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清
什么是音乐的灵魂?在他看来,生命力长久的音乐,需要作曲家与生俱来的天赋,和一颗真诚贴近音乐的赤子之心
11月11日,“80后”作曲家马爽的音乐讲座“旅行的声音”第三场走进上海。回想9月初北京的首场讲座进入尾声时,马爽现场演奏了其原创作品《树生长的声音》,曼妙的钢琴声伴随轻灵的小提琴协奏缓缓流淌,细腻而极具张力的古典音乐新作呈现,几度令现场沸腾……
刚过而立之年的马爽既是一位青年作曲家、钢琴演奏家,同时也是一名原声音乐制作人。德国留学归来后,他创立了个人音乐工作室,希冀从高耸威严的“中国音乐”古城墙上寻找创作方向。常有报道称,如今的马爽已成为新古典音乐界极具个性的先锋代表,而他对于自己的风格定位又是怎样的呢?“古典乐”、“中国风”似乎并不足够。
从他的作品、历次讲座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更为鲜明的态度:室内乐《The Moment》三部曲、交响史诗《4411》《源》每一次被演奏,那迸发其间的生命力,磅礴至美、苍劲有力的画面感正是马爽的音乐魅力所在,也是他问路中国交响乐未来的灵魂之声。
“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
谈到创作或音乐理想,始终都离不开《4411》这部作品。
《雨夜》《风》……生活中的点滴之美给予他初期作品的灵感,而稻城之行,則是马爽心灵的密语,与大自然久违的共鸣。
稻城亚丁,马爽总听朋友提起,“蓝色星球上最后一片净土”、“香格里拉之魂”这些令他无比向往的代称,2014年秋,他终于来到这个地方。
飞机降落到成都,再驱车前往亚丁,“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山、岩石、针叶林……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他曾经去过大漠西北、烟雨江南、腹地中原,却总觉得“人气太足”,远不及亚丁天然去雕饰所带给他的愉悦与震撼。仿佛直到现在,上亿年冰川融化后雪水的冰凉还留在指尖。
一路行走,潺潺感受。在甘孜州稻城县北部海子山,马爽遇见了位于海拔4411米的稻城亚丁机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在这里,机组甚至需要佩戴氧气面罩驾驶客机,“4(fa)4(fa)1(do)1(do),这个数字挺有意思。”马爽喃喃自语。
两周时间虽短,却足够其铭记一生。藏族的弦子,曲调优美,丰富而具歌唱性;山间马帮铃声阵阵,无名的精灵鸟儿,风中翻舞的哈达,都令人遐思漫延……马爽觉得有些奇怪,在亚丁他内心柔软脆弱的地方总是不时被击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经常落泪。那不是感动,是你无法控制的震撼,当我站在有亿万年历史的岩石上,泪水不止,也许这就是心里某处与这片净土的‘神和吧。”
在返程的飞机上,马爽立刻开始了创作,回到北京不久后,《4411》四乐章一气呵成。而此后一年时间里,马爽和他的助理一点一点整理乐谱,不断打磨、修改,确保每一个小节每一个音符的完美组合。“整理谱子的日子,是炼狱,一年时间,平均每天睡两三个小时,直到作品成型。当听到第四章最后一个音符的录制完成的刹那,我的眼泪又唰地落下来。那一刻,我觉得对得起那片土地!”
“稻城亚丁与世界上很多壮美的山河一样,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宝贵财富,应该让全世界人民都能够欣赏她的美。”马爽说。
“我是中国作曲家”
去年10月,马爽在成都举办了一场个人作品音乐会,由指挥家朱其元先生执棒,四川音乐学院交响乐团演出,《4411》是音乐会上的曲目之一。许多人专程从甘孜州赶到现场,闻之动容,遂向马爽提建议:何不在稻城亚丁实地演奏?马爽回答道:“其实想过,但在高海拔地区,乐团和个人的身体状况是个问题,而且也没有合适的场所。”
不料仅仅一年之后,稻城亚丁当地政府就热情地邀请马爽“回家”,在“2017四川甘孜山地旅游节”上举办交响乐作品《4411》演奏会,此时,新的演艺中心也已经落成。万事俱备,马爽不假思索:“没问题!”
今年8月15日,当马爽站在稻城亚丁机场的石碑前,抚摸着镶嵌在石碑中《4411》的乐谱手稿时,他眼含热泪,内心涌动着一句话:“《4411》,我们回家了!”
在音乐设备进场时,现场一位工作人员有些激动,对马爽说:“马老师,您是第一位带着交响乐,来到我们亚丁的作曲家,您还是第一位为我们这个地方写交响乐的音乐家!”马爽愣了一下,一时语塞。
“他和我说这些,我都没有想过,我还在关心现场各个环节是否妥当,听到他的话,我突然觉得肩上的责任好重。”马爽特意找到演出项目总策划,牢牢嘱咐道:“一定不能辜负他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不要辜负他们!”
在成都排练时,突然一个趔趄让马爽心里嘀咕:是自己饿晕了吗?房子为什么会晃?随即听到有人在喊,“快跑,是地震!”大家急忙向屋外跑,马爽在一片慌乱中下意识抱紧乐谱就冲了出去。大家到了安全空地他第一句话就是问:“路有没有事?”但当时通讯也出现了故障,去亚丁的路况无从得知。
第二天,马爽飞到亚丁,走出舱门,八月飞雪。工作人员说:“马老师,你很有福气,下雪是好兆头!”后来得知路没事,马爽长舒了一口气:这样钢琴、提琴都可以正常运到演出现场了。不过,一辆车还是中途出了状况,紧急抢修后才在演出当天凌晨及时赶到。
演出开始,小号的激鸣中一组画卷徐徐开展:铃鼓清脆、山间行走的马队、皑皑雪峰、辽阔高原、载歌载舞的牧民……《4411》四部曲奇迹般地呈现在雪域之巅。马爽说:“这当中有太多人的付出,特别感谢当地政府、景区、机场的领导和工作人员,感谢他们的期待。同时,我也要感谢这部作品,我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上天用来谱写它的工具。”
一个月后,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第22届全体大会在成都举行。在闭幕仪式上,主办方特意选择《4411》作为开场演出,并特别邀请马爽亲自参与钢琴部分的演奏。彩排时,许多国外政要都在现场,看着节目单中的“中国交响乐”,觉得十分好奇。一位联合国工作人员笑着对马爽说:“中国作曲家!没想到在这里可以听到交响乐。”马爽答道:“欢迎你来听中国交响乐。”endprint
从灵感发源地到国际级别的舞台,马爽坦言,当人们称呼他为“中国作曲家”时,他对自己的定位更加清晰和深刻,“以前我只认为自己是一个作曲家,要创作中国特色的音乐,现在,我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我要用交响乐的语言讲述中国故事,真正让民族的,成为世界的。”
“作曲已经完成”
如今的马爽,虽早已褪去青涩,但温文尔雅的外表和谈吐下却难掩狂傲与不羁。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都有其自信轻狂的一面,达利曾说:“六岁想当厨师,七岁想当拿破仑”,“野心与日俱增”……马爽也不例外。
马爽的父亲是音乐老师,即使儿时的马爽并不喜欢钢琴,也在父亲的“强势”主导下,开始练琴。直到六七岁时,他边惊叹于交响乐的繁复宏大,边摇着头说“钢琴不能满足我了”。到了初中,听完一部交响乐,他便能用钢琴洋洋洒洒弹出来,还自顾自地评价,“这里应该用长笛,那里应该用铜管更好听”。有兴致的时候,自己还会写一些曲子。每当把曲谱拿到班里,总会被同学抢了去,留下一句“等你以后成为音乐家……”,然后将复印版还给马爽,令他哭笑不得。
考入西安音乐学院钢琴表演专业系后,即兴演奏课是他最偏爱的,既轻松又有趣。一次,马爽正和同学聊得开心,突然被老师点名即兴为一段旋律伴奏。马爽“哦”了一声,看了一眼旋律,“那就弹呗”。坐在琴前,马爽一连弹了五六个版本,从New Age到爵士,越弹越高兴。同学们口哨连连,女生尖叫不已,马爽却一脸诧异:“你们不能弹吗?”
2006年大学毕业后,马爽被教授推荐到德国莱比锡国立戏剧与音乐学院继续深造。早在初中的时候,他就曾问道:“我为什么要按照西方人的乐谱来弹?”所以在去德国之前,他一直有一个困惑:“西方的古典音乐真的就那么优秀吗?”
在课堂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互相交流各国的音乐情况,但中国知名的作曲家却鲜有人知。德国音乐、奥地利音乐自不必说,在欧洲占据重要地位,后期的俄罗斯乐派也享有盛誉,只有一位美国同学提到“Chinese Opera?”馬爽陷入沉思。
而后在欧洲的街头,一位“莽撞的少年”就时常出现问当地人以及外国游客:“你知道中国音乐吗?”一些人的回答是京剧,一些则答“不知”,“有一对美国夫妇给我哼了一段‘茉莉花”。马爽开始明白,中国交响乐对于那时的外国人来说,是多么的陌生。
但马爽始终认为,一个作曲家最好的试金石必定是交响乐:“交响乐有最多的音色,融合了最多的乐器,也最为精密复杂,不能说交响乐足以衡量一个作曲家成功与否,但这种音乐形式一定是最经得住考验的,它是文化领域的世界语言。”从那时起,他立志一定要用交响乐讲中国故事。
“我们也不需要盲目崇拜西方古典乐,或者认为古典的就是‘有文化的。要知道,在莫扎特去世之后,德国才有了第一本德语字典,在巴赫之前,上层社会还在说法语。在推崇人性的欧洲,他们的音乐家却并不关心百姓的疾苦。贝多芬甚至说过‘我的音乐是写给有教养的人……”
马爽说:“交响乐是一个时代的声音文字,在现在这样好的时代,我们拥有远超过去的丰富的创作元素、更多的机会和平台。我们正处在古典交响乐的复兴阶段,50年后、100年后,会有人接着我这段继续写,长远看来,我们中国人书写的音乐史就形成了。”
马爽还在寻找更符合国内交响乐欣赏环境的表现形式,比如2016年,《源》作品音乐会在山西大同“云冈石窟”第二十窟露天大佛像下演出,并且通过直播平台进行了全球直播。“在欧洲有很多音乐厅,很有名的历史建筑,他们的音乐会都在音乐厅,许多大师都出自那片土地,对于后来者,本身也受自身文化地理条件的限制,突破的难度更高。我们不一样,我们拥有五千年灿烂的历史文明,我们有世界文化遗产,这些文化遗产本身是我们中国的艺术宝库,为我们提供了天然的素材和演奏场地,这样的文化环境是欧洲所不具备的。现在科技的水平足够支持室外的音乐会。为什么不走出去呢?”
关于何为中国交响乐创作,马爽表示,“创作不能突发奇想,如把民歌旋律改到二胡上,或用西洋乐伴奏。那些只是元素,需要加工和提炼,再重新填回到作品当中。好的作品并不是简单的中国元素叠加和组合”。
莫扎特曾说:“作曲已经完成,只是还未写在纸上。”马爽深以为然。“什么是音乐的灵魂,是反复的曲式、精巧的技法,还是宏大的篇幅?我认为,生命力长久的音乐,绝不是意识拼凑的灵光乍现,它需要作曲家与生俱来的天赋,和一颗真诚贴近音乐的赤子之心,唯有这样的音乐才能直达人心。”
责任编辑 余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