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杨晦话剧《来客》的艺术特色

宋小杰

杨晦（1899-1983），原名杨兴栋，后改名晦，是我国著名剧作家、翻译家。他出身贫苦，自幼聪颖好学，通过艰苦自学考入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在1919年的“五四运动”中，他是最先冲入并火烧赵家楼的几个学生之一。1925年秋，杨晦与冯至、陈炜谟等人在北京组织了文学团体“沉钟社”并出版刊物，同时从事创作和翻译工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和西方文学的传播做出了重大贡献。杨晦一生著述颇丰，尤以独具特色的话剧作品奠定了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他的剧作具有散文诗的特征，善于通过象征、写意等手法渲染热烈而悲凉的诗意气氛，创造出幽怨、凄楚的抒情场面，将苦难人生的悲剧情绪渲染得淋漓尽致，其中，四幕剧《来客》堪称翘楚。

《来客》创作于1923年，是杨晦的代表作之一。此剧的情节并不复杂，主要描写了受到“五四”运动影响的新时代知识青年在现代爱情和理想婚姻之间的痛苦抉择以及由此引发的悲剧。

出身农村的青年大学生刘春江对母亲给自己定下的包办婚姻一直不满意，和从未受过教育的妻子缺乏共同语言，因此一回家就少言寡语、唉声叹气。他在北京上学期间和女同学穆霞影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并兴高采烈地把穆带回家过暑假。穆的到来给这个农村家庭带来了一股新的气象，她和刘的弟妹相处甚欢。虽然刘春江一再强调自己和穆女士之间的关系是纯洁、清白的，再三宣称自己对妻子绝无二心，但敏感的刘妻还是察觉到了二人之间“非一般”的情愫；这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和难以言说的伤痛，导致她最终投井自尽，虽被救起，但依然不治身亡。刘妻的举动让穆霞影深感愧疚和不安，于是她不告而别，不料在去车站的途中遭遇暴雨，由于马匹受到惊吓而发生事故，最终在刘春江的怀里离开了人世。

妻子和第三者的关系问题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一向是个敏感话题，但《来客》的独特之处并不在于它向读者展现了这种微妙的关系，而是在充分体认人物情感境遇的前提下，把创作视角深入到人物的潜意识层面，体现出了表现主义戏剧的特色。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和意识是相对而言的，是“在个体内不被觉察地进行的心理活动”，它就像处于休眠期的火山一样潜藏在人物的内心深处，极难被发觉，只有在特定的情境刺激下才会“骤然喷发”，因此，它比理性的意识更贴近人物的灵魂，是“真正的精神现实”。

《来客》是一部完整的以人物的潜意识情结为表现对象的作品，它巧妙地展现了人物在自身的意识和潜意识搏斗的过程中复杂的心路历程，并赋予其独特的表现形式。其中，刘妻的处境最为尴尬，心理也最为复杂。刘春江带穆霞影回家度假之前先给家里写了信，信上夸赞了穆的种种好处，并特别指出自己和穆之间是以兄妹相称的，绝对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请妻子千万不要多心。当刘春江的妹妹把这封信念给刘妻听的时候，刘妻先是“默默无言”，继而“忽然的哭起来”，显然很伤心，但是面对婆婆和小姑子的问询，她还是坚持表示自己“没有甚么”，只是“心里难过得很，说不清是怎么一回勾当”。穆霞影来到刘家之后，几乎博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尤其是和刘春江的弟弟妹妹相处甚欢，刘妻则从不多言，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只是在一天夜里突然对着丈夫熟睡的面庞黯然垂泪。及至穆霞影决定回城，刘妻却并没有半点快意，反而流着泪对其一再挽留；当她看到自己的丈夫为了穆霞影决意回城而闷闷不乐、整日昏睡时，终于流着泪投井自尽；但在被救起后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有意为之，只一口咬定是失足落井。纵观全剧，我们不难发现刘妻这一系列有些古怪的行为背后潜藏着的深刻的心理动因：作为一个妻子，她当然渴望得到丈夫的关爱，但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她和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丈夫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巨大的鸿沟，她根本无法和丈夫进行思想交流，又如何能够使丈夫真正爱上她？她明白，自己是无法走入丈夫的內心世界的，这使她感到自卑和孤独。而穆霞影的到来则更增添了她的心理负担——这个学识、谈吐、风度俱佳的新潮女子显然和自己的丈夫更相配，也确实给丈夫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这是自己永远无法做到的。在这及其尴尬的处境中，她不断用理性告诫自己，既然爱他，那就应该成全他，为他的快乐而快乐，因此她才会流着泪急切地挽留穆霞影；但在潜意识里，她依然渴望得到丈夫的爱，而且这种渴望在穆霞影的刺激下有增无减，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脆弱的心，因此她才会黯然伤神，对着熟睡的丈夫垂泪不已。理性和非理性、意识和潜意识在她的心里不断交锋，终于使她心力交瘁，投井自尽。

反观穆霞影。在她出场之前，刘春江就在家书中对她大加赞美，说她“不但学问好，而且人品、相貌、举动、性情……无一不好”；她来到刘家后，果然给这个农村家庭带来了不同的气息，和大家相处甚欢，但暑假还未结束她便打算回城，面对刘妻的挽留，她欲说还休，只无奈地表示“这中间仿佛隔着一点甚么，很难打通”，因而执意离开。怎料她未及动身，刘妻便投井自尽，这更让她心如刀绞、坐立难安，于是狠心拒绝了刘春江私奔的提议，不告而别，却在归途中不幸遭遇事故，含恨九泉。和刘妻相比，穆霞影的行为更令人疑惑：她明知刘春江已有妻室，为何还要随他回家度假？像她这样聪颖的女子，不可能想不到自己的到来会给刘家（尤其是刘妻）带来的震动。作为一个第三者，她为何要主动面对原配呢？显然，穆霞影的心理更为隐秘和复杂：她无法自控地爱上了刘春江，想要尽情享受爱情的欢乐并占有自己的爱人，因此，她在潜意识里把刘妻当成了情敌。她光明正大地跟随刘春江回家度假并博得刘家人的喜爱，或多或少有一点向刘妻“宣战”的意味。当她在刘妻的失落中享受着刘春江对自己的宠爱时，潜意识里是有一种复仇的快感的。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的理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尽快结束这段不光彩的感情，刘妻的善良和宽容更使她感到无比愧疚。在潜意识和意识的交锋中，她终于痛斩情丝，不告而别，怎料为时已晚，还是酿成了悲剧。

至于男主人公刘春江，他之所以把和自己有私情的穆霞影带回家中，无非是因为他的贪心——他在潜意识里希望理想的爱情和现实的婚姻能够并行不悖，二者兼得，所以才会做出这般愚蠢的决定，没想到最终鸡飞蛋打，二者皆失。

总之，在本剧中，作者用不着痕迹的笔墨渲染了人物情绪之间的相互影响和渗透，在潜意识和意识的交锋中透视了人物心理，展现了人物性格；但从表现方式上看，此剧又采用了写实的再现手法，这既是其独特之处，又是其表现主义色彩容易被忽略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