一提,对折,扛回自己家。
小舅跟大舅要了几回好处,几回都碰壁,心里不痛快,这种不痛快慢慢变成生疏,他不再主动去接近大舅,也不再叫大舅去他家吃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到了秋后,小舅去岳父家吃生日宴。那天喝酒的亲戚多,有这村来的,那村来的,有叙旧的,也有说段子的,空气中充斥着烟酒和杂七杂八的消息。有一个消息令小舅动了心:最近上边下来个政策,要求各村上报困难家庭,只要报上去,天上掉馅饼,每年政府给四千块钱。
只要有便宜赚,不管消息好孬,都会吸引人。
小舅那天喝了很多酒。以前喝三杯酒,走路就东歪西晃,他这天喝了四杯,还想喝。他丈人家的人都怕了,怕他喝多了闹出什么事来。他一再向人表示自己没醉。没人信他的话。喝酒的人都有个通病,越是喝多了,越是不承认喝多,逞能。
小舅一身酒气去了老屋,找到大舅。
因为小舅喝得太多,他和大舅在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也没人能说清。只是小舅从老屋回到家里,才真正醉了,从门口吐到门框上,进屋里又吐到枕头上。他一边哭一边骂大舅,骂大舅没良心,明里不帮他,暗里也不帮他,给他下跪了还是不帮他。骂着骂着哭了,哭着哭着又骂,后来嘴里吐不出东西,开始吐黄水,几乎把苦胆吐出来,嘴里往外冒白沫。小妗子慌了,去找我大舅。大舅赶紧去邻村找来卫生室的医生,给小舅输上两瓶水,小舅才渐渐醒过来。
小舅醒过来比没醒过来更麻烦,他一看到大舅在床前,就愤怒地轰大舅出去。小舅当着医生的面,给大舅放了狠话:“刘承业,是你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咱兄弟到头了,算我们刘家的饭白养你了!你别觉得自己多伟大,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你不给我办事,我也能让你啥事都办不成!”
无论大舅怎么说,小舅钻了牛角尖,铁了心跟大舅结仇。
四
兄弟俩闹到这个地步,我姥姥走了,只能我母亲出面调停。
母亲先去老屋找大舅。按照风俗,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父母在先看父母,父母不在先看长兄。大舅告诉我母亲,小舅听了外人的话,说上边有个救济名额下到村里,想让大舅把这块“肥肉”给他。大舅解释,这是国家政策,扶贫要扶那些真正贫困的,救济要救那些真需要救的。要说村里最贫的,谁也贫不过立秋和老三两家。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舅为说服我母亲,最后把这句口号也用上了。
我母亲对大舅说的两家都熟悉。立秋长得非常壮硕,论块头,论体重,论力气,刘家庄再找不出第二个。按说这样的条件找媳妇不难,可不知什么原因,他过了三十还打光棍。后来亲戚帮他介绍,找来个外省的孤女,凑合到一起,所幸后来生下一男一女,算是有了像样的一家人。只是立秋头脑不灵活,只会干些力气活,媳妇又没有娘家帮衬,还要抚养两个孩子,日子薄得像一页纸,一年收入多少,不用他算,村里人比他本人看得还清。后来立秋又得了一种怪病,关节撑不起身子,进出拄上拐,家里家外都落到媳妇一个人身上,日子更为清贫寡淡,至今还住着三十年前的土房子。
老三跟立秋不一样,他有一帮兄弟,排行老三,都习惯叫他老三。因为兄弟众多,人又本分,最后没娶上媳妇。父母不忍心看着儿子打光棍,后来逼他娶了邻村一个傻女。这样,在父母心里,感觉对儿子有了交待,儿子可以活着有伴,死了不孤。傻女不会做饭,不会干活,只会吃饭和睡觉。如果该吃饭的时候老三还在田里干活没回家,傻女就会出门到街上去找。街上人见了,都会奇怪,问她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她傻笑着说,找“哥哥”。村里人就说,傻女不找别人,知道找哥哥,说明她不傻。好在傻女后来生下一个女儿,老三带着一个傻子一个孩子过日子。村里人都知道老三生活不容易,谁要是欺负老三跟老三争,等于作恶,全村人都会愤怒。
有立秋和老三家摆在面前,我母亲也不好说什么,这两家谁也绕不过去。
我母亲理解了大舅,便去劝说小舅。小舅反而劝我母亲,说咱是一爹一娘,你不为我说话,怎能帮那个外人说话?小舅越说越来气,说我知道你为啥帮老大说话,因为他帮睿睿找了个好工作,你沾了老大的光!
小舅说的睿睿就是我。我母亲大吃一惊,我是自己考上去的。小舅多疑,竟疑到自己身上。
小舅继续揭露大舅的不是:“你不用解释,我不瞎。你越解释越假。你再看看我三个孩子,他嘴上说帮我安排,却没一个能和睿睿、小军的工作相比,连那个收养的孩子都不如。这明摆着耍弄我!我长这么大,没得到他一点好……”小舅说着说着,竟呜呜哭起来。他这样一哭,我母亲又心软了。
一边是亲的,一边是对的,我母亲也矛盾起来,解决不了问题,和不了稀泥,干脆谁也不说,回家了。在处理家务事上,母亲没有姥姥那样的智慧。
大舅与小舅再次闹翻,村里人都听了见了,很快传开了。他俩的矛盾和大舅因这矛盾产生的痛苦,很快传到城里。我大妗子专程从城里赶来。
大妗子跟大舅是读大学时好上的,算自由恋爱。与大舅不同的是,她父母是城里干部,从小在城里长大,家庭也没有这样的矛盾。大舅回村里照顾我姥姥,她无话可说。既然尽孝任务已经完成,不值得在下边忍辱受气。挂职跟她没关系,跟家庭也没关系,她根本没把挂职当回事。她认为大舅挂职,反把本来缓和的兄弟关系搭进去,成了“仇怨”,不值得。大妗子是来劝大舅回城的,顺便帮大舅收拾一下东西。
当天,大舅果然跟着大妗子回了城。村里人都以为大舅这一走,没了牵挂,再不回来。村里人的看法,跟大妗子的想法一样,一个自己衣食无忧的人,来乡下跟着吃苦受屈,不为名不为利,不值得。
但是,过了三天,大舅又出现在村里。这次回来,他做了充分心理准备,并说服大妗子,支持他追求的事业。他还不到六十岁,就等在城里养老吗?他认为自己精力还很充沛,应该做些对人生对社会有意义的事。生命的活力不是养出来的,是奋斗出来的。大舅把工作看成身体锻炼,其乐无窮。无论大舅怎么说,大妗子还是不放心,说乡下条件差,可以忽略,关键是村里有小舅作对,万一小舅做出更出格的事来怎么办。最后大舅跟大妗子打赌,说他回去看看,如果他走的这些天,小舅砸了老屋的锁,占了老屋,他就回来;如果没有意外,就留在村里。
结果,大舅赢了。
大舅在老屋陪我姥姥近两年时间,他小时候对乡村的感情又被激活了,接续上了。虽然这片土地不再给予他什么,但不影响他应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他从人们落后的生活中感到了自己的责任。
大舅又忙开了。他到镇上找到李书记和镇长,申请为刘家庄修路。大舅去了两趟,镇上来人,带着尺子、测量的架子、镜子,在村北忙活小半天。于是,村里人都知道镇上要为村里修路,这是大舅的功劳。镇上的人测量完了,还要搞预算,还要往上边打报告审批,真正破土动工还要再等段时间。大舅又忙另一件事,为村里报扶贫对象。上边给了村里一个名额,他把立秋和老三两家都报了上去,并亲自带着两家的贫困材料找镇上领导汇报,建议扶贫不能下指标,也不能好人主义,村村有份,搞成面子工程,而应该按照实际情况据实落实。比如处在城郊的村庄,经济活跃,而偏远地区的村庄,条件落后,跟经济活跃地区的贫困户相比,贫困与贫困也有差距。李书记跟镇长商量后,采纳了大舅的建议。
大舅办完事,从镇上回来,路上想,镇上领导也不容易,修路向上边要钱,扶贫向上边伸手,自己总这样来回串,成传声筒了。做负责人,应该考虑,自己能解决了,就不麻烦上边。大舅这样想着,进了村,看到来福的老丈人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正从太阳地儿往树荫下爬。他看到大舅,也许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不雅,便停下来,很客气地跟大舅打招呼:“刘书记回来啦。”
大舅明白来福老丈人的意思。自己以前曾劝他坐在凳子上挪,他觉得带个凳子不方便,仍喜欢身下垫床褥子,想去哪里就拖着褥子往前挪。大舅想起给我姥姥买的轮椅,现在闲置不用,正好给这个老人用。以后他想去那里,可以自己摇着走。大舅说:“你坐在地上对身体不好。来福他俩干活还没回来?”
来福老丈人说:“他俩干起活来,起早贪黑。反正我饿不着,你看看,给我准备吃的了。”老人说着,从兜里掏出火腿肠、膨化饼给大舅看。老人一副知足的样子,很能理解孩子。
大舅说:“你坐这儿等着,我一会儿送你两条腿。”
大舅做出这一决定,心里有些高兴。不等不靠,用自己的力量帮乡亲们做好事,有了自己付出,感觉才是真正做好事。
可是,大舅高兴得太早了。过了几天,他又经过来福家门口,见来福老丈人又坐在褥子上。大舅过去询问,如果轮椅坏了,他可以换个新的。来福老丈人开始支支吾吾,问得紧了,才说,轮椅被小舅要走了。
大舅说:“你没说是我送给你的吗?”
“说了。”老人无奈地说,“你别生气,别因为我搞得你们兄弟不和。再说,别觉得我坐在地上不好,能活着,我就很知足了。”
“他要走,凭啥?”
“他说他才是刘家的正宗,刘家的东西必须刘家人做主……”
我大舅瞬间脸色刷白,那股怒气可想而知。他掉头去找小舅,走到半路又停下了。大舅是个理性的人,这次小舅做得是出格,既然小舅决定那样做了,明显故意找茬,已准备好鱼死网破,跟他大干一架。讲道理对小舅已不起作用,打一架只会令事情更糟。在村人眼里,他们还是兄弟,对兄弟的观念远比对法理的认识深刻。
我大舅不能顺着小舅给他制造的麻烦也跟着钻牛角尖。他回到老屋睡了一觉。大舅在床上也没睡着,辗转半天,渐渐有了新的想法,便起身去了镇上,找到李书记,说不挂职了。
李书记听闻大吃一惊,说老师你有啥意见还是啥想法?
大舅说,既然党委把我安排在那里,我没啥想法,主要是过不了自己兄弟这一关。以前我没这方面的经验,现在体会到了,当官最大的考验就是家人和身边的人。因为是自家人,他不怕你,因为不怕你,连法理都不怕,这才是最危险的。
李书记可惜地说:“你不挂,村里刚起步的工作就得停摆。”
大舅说:“我不当官,只是请你帮我摘了这顶招风的官帽。我想好了,我还在村里住着,有些该办的事还继续办。为老百姓办事,不一定非要当官。”
五
第二天,上边下来文件,把大舅的职务免了。
大舅仍住在村里。村里人议论纷纷,说法不一。有的说大舅过够了城里生活,现在很多城里人退休后,嫌城里空气不好,又有退休金花不完,便到乡下租个小院,过乡下的田园生活。还有的说,大舅当官时小舅总使绊子,总算把大舅的官帽折腾掉了,大舅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话没人传给大舅,尽管每天都有人来找大舅。他们有来找大舅闲聊的,大舅肚子里像有个知识库,每次跟大舅聊天都能从他嘴里得到想要的知识。也有来解闷的,遇到解不开的扣,听大舅说说,心里能渐渐亮堂起来,死扣变成活扣,一天的乌云散了。现在大舅已不是村干部,大家说话还像以前一样,想到哪儿就说哪儿,自由放松,也可以夹杂着开几句玩笑。
到了秋天,村主任刘放没有再外出,领着村里人开始修路。大舅不去看修路,刘放却隔三差五来找大舅。刘放每次到老屋来,大舅就拿出一幅圖,两个人看着图说话。那幅图是大舅自己用铅笔画的,不到修路现场,他也知道新修的路啥样。
村里修路这段时间,大舅做了两件事。一是买了一套锣鼓,晚上组织村里老人来敲锣打鼓取乐。这些崭新的锣鼓送到大舅门口那天,大家以为大舅要做生意,出租打击乐器。乡下到了冬天,属于冬闲时节,结婚办喜事的多了,喜庆事离不开锣鼓,鼓乐喧天,闹得动静越大越喜庆。刘家庄上年纪的人对锣鼓都怀有一种情结,往上数几十年,有生产队的时候,每到冬天,村里都组织戏班子,给大家派上角色,排练整个冬天,从正月初十开始,化上戏妆,穿上戏服,就咿咿呀呀唱大戏。那时的戏有《龙须沟》《二进宫》《井台会》《穆桂英挂帅》《姊妹易嫁》等,很是热闹。到了正月十五那天,要集中到县城汇报演出,演出回来,到各村巡演。现在年轻人嘴里哼哼流行音乐,那时候的人都唱戏文,唱小生的尖声细嗓,念老生的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后来分田到户,戏班子没人组织,原来的锣鼓乐器不知去向,人们唱戏文都清唱,仍然唱得韵味十足。只是牙不全了,满嘴跑风。大家一见锣鼓,那种情怀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大家就像见了老熟人,忍不住都想上前握握锣,试试鼓槌,听听鼓音。有人甚至给大舅出主意,如果组建锣鼓队,一定把自己加进来。
大舅说,我还没想建锣鼓队。我买这些东西不为别的,只为大家有个乐子。如果大家觉得建锣鼓队好,我支持。
从这年深秋开始,每天晚上周围方圆十里都能听到来自刘家庄的锣鼓声,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刘家庄天天办喜事。
另一件事,是大舅承包了村南那段河堤。
大舅承包那段河堤,是村主任刘放主持的,并在村里特意举行了个仪式,要求一家派个代表参加。只要没有异议,当场在转包书上签字按手印。
小舅气得在家跟小妗子发牢骚,说老大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就是要霸占那段河堤。他不给我行方便,我也让他包不成。小妗子见小舅要拆大舅的台,急哭了,说你这样折腾谁倒霉,到头来是你们兄弟倒霉。小舅把小妗子推回家里,说,爷们的事,娘们少掺和!
刘放见各家来得差不多了,把情况说了一遍,说苗子、栽种、管理都不要大家管,我大舅全包了,等树都成了材,大家只等五五分成,等于白捡的好事。刘放说完,让大家举手表决通过。小舅这时高举着一只胳膊从人群外挤进来,边挤边说:“我不同意!刘承业有那么好心吗?无利不起早。他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享,来这里吃苦受累,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别被他忽悠啦!”
刘放见小舅来捣乱,非常生气,按辈分他该称呼我小舅爷爷,现在不尊他了,直呼其名说:“刘承富,不是我说你,刘老师在办大事,你不帮忙就算了,咋拆你大哥的台呢?再说,刘老师包那段河堤,他投资,他管理,他担风险,树长好了,双赢;长不好刘老师个人全部承担,三岁小孩都算得清,对大伙有利。你不但想害你大哥,还想害大伙?”
刘放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透着怒火。按说小舅见势不妙,应该找个台阶下。可是,小舅认准了跟大舅作对,根本没把村主任的话听进去。他擦擦额头的汗,说:“我也是为大家好。种上树,啥时候见效?最快得十年,十年后啥变化?他若使个诈,把钱揣自己兜里玩蒸发,你们干瞪眼。与其让小人将来得逞,不如不开这个端!”
小舅这次真是动了脑子,专往人们最关心的利害关系上戳,问题一下子敏感起来。现场开始有人议论了。
小舅光想着给我大舅难堪,他没想过组织者是村主任,代表村委,他等于在砸村委会的场子。刘放用手指着小舅的鼻子骂道:“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你自己不正,总把别人想歪!什么玩意!”
小舅说:“他处处看我笑话,我能让他处处好过!”
“行了,你到此为止吧。你就这点出息,还有脸当着大伙的面说。”刘放冲小舅伸手,做出一个喊停的动作,然后把那只胳膊往空中一举,高声对大家说:“刘承富刚才那句话相信都听到了,他压根不是来为大家着想的,他个人跟刘老师有误会,却想让大家为他的个人恩怨买单,把大家的利益化为泡影!这种想法不光可耻,还非常恶心!我今天当着大伙的面说句狠话,如果你刘承福再捣乱,我替刘老师教训教训你!”
小舅看刘放跳出来要跟他使蛮,知道坏事了,光想着大舅,不小心碰到茬子上了。他不怕我大舅,却怵刘放。年轻人头脑一热,说动拳头就真动拳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又不见有人替自己说话,小舅只好气鼓鼓地回家。
接下来签合同环节非常顺利。村委会代表村民出一份集体合同,下边大舅签字按手印,各家各户代表在上面签字按手印,村委会盖上公章,既是见证人,也是公证人,把合同办好。合同后面附上各家各户应分摊的亩数,将来受益按亩数说话,不按树说话。
刘放做事非常谨慎,在合同上签名一户,让碌碡舅在附件里对应着打个对号。最后还剩下一户没打对号。剩下的这户就是我小舅。
碌碡舅很着急,说我去找找承福:“他不能这么不开化。”
小舅却把碌碡舅推出门。在自己家里,小舅比在会场硬气多了:“我那二分河堤就是不给他,看他能咋办!刘放给他撑腰我也不怕!”
碌碡舅没好意思说出小舅原话,只说小舅发“驴脾气”,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大舅却很平静,说:“他愿意留着就让他留着。二分地夹在里面,不影响管理。”
事实证明,中间多块“夹板”,不影响管理,却影响干活。小舅的二分地处在中间位置,如一把刀,把本来完整的一段切成两段。干活的时候,本来从这头通到那头收工完事,中间被隔开,只能分段干,干完这边,再过去干那边。好在大舅是种树,点对点挖树坑,有一把铁锨就够了,不需要别的机械工具。为了不影响明年栽树,他要赶在大雪封地之前把该挖的坑挖好。每个坑都半米见方,把土翻出来,晒上一个冬天,充分吸收进阳光,生土变成熟土,有利于树苗成活。大舅在规划树坑行距、间距的时候,把小舅的那二分地也考虑进去了,这样,挖树坑时连小舅二分地里的树坑也挖出来。他想好了,不管小舅怎么对他,这段河堤是一个整体,他不能看着小舅掉队。
大舅每天早起,早饭后就到河堤上挖树坑。他大干了四十多天,在六百米的堤段上挖出了两千多个树坑。看着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树坑,就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列队等着他检阅。大舅非常有成就感,自己原来可以干这么大的工程。等到明年三月,把树苗都栽上,他就开始给它们施肥浇水,割草除虫,精心培育,这支年轻队伍就开始茁壮成长。大舅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排排杨树高大挺拔的样子,浓荫蔽日,郁郁葱葱。我大舅站在堤上,继续往前憧憬着。他觉得还应该选个地方盖间草房,像看瓜人那样吃住在这里。碌碡舅已经嘱咐他好几回,以前种的树没长起来,就是因为离村子近,猪牛羊啥的来这里糟蹋,羊啃猪拱,大家不拱到自己的不管,结果谁也不管,谁的也没长起来。村里人已经习惯来这里放牛放羊,既然大舅把这里当个事干,就得靠上管上,否则,一不留神河堤又变回村里人的牧场。正巧碌碡舅领着孩子来河堤上玩,大舅让他帮参谋参谋选哪儿建房子合适,小舅出现了。
小舅不知听谁说,大舅把他那二分河堤也挖了树坑,提着铁锨骂骂咧咧出家门来找大舅。当时恰巧小妗子在家,看小舅苗头不对,也跟了出来。小舅先看看自己那二分地,然后上到堤顶大声质问大舅:“这是谁的地盘你就挖坑?我答应你了吗?你凭啥在我的地盘乱挖坑?”
大舅说:“我寻思,我种树,你也会种树……”
小舅把脖子一拧:“我偏不种树。我要从这里开个口子,往外淌河水!”
“大哥,别跟他一般见识。”小妗子安慰我大舅,又回过头来说小舅,“大哥替咱把活干了,你还不买账?好端端的河堤,你开口子干啥!”
小舅说:“开口子干啥?开口子浇地,省得用机器往外抽水,又省油又省力了。”
小妗子生气地说:“你一共五亩地,用得了一河的水?”
小舅把脖颈一挺,说:“用不了,我就灌蚂蚁窝灌蝼蛄窝灌老鼠窝。”
小妗子听小舅是在抬杠,越说越离谱,干脆不理他。丢下一句:“要是觉得还不够丢人现眼,你就在这儿耗吧!”然后气呼呼地下了河堤。
小舅也觉得无趣,悻悻地离开。经过自己那段很窄的堤段时,看到排列整齐的翻开的土堆,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忽然端起铁锨把土都回填进坑里。还不解恨,又在回填的土上猛跺几下,把土踩实了,似乎这才找回了脸面,扛着铁锨边走边摇晃着头唱出两句戏文:“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你莫要执迷……”
六
接下來一场大雪,刘家庄开始入冬。
因为树还没栽,不用看守河堤,这个冬天大舅可以回城里过。但是,大舅选择留在老屋。他发现,村里人冬季没别的活,都喜欢聚到他的老屋来拉呱,解闷。乡下没有什么大事,多是家长里短,但却常常困扰一家人,乱丝一样剪不断理还乱,这时,大舅就成了那个找线头的人。有时,大舅也会到村十字街口,打一通锣鼓,可以使劲敲,打得震天响,声音在天地间像骤然绽放的花朵,花瓣像朝阳撕开黑暗,释放得是那么彻底,那么惊艳,真痛快。他感觉自己二十岁时也没有这么朝气蓬勃过。
冬至前一天,我大舅回了趟城里,回来时带回半车书。这些书是他多年来积存的,比如教学书、传统文化、哲学、文学名著,还有朋友、学生出了书送他的,连我表哥小军小时候看的十多本连环画也带了来。他用木板靠墙建起简易书架,分类摆到上面。为了便于村里人选书,他还在每类书上边挂一个牌子,用毛笔写上“文学”“历史”“国学”“哲学”等字样。村里人见老屋一面墙都被书占满,高兴地说,老屋快赶上城里的新华书店了。刘家庄越来越了不得,越来越富有,不但路通了,还建起村锣鼓队,还有“新华书店”。
碌碡舅高兴地说:“承业,甭说一页一页翻着看,我这辈子都没见这么多书,到死也看不完啊。”
大舅说:“平常我跟大家说的一些事,都是从这些书上看来的。你们以后有事不用问我,直接从书上找就行。”
立秋拄着拐也来了,说:“承业叔,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遇事还得听你拉呱。”
碌碡舅说:“你说不认字,那你手里拿着小人书看啥?”
立秋很认真地分辩说:“看画画啊。我小时候就是这么看画画的。”
老屋里顿时一阵哄笑声。
有锣鼓和读书的日子,这个冬天很快过去了。
出了正月,过了二月二,大舅开始在河堤上盖屋。他要提前把屋盖好,等到开始栽树,几千棵树,每一棵都需要他关心,浇灌,管理,就没时间再操心屋的事。他找人运来砖瓦、木料,村里人都来帮忙,三天便建成了。待安上门窗,往里搬我姥姥那张大木床时遇到麻烦,床大门小,根本进不去。后来没办法,把门框卸去,床才勉强进去,再把门和门框复回原位。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就是个忙碌的季节,刚忙完建屋,又忙栽树。栽树比盖屋难。
大舅栽树,小舅也去栽了。他重新挖了树坑,并趁热打铁,当日挖坑当日栽。大舅的树两米一棵,小舅一米一棵。小舅栽完树,每个树坑压一桶水。我母亲过去帮小舅,想趁机说说小舅。小舅却非常冷淡,大概是看母亲跟大舅走得近,在生我母亲的气。
连日的劳累,大舅不但瘦了,黑了,本来不多的头发更是所剩无几。我母亲每次从大舅那里回来,都会叹息,说他那样体面的一个教书先生,现在越来越像一个老农民了。
我说:“他出身本来就是农民嘛。”
母亲对我这句话却非常敏感,也可以说非常反感。她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她的儿子,对我这么说大舅非常生气:“你怎能这么说你大舅!”
我说:“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本来,本来……”母亲收回她怪异的目光,叹口气说,“总是纠结本来,人就没法活了。你没经历我们那个年代,不知道从一个农民变成城里人,是多么不容易——他已经是城里人了,还跑回来受苦受累,我佩服他这种啥事不服输的精神,可是,看到他受苦受累,又觉得不值得……”
我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妈,小时候你常拿大舅来教育我,要做个有理想有目标有骨气的人。有些人退休后,如灯灭了。我大舅从乡下走出去又回来,说明他还想让自己那盏灯继续亮下去,有目标有梦想,时刻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继续体现自己的价值。”
听我这样说,母亲没再说什么。大概理解了大舅。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天过了,夏天也快过去了。
到了夏秋之际,忽然连着下了几场大雨。那雨太大了,连续几天见不到太阳,到处都被水占满,成了青蛙的天堂,昼夜“呱呱”的叫声连成一片。
猪龙河的水也涨上来了。上游山洪暴发,汇聚到了猪龙河。那河水浩浩荡荡拥挤在堤内,就像一支心怀不轨的队伍,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随时要沖出来打家劫舍的样子。两岸的人们都害怕了,紧张地跑到河堤上,来回奔跑着,查找每个角落,唯恐哪个地方冒水。
这是多年不遇的一场大水。忽然降临的大水,让人们重新认识到河堤的意义。曾几何时,高高的河堤占地方,又妨碍人们出行,被人们冷漠,厌弃。现在,大河发脾气了,人们才忽然发现,河堤是驯服大河的缰绳,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让缰绳断了。
李书记和镇长来了,上边的领导也上了河堤。人们白天来回巡逻,晚上打着强光手电巡逻,沿河都是一级戒备。
大水持续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刘家庄河段坡上开始往外渗水。最初像个鼠洞,后来变成小泉眼,“咕咕”地往外冒,大家还没重视起来,觉得只要从内堤找到透水口,一锨烂泥下去就堵住。谁知,那口子越冒越旺,怎么堵也堵不住。没找到透水口,刘放预感到不妙,赶紧向上级汇报。
李书记来了,看老鼠洞已变成兔子洞,河水挟带着泥沙滚滚而出,照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兔子洞就变成老虎洞,河堤就会被撕开,刘家庄首当其冲,后果不堪设想。李书记下令立刻采取措施,一边安排人继续堵洞,一边做最坏打算,紧急安排人去各村疏散群众,尤其是刘家庄,让群众撤离村庄,撤得越快越好,离得越远越好。
李书记说,这里没有树根护堤,很容易被冲开。他让人寻找透水口的同时,安排人砍些树投进水里护坡。但是,现在护坡已经来不及了,水眼越来越大,扔进去的沙袋也被冲了出来,必须有大物件。危急时刻,到哪儿去找大物件?
人们急得团团转。
这时我大舅大声喊刘放:“快,抬我的床来堵上!”
碌碡舅提醒说:“兄弟,抬床,得拆门!”
“都什么时候了!拆就拆!只要堵住口子,拆啥都行!”大舅又冲刘放喊,“还愣着干啥,快去啊!”
刘放立刻带一帮年轻人冲到我大舅的小屋。不一会儿,床抬来了。
李书记看到床,顿露惊讶之色,又看看我大舅说:“老师,这可是檀香木的,值钱着呢!”
抬床的几个小伙子把床放在堤顶上,等着李书记下最后的命令。床正对着透水口。
我大舅见李书记还在犹豫,急眼了,像疯了一般喊道:“还犹豫啥!床再值钱有人命值钱?刘家庄有几百条人命呢!”他转到床的另一面,使出全身力气往前一推,床顺着河坡滑进水里。由于床入水太快,我大舅只顾往前用力,没有提防,人随着床一头栽进河里。
河水堵住了,不往外冒了。
但是,我大舅不见了。
李书记一边高喊着“刘老师”,一边紧急组织人下水救人。正当人们为我大舅慌乱时,“扑通”一声,有人跳进河里。
谁?跳进去的还是掉进去的?没人看清楚,也没人说清楚。
河里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了,问题更大了。
开始有人在腰上拴绳子,试着进入河里。
忽然,在下游的地方冒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高喊:“快,拉我一把。”
绳子、长竿、手都伸下去。
这时人们看清了,说话的人是我小舅,他胳膊下紧紧夹着我大舅。
我大舅被水呛住了,已经昏迷。
他醒过来时躺在医院床上,见床边除了我母亲,还有小舅。
我母亲心疼地说:“你小心谨慎了大半辈子,那天却冒失起来,要不是老小在场,你再也看不见我们啦。”
大舅看着小舅笑笑,说:“那么大水,你不怕?”
小舅说:“咱从小的兄弟,我别的比不过你,就是水性比你强点。”
我大舅张张嘴,没说出半个字来。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亲人之间也许就是这样,平日生活中磕磕绊绊,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他看着小舅的眼神渐渐温暖起来,渐渐起了雾,渐渐凝成两颗晶亮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