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超市出来,天阴沉着,冷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马良提着的两个购物袋里盛着春饼、火腿、豆瓣酱、葱花和土豆,我们准备下午做卷饼吃。马良在前面,他穿着那件我送的黑色夹克,甩开两条又瘦又长的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马良平常走路就快,现在我已经落下了一大截。我手里提着一条鲜活的鲤鱼,鱼是在超市门口的菜市场老王那儿买的。我和马良同居时就没几个钱,有些时候交了房租,半夜醒来只想吃肉。我们一有钱了就去买他家的鱼,便宜又新鲜。有次,马良还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是缸里待卖的鱼,我必须买下来。
这次,我和马良去买鱼时,我指着鱼缸对老王说,要这条,老王捞出它问我,杀了吗?我想了想,如果我们今天下午做卷饼吃的话,这条鱼就吃不到了。于是我说,不杀。我让老王在袋子里装了水,把鱼放在里面,马良结账的时候,我把盛鱼的透明塑料袋提起来看,鲤鱼嘴巴一张一张的,像在说话。
现在我被手里的鱼和水压得难受,开始后悔没把鱼杀掉。我朝前面喊,马良!马良肯定听见了我叫他,但这个畜生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快了。我连喊了三声,马良马良马良!马良半转过身子来,问我,干吗?他很不耐烦,挪腾着脚,随时准备继续走的样子。马良站正了身子看人都有点斜视,现在他更不想正眼看我了。
我说,鱼你提着,很沉,我手冷。
马良伸出舌头迅速舔了一下他干燥的嘴唇说,是你自己非要提活鱼回来,我没手了,我就只有两只手。他把提袋子的手抬起来说。然而他明明可以把两包蔬菜用一只手来提。我紧走两步,站在他跟前,一字一顿地说,马良,你他妈王八蛋!
马良皱着眉头说,那你把它扔了吧。我知道马良这么说是为了故意气我,因为我们俩谁都不会轻易放弃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这条鱼可以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我实在有点生气了,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垃圾桶,我提着盛鱼的塑料袋气冲冲地走过去。快接近垃圾桶的时候,我听见马良追过来了,他央求地喊我的名字。
垃圾桶的口不大,我摘下棉手套,把袋子提起来,准备把水倒进垃圾桶里。我用手箍住了袋子口,生怕鱼跑了出来。马良从身后猛地拉住我胳膊说,你疯了吧?
水已经倒出一半,鲤鱼拚命甩尾巴,从塑料袋里滑出来,摔在了马路上。马良赶紧放下蔬菜,慌乱地逮起鱼来,鱼在地上打挺,把一个奶茶瓶子甩得啪啪响,一辆右转的车按响了喇叭,路人和他们的狗纷纷转过头来看着马良和他的鱼。马良撅着屁股,伸着僵硬的两只手笨拙地想要把鱼捉住。他的棉靴被水溅湿,围巾也掉在了地上。马良朝我喊,还愣着干什么,把袋子拿来!
我把袋子给他,看见他眼皮上粘着一片鱼鳞,然而我一点也不想给他揭下来。
我和马良早就已经这样了。
但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马良不这样,我也不这样。
两年前的一个周五下午,下着雪,我扁桃体发炎去了医院。抽血化验有炎症,大夫让我打点滴。我在座位上等着,一位男护士走过来,他围一条短小的旧灰围巾,胡子拉碴,显得很不利索。第一次碰到男护士,我感觉很新鲜。
他确认了吊瓶上我的名字,让我把手伸出来,问我外面还下吗?他的手又软又热,让我觉得很舒服。血管不好找,他就拍打起我的手背来。
就这根吧,看着还粗点。他说。
男护士走了没有五分钟,我的手背就鼓起一个大包。他急匆匆地赶来,拔了针,继续在我另一只手上寻找可用的静脉。他弯着腰,头离我很近,五官紧凑,鼻梁有点塌。我瞬间就决定,把我小说里的男主人公由洒水车司机换为男护士,他的手要很软很热,性能力不算强……
“你抽烟啊?”他忽然问。
“啊?对……抽一点。”我一时间没回过神儿来。
“这几天别抽了。”
“好。”
……
“你叫马良,你会画画吗?”我看见了他的胸牌。
“你叫蒋闪闪,也没见你发光啊。”
“那倒是。明天这儿有人吗?大夫让我打三天针。”
“有,我夜班。”
“哦?你夜班的时候要一整晚不睡吗?”
“不会,没人就睡一会儿。不困的时候织围巾。”
“厉害啊,这条你织的?”我趁机摸了一下他的围巾,试试手感。
“是,变态爱好。”
我觉得这个男人有点意思。
雪停了,阳光很稀,有风,树枝轻轻地摩擦窗户的玻璃。红肿的扁桃体发干紧皱,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吞咽的声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感觉有点尴尬。
他还在拍打,带针头的塑料针管就挽在他的无名指上,往下耷拉着,随他拍打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抖动。我的手背被打得有点麻。
马良突然唉哟一声,他松开针管,使劲掐着自己中指的指头肚,挤出几滴血来。
扎过我的针头扎到了他的手。
“你有没有乙肝、艾滋?”男护士马良紧张地问我,站在那里等待我的回答。
“我也不是很清楚。”
最后,马良找了另一个护士来给我扎针,他抽了我几管血,跑去二楼化验了。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很诡异,一方面我觉得能免费检查一下是赚了便宜,另一方面我正大姨妈来访,血上下齐流让我觉得吃了亏。所以,周六我拖到晚上才去医院,我得从马良那里把吃的亏补回来。
果真,我又见到了马良,马良也见到了我。马良给我扎针的时候拍打得更使劲了,让我觉得他是在暗自报复,我又不好说什么,所以我还是在吃亏。马良在给我打针的时候还告诉我,结果出来了,我没病。
我问马良:
“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织围巾?”
馬良很自豪地说:
“一战时,男人编织可是帮助政府后方供应的高尚行为,不仅男人织,全民都织。编织风潮还传到了美国,被应用到战俘管理、康复治疗、抵抗抑郁呢!我织围巾就跟你抽烟一样,差不多的理由。”endprint
其实,马良的性能力很强。在狭窄的出租屋里,我们俩像缠在一起的毛线,他第一次进入我的身体,干涩、爆裂的疼痛把我撕开,每一下抽插都仿佛揭去我的鳞片。他的皮肤很白,没刮干净的胡子像下巴上长了一层霉。完事儿后,马良趴在床上,我也趴在床上。马良的手抓过了那块垫在我们屁股下面的湖绿色方巾,为了不把新床单弄脏,我们去超市买避孕套的时候一块儿买了它。方巾上干干净净,除了几根不知是谁掉的毛外一无所有。
“你不是第一次?”马良翻了个身说。
“神经病吧你!”我抢过方巾盖在了他的脸上,他一会儿就在方巾下睡过去了。
马良租的这间房子在机场边上,窗子挺大,屋里挂着六个钟表,纽约、伦敦、巴黎、莫斯科、北京、东京的时间都在墙上走,搞得跟宾馆一样。马良告诉我,他花了很大的工夫让六只钟表的秒针步调一致,只要有一只钟表电不足了,他就会在错乱中失眠。我觉得还好,所有指针加起来声音也不大。我那时还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比睡觉更好了。有的时候我们俩能看飞机看一整天。关起窗来,新装修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好,大飞机小飞机就从冰凉的玻璃里起起落落,完全平静。
马良拿起他的围巾针说,这就是我的神笔,他还在继续着织围巾事业。每隔一两个月,他都会买回来大捆大捆花花绿绿的毛线,让我双手给他撑着,他把它们缠成毛球。有次我问马良,你为什么不直接买缠成球的毛线?马良说成捆的要便宜些。
现在谁还织围巾!真是拿着资产阶级的钱操无产阶级的心!我觉得他的织围巾行为很徒劳,他的围巾基本都是一种织法,松松垮垮的一根长条,花色不一。这些围巾大部分被送给了同事。那些女护士的围巾基本都用来夜班时铺在脏兮兮的值班床上。所以,我很讨厌看他织围巾,他织围巾的时候简直像个娘们儿,无论他买成捆的毛线还是缠成球的毛线,都无异于在马路边扔我们为数不多的钱。
有一阵子,我們的空调坏了,马良就把冰箱的门打开,坐在冰箱边认真地织围巾。当他放在沙发上的“神笔”扎了我的屁股之后,我就把指间的烟头吹吹亮,在他织出的那截中间烧了一个圆圆的大洞。但很快,我就发现我写了两天的小说从电脑里消失了。
我说,马良你真不地道。那时候,马良在摆弄他的蕨类植物,他从盆土里拔出一支烟头朝我扔来。我把一个毛线球朝他踢过去。我想了想,说,马良,月老给我们搭的线是毛线吗?马良,其实我也挺不地道,我们俩还挺配。
有次,我发现我撑过的毛线竟然围在同楼的一个男邻居脖子里,不用说,我们勤劳的马良护士又送出了一件礼物。那个男人跟我介绍完他偷栽在花圃里的南瓜后说,蒋闪闪,你们家马良真是个好人,你一定要跟他结婚。我心想,我们要是结了婚,他或许一辈子都不用买围巾了。
他跟我要了一支烟,然后又跟我要火,我的口袋里有两个打火机,但我说我没有带火,我以为他会把那支没抽的烟还给我,但他把我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拿了去,把自己的烟点着了。男邻居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像捏了一件很恶心的东西,他皱着眉头吸起来,很痛苦又很享受的样子。
我蹲在花圃边的水泥台上抽完那支别扭的烟,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打扮妖艳。男邻居说,这是咱的邻居,真不害臊,和她老公也太张扬了,我们这儿都是老房子,隔音这么差,你们家新装修应该好一点,但我就受不了了,他们一点社会公德都不讲,这样的人真是难成大事。
我说,就是,我也经常听见他们的声音,简直太不像话了。
晚上的时候,我在做工作用的ppt,马良在看电视,那是一档关于花卉养殖的节目,马良从来一期不落。隔壁又传来了做爱的声音,我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我一点也不想做ppt了。
马良转过头来幸灾乐祸地说,别生气,他们只能做一会儿,你想做多久做多久。
隔壁没有声音了,马良的节目也播完了,他站起身来,问我要“打针”吗?我把烟头一丢说,为什么不?我们渐入佳境,一向做事沉默的马良也被我的热情激得叫起来。我说,开门!马良说,什么?我说,打开门。马良抱起我,我们到了外面。我指着那对男女的门像个柔软的将军一样指挥马良说,靠在上面。马良照做。我们像比赛一样,一定要比他们叫得大声。我找好角度,尽量表现得优美,因为那个戴马良围巾的男人有可能会从猫眼里偷看。
那是我们做得最好的一次,可以打一百分了,之前我和马良完事儿都要打个分。后来,我们又做了两次。
过了一阵子,那对男女和围巾男人都陆续搬走了,整层楼上只剩我和马良了,我和马良再也没做过一百分的爱。
我和马良同居后吃得不错,每天定时大便,指甲长得很快。然而马良不让我晚上剪指甲,他说晚上人的魂儿在指甲里面睡觉。马良这个人干什么都一阵一阵的,有一段时间,马良迷上了中医。我感冒他要给我放血,我问他从哪儿放,他却拿着针灸用的针说,不疼不疼。我对马良真挚的爱让我耐受了他的针,好护士马良真的治好了我经常发炎的扁桃体。
我们这样过了很久。
半个月前,我出差了两周,回来发现家里所有的毛线突然间都没有了,空间前所未有的舒适,我很高兴。
我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盯着屋里发愣。我发现,第五只钟表的纽约时间慢了三小时,变成了洛杉矶时间。我问马良: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马良说,“不织围巾了,有很多时间干别的事情。”
“什么别的事情?”
“做饭、打扫卫生、看电视什么的……都挺好。”
晚上的时候,我把马良拉起来与他亲热,马良说他很困,但我还是很努力,后来他也配合起来,他掏出鸡鸡准备拿套的时候,我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窗户,把那盒套扔了出去,那时正有一架飞机闪着灯飞升。马良呆了一下,随后他脱掉内裤说:
“不带了?”
“那盒套上的生产日期是我出差后的第三天,六片装还剩四片。”我想冷静地告诉他,末了我还想补充一句,“别人吃剩的屎我不舔。”但我什么都没说,拉过被子蒙住头睡了。endprint
对于马良能搭上一个直飞洛杉矶的空姐这事儿,我挺佩服,她有能力让马良停止织围巾这也很好。可有的时候,我又有点怀念满屋是毛线的日子。
我这个人很没出息,我不仅没有大声质问马良,忿然搬走,还舔了别人吃剩的屎。马良炖了一锅鱼汤,放了很多胡椒和醋,我就又和马良上床了。
但我心里不舒服,我感觉呼吸困难。幼儿园放暑假以后,我更无事可干。削土豆皮时,我看到马良趁打折时网购回来的一辆自行车。让修车师傅给装的话需要三十块钱安装费,马良就把它扔在了厨房角落里。我就把包装拆了,自行车除了后轱辘其余都要组装,我找来一个安装视频干起来,但是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一个下午我只完成了前轮和车闸,可我还是很开心,我甚至像个傻子一样想,我如果能把它装起来的话,我和马良或许还能将就着过下去。马良下班回到家,拿着一只没有削完皮的土豆说,今晚吃这个?
前几天,我在超市,逛了一圈,实在没什么可买的,我就买了一双男士皮鞋,导购员问我要几码的,我想了一下,马良穿43码,于是我买了42码。走到超市门口,我又看到了卖鱼的老王,老王跟我要烟,他每次都要顺我的烟,吸一支,耳朵上夹一支。我给老王点了烟,问他:
“除了你老婆,你有没有睡过别的女人?”我和老王没有熟到问这种问题的地步,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傻子。老王坐下来,脱掉鞋子,潮湿的鞋垫像他的鱼一样腥,味道立刻弥漫开来。他扬起一只大手,准备给我讲一讲:
“是有这么个机会来着……”老王还没有进入状态,看到摊子前有人停留,他马上跑了过去,“这个十六一斤……”
我把皮鞋送给了老王,他穿正合适,老王的旧皮鞋被摆在了我们家的鞋柜上。
摆完鞋子,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的大学同学打来的,他现在在上海当警察。毕业时,他曾怂恿我去上海做编辑。
“喂,蒋闪闪吗?你现在在北京啊?你成作家了嗎?”他说。
“我在北京,我没有成为作家,我在幼儿园给小孩子擦屁股。”
“蒋闪闪,我看到一个新闻,北京的一个动物园有一只非洲大鸵鸟,它不会转头,只能往前走,蒋闪闪我们去看吧?”
和一个警察去看一只不会转头的鸵鸟,我兴趣不大,我说:“好啊,等有机会,我们去看吧。”
周六这天,我早起一个小时,为了防止胃酸分泌过多引起胃痛,我提前吃了两片奥美拉唑。地铁的门打开了,我沿着机场长长的水平扶梯往里走,下午的阳光从褐黄的玻璃里照进来,我闭上了眼睛,看见从眼皮渗进来的光,仿佛沉入泳池,能听见很多人不太真实的喧嚣。很多燕子在机场的大屋檐下翻飞,尾巴剪出一条条美丽的弧线,隔着落地窗听不见它们的叫声,我坐在咖啡馆里,盯着滚动的航班动态屏幕,像在接什么人,很想抽一支烟,但我忘记带了。
我看着旅客陆续走出,最后空姐们拖着小箱子也出来了,我想像马良脱掉她们丝袜的样子,每个空姐都像跟马良有关系,又像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手伸进口袋,碰到了冰凉的指甲剪,我拿出它修剪起不长的指甲,我的扁桃体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的耳朵里又开始出现六只钟表一起走的声音,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嗒咔嗒,咔咔咔咔,嗒嗒嗒嗒嗒……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马良这个糟糕的男人了。
回家后,马良正在摆弄画笔,画架上是他前几天从网上买来的莫奈高仿油画。他用小刀把一块油彩刮下来,又涂上他以为正确的颜色。
“我周末要去动物园。”我对马良说。
“你自己吗?”
“不是,和一个大学同学。”
“大学同学?男的女的?”
“男的,一个警察,我们去动物园看一只不会转头的非洲鸵鸟。”
“你不许去!”马良说得斩钉截铁,他还用画笔在画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号。
“我们约好了,不去不好。”
“别傻了,还不去不好,你去了我算什么?”马良显得很生气,停了一会儿,他还把画架推倒了,这就有点夸张了,我总觉得他在窃喜,为了要表现得生气故意装样子。
他把我当傻瓜,总觉得自己比我高明,他终于可以不用找任何借口就和我分开了。我从马良脸上看到了他的心虚。马良干什么都不利索,扎针扎到自己,胸扣解不开,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必须马上离开他。我对自己说。
“其实你很高兴对不对?”我把薯片咬碎了问他。
“我为什么要高兴?我的女朋友要去跟别人约会,我还高兴?我家的门槛都被另一个男人的皮鞋踏平了我还高兴?”马良一边大声地说,一边把老王的旧皮鞋开窗扔了下去。我们都爱开窗直接扔东西,因为楼下的垃圾桶经常敞着盖子,幸运的话我们可以把垃圾丢在里面。
“有人用了我的卸妆水,我每次用完都会把瓶口擦干净,而我出差回来后它却黏糊糊的。”我吃完最后一包薯片对马良说,“用我的卸妆水不要紧,有没有用我男朋友我就说不好了。”
最终,我还是把那辆自行车装起来了,前闸不好用,只能用后闸或者脚刹,我还找出来一根系蛋糕的红丝带拴在车把上辟邪。那几天,我坐在地板上,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组装它。马良第一次骑它去地铁的时候,车把就松动断开了,下巴上磕了一道疤。
我们已经好几天不做饭了,既不做春饼,也没有炒别的什么菜,我觉得我们真的要完蛋了。厨房里充满了末日的气息,葱开始腐烂,锅在生锈,盐在融化,黄桃罐头也离保质期的最后一天越来越近。我把马良从马路上逮起来的鱼养在洗碗的池子里,它几次翻白肚皮向上,右鳃已经红肿出血,但是还没有死掉。我看见鱼的肚子,就会想起我的肚子,我觉得我肚子里的小东西也马上跟这条鱼一样,要结束生命了。
晚上,我把鱼捞出来杀了,做了鱼汤。在饭桌上我们充分交流,准备去旅行一次,最后看看有没有继续在一起的理由和勇气。于是,我们趁着节日放假出去。马良把他的蕨类植物送给了老王,他说我们要是玩得开心就多玩几天,老王会照顾好它的。从晚上开始,我们就开始了打包工作,最后打了满满两大包,雨伞、墨镜、皮带、感冒冲剂、书、泳衣……马良甚至还带上了他的马桶垫。endprint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上海警察又发来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去看鸵鸟。我给他回,我可能去不了了,我在生孩子。
我们去了山区,借住在农户家里。空气很好,山上有大片的槐树,早上会有牵牛花盛开,屋子后面有很多桃树,桃子结得不多,但可随手摘来吃。
傍晚,我和马良坐在湖边,把脚浸到冰凉的水里,鱼苗会来咬我们脚上蚊虫叮过的地方。我回头看着这个或许即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他下巴上骑车摔的那道伤口还是没有长好。
马良说,蒋闪闪你的头发该剪了,长得太长了。我从包里掏出那把剪绳子的剪刀说,你给我剪吧。
马良让我坐在水泥坝边,腿垂进水里,把野餐布给我围上,拿起了剪刀。我听见他朝着空气空剪了幾声,然后就开始剪我的头发了。我背后的头发开始随着剪刀干脆的声音飘落到水泥坝上,有几根还飘到了水里。剪掉的头发越来越多,它们一旦离开我的身体就不再是我的了,它们将被永远地留在这里,跟马良一样。剪掉了它们,我就可以重新做人了。
我问马良,你能给我剪得好看吗?你要剪得不好看,幼儿园的学生们该笑话我了。马良信誓旦旦地说,你就放心吧,我可是一个会织围巾的男人,铁定能剪好。马良很开心,剪一会儿他就让我照着水面看看行不行,左边是不是要再剪一点。
植物的影子铺满了半个湖面,我放眼望去,山沉默地卧在地上,竟然让我想起那只远在北京的鸵鸟。
马良突然指着水里大叫:“鱼!有鱼!”我们看到大鱼都眼馋得不行,想据为己有。
“这条大一点的鱼,老王得卖三十块!”马良兴奋地说。幽绿的湖水中至少有五六条墨色的鲤鱼。我们挖了半盒蚯蚓,跑到农户家去借鱼竿。鱼竿很简陋,我们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钓到鱼。
我转着鱼竿上的螺丝问马良,你说类似螺丝这种东西,想要拧紧是不是都要顺时针?马良说,那肯定啊,谁家钟表倒着走啊。我说不是的,要拧紧自行车右边的脚蹬是要顺时针,拧紧左边的则要逆时针……我们聊了很多,让我觉得我们回去以后可以好好地过日子。
最后,我和马良无话可说了,我们都保持了沉默。蚊子很多,蚯蚓都快喂完了,鱼一条也没咬钩。马良开始焦躁起来,我很困,我一点也不想再继续在这里钓鱼了,我觉得我们俩很傻。于是,我站起来,把鱼竿扔到了水里,穿上鞋,说,我回去了。马良说,我也回去,我们为什么要来钓鱼?
晚上下起了大雨,雨水落在桃子上、槐树上,还有院子里我们晾晒的内衣内裤上。房子南面有个漏雨的地方,马良拿了一个盆儿放在那里接水,滴答滴答的声音让我有点失眠,马良索性起床把马桶垫垫在了盆儿里。
只有新鲜才让人兴奋,马良曾说。此时,他探过头来要亲我,我闻到了他的口臭,像把嘴巴放在了母鸡翅膀下。我一偏头拒绝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把他的胳膊拉过来枕着。我们沉沉地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起初像是有人走进院子,后来又有了吃东西的声音。我把马良推起来,问他,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马良警觉起来。我们披上外套,小心地打开门。
外面下了厚厚的山雾,让人觉得安全又洁净,我们瞬间有些欣喜,开门走进雾里。听清楚了,是牙齿切断草纤维的声音,应该是有什么动物进来了。我站在屋前的柱子边,马良则慢慢走进院子,他走出五米我就看不见他了。
快来!马良朝我喊。我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动物体液、鼻息和粪便的混合气味,雾气里闻起来竟然有点草汁的甜味。我走近了雾里,看到了它潮湿的眼睛、微卷的睫毛,它的头顶有打旋的毛,抖动着耳朵在咀嚼。我向它靠近,它后退了几步,把头重新缩进雾里。我看到了它柔美的身躯,紧绷在肌肉上的皮毛,乳白的毛上凝结的露珠。这是一头白色的牛。
接着,我在雾里找到了第三头、第四头……我也重新看见了马良,马良正在一头小白牛身边,他头靠在小牛的肩胛骨上,温柔地抚摸他的脖子,看它吃草。
雾还在身边滚动,我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看不见我们居住的屋子,我和马良站在狭小的可视空间里,感觉世界无比广大。
我们帮附近农场的人把牛群赶回去,一群白色的动物缓缓消失在雾里。
马良说,它们真美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泪光闪闪。马良还说,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刚从拘留所出来,我坐在那个空姐家里的沙发上不走,看她织围巾,我只是想在她家里坐一会儿,她就报警了;我在家里挂满时钟,希望与她的时间更近;即使我跟她上过一次床,她也从来都不属于我;蒋闪闪,我知道我扔掉的旧皮鞋是老王的,我给他送植物的时候,他告诉我了。马良说完这句就哭出来了。我也感觉不舒服,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我就掏出烟来点着抽。
我让马良在我濡湿的过滤嘴上吸了一口,马良闭着眼睛把烟吞了,烟气从他鼻子里出来,进入渐渐稀薄的雾气。
崔君,1992年生,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小说、诗歌多见于《人民文学》《西湖》《作品》《山东文学》等,第七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小说组一等奖,首届银雀文学奖小说组二等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