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善若的厨房是雪白的、明亮的,如同童话世界里的厨房,从天花板到地面,一律是白的,一尘不染的。
1
在这个世界上,善若不肯相信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洗发水广告里那些又黑又直的头发、每天服用维生素的必要性、六合彩中奖,以及一见钟情。
善若现在接触到的男人中,不乏因为一面之缘而对她心存倾慕的,但善若不肯相信。她只怀念从前的男孩们,那些牵挂过的,伤害过的,挣扎过的,想像过的,得到过的,等待过的,纠缠过的,失去过的。
隔了多年,男孩们纷纷变成了男人,见到善若时会说:“善若,你变了很多。”
善若变的不仅是手上这支烟,还有她略带自负的神情。她对叶正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你们,就因一起交通事故住进医院,出院时就好上了?这怎么可能!”
“可这是真的,我们快结婚了。”善若的大学同窗叶正坦诚相告。
“但是你好像不爱她,真爱的,是说不出口的。呵呵。”
“我……”
善若那晚的口红是汤姆福特的桃朱枚红,领口V字一直裂到腰际,带一点醉意。叶正被她这“开肠破肚”的美丽震得有点发呆,松松被领带绑紧的领口,露出一丝匪气,伸出一只手来:“善若,我们来跳舞。你说得对,我不爱她。”
“所以嘛。”善若有点得意,她也知道这得意不算高级。
“其实,你也知道,一进大学时我就对你……”叶正还没有把这话说完,善若已经用眼神制止他,制止他说出疯话。他们静了一下,交换了手的位置。他一直有个毛病,就是每时每刻,都像马那样不停地打着轻微的响鼻,因为他的鼻炎。这毛病她太习惯了,大学时候、恋爱的时候、接吻的时候……往事虽然似是而非,但眼前的人是真实的,善若说:“你和我一样,是不会相信一见钟情的。”
2
善若目前在给几位新窜红的明星做造型师,当中有一位身材与叶正很像,善若替他们买服装,顺手买一份送给叶正。有时候周末无聊,善若也会做饭,做好后打电话给叶正:“你来不来?”对方随即赶到。他们从恋人变成了老友,善若也开始食人间烟火了,要说以前,她和大家一起去旅行,连当众吃个泡面都不肯,总觉得吸溜面条不算是美好的吃法。
善若把最后一道菜端到桌上来,坐在叶正对面,说:“你女朋友来找过我,问我为什么介入到你们的生活里,我想这个问题她应该问你。”
“你告诉她,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只相信青梅竹马。”叶正说。短短一个月,叶正就改了主意,可见男人的心真是善变,还不如天气预报靠谱。
叶正的女朋友确实来找过善若,但情景却远没善若说的那么云淡风清。女人几乎是破门而入,还带着武器呢。她都要疯了——换作谁也会疯掉吧,正热恋着呢,男人却被前任掳走,可这前任却还不曾抢夺,硬说无辜。女朋友用极难听的词语辱骂善若,她骂得越痛快,善若就把嘴闭得越紧,当那女人是一只颠狂的扫地机器人,在厨房乱窜。
善若的厨房是雪白的、明亮的,如同童话世界里的厨房,从天花板到地面,一律是白的,一尘不染的。那种白不是因为常年不做饭而绷住的白,相反,是因为有人时常出入其中,双手勤拂拭,才会拥有的有人味儿的润泽洁净。桌面上四只瓷盘,各自盛着刚做好的菜,这四种菜这位女朋友可以分辨出是海鲜、蔬菜、肉类,但她无法分辨它们是用什么方式烹调而成的。炉火上还有一只瓷罐,煨着香气扑鼻的汤。善若做饭从不系围裙,一套无印良品家居服,像是一首日本的俳句。
女朋友的目光从桌面的菜移到善若脸上,这才定睛打量对手,像被点穴,至此惨败,辱骂的句子再说不出口。
3
善若最近在专攻一道汤,它的原料是猪肚、乌鸡、禾花雀。制作这道汤需用一只大号的瓮,要有成年人双手环抱那么大。汤煲好后,会看到瓮里稳稳坐着一只白色椭圆形的大物,饱涨如球,那是猪肚,开口处用线紧密缝合封严。用刀子轻轻划开猪肚,里面会露出一只完整的乌鸡。整只乌鸡是从腔内剔掉骨头的,只留皮囊,所以它可以柔软无骨地贴合在猪肚内。事情到此并没结束,刀锋再起,划开乌鸡的肚子,里面赫然一簇禾花雀的鸟头。匙子,只舀这一层里的汤喝。
这道汤名叫百鸟朝凤。“百鸟是说众多,其实不一定要有一百只禾花雀。”善若对叶正说,同时夹出一只给他看,“这汤滋补,最好的就是这禾花雀的脑髓。”啪,善若夹破那只禾花雀的头,脑仁儿如同一汪果冻,她举给叶正,他先是一呆,继而就像需索母乳的婴儿那般迫不及待吮吸起来。
善若望着楼外的风景。对面建筑的灯光,在深夜结成相思的血块。背叛是一种瘾症,有时候,背叛者自己也无能为力。他们是可怜的,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做到忠贞,抵抗不了情欲的诱惑。善若觉得这欲望下等,所以她的公寓从来没有男人的拖鞋。那些蠢行留给别的女人做吧,她感兴趣的只是做菜、煲湯,以及从人性的深井悬垂绳索,打捞一点奇珍异宝,或者,并不常见的、足以开怀的东西。
4
善若还是去了一次那个郊外的工厂。她开着车,小心翼翼驶上一段高速路,左拐进入厂区。是黄昏了,天边的云像某种有毒的水母,一只压着一只,绵延伸展直至天际线。车在厂区的铁栅外就不可以再进入,善若下车走了一段,来到那一片职工宿舍。
一共三排三层小楼,热爱生活的人们在庭前开出小院子,种了葡萄。葡萄还没有变紫,葡萄架下,有一只笼子,空着。善若记得当年这只笼子里养着什么。主人并不在,善若站了一会儿。院子的垃圾筒很干净,再没有新拔的雀毛,也没有凌乱的牡蛎壳,或是各种调味料的包装纸。一切跟四年前善若第一次看到的不同,却又是那么熟悉。那年,善若的男朋友就站在这个院子里,这堆垃圾旁,对善若说:“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只相信青梅竹马,善若,别傻了,我们不可能的。”男人说。endprint
一个住在城乡结合部工厂宿舍的女孩,经善若的打探,确实是他的青梅竹马。但除了这些以外,善若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放弃她的理由。
那个女孩,善若始终没有见过她的面。当年的善若对她是那么不屑,但没办法,在争夺一个男人的拔河比赛里,对方完胜。善若感到非常地苦楚绝望,因为他最后几乎是一点也不留情地说:“我真的很爱她,对不起,善若,是我一时糊涂,我不应该接近你。”
最后的记忆,是她请了几个朋友冲进他们的房间,砸东西。当人们怀着那些锅碗盆罐砸起来一定很过瘾的想法来到厨房时,全都愣住了。
那是一间让人望而生畏的厨房。与善若现在的厨房很相似,或许应该说,善若抄袭了情敌的厨房。但又不同,那一间比善若的更洁净,更忧郁,而炉灶上的汤,也许男人闻不出,但女人天然敏感的鼻子,使善若觉出汤的秘密。善若遂决定弄懂厨房里的事。
5
禾花雀性温、味甘,有滋补、通经络、壮筋骨、祛风、壮阳的作用,主治头晕目眩、肾亏、中气虚弱、阳衰不举等症,亦是最隐秘的催情药。吃下这种动物的人,舌尖齿上脑中,会存留难以驱散的记忆,有可能对于食物的烹制者植入感情。
叶正喝汤喝得欲仙欲死。一心一意啜着那禾花雀的脑髓,陶醉得几乎酥木了。令人上瘾的不光有烟、酒、茶或冰毒,还有汤。
健康的食材,不同的火候、手艺、刀功,甚至冲洗的方式,都会有不同的奥妙滋味。最后一滴汤喝净,男人长吁一口气,满足了。这时善若把空调降低两度,他自迷乱的暴食中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女子,兽的眼神被擦亮了。
皮肤感受到沁凉,心内如火烧灼。这一刻他愿意为眼前的女人去死。
善若看着他,叶正,她自那次惨败的失恋后随手抓到的某一个男人,成为她的某一任男友,交往几个月,她提出分手,他也自然撒手。她一点都不觉得伤心,她的心早就千疮百孔,已经不知痛了。
现在,茫茫人海中又遇见他,对于她来说,他更像一只猎物,一头小动物,一个有待驯化的宠物。她用汤喂他,看看他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看看男人对于爱情,是不是都像那最初伤过她的男人一样,有很高的定力。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又是一个汤下败将,善若有时候觉得叶正可怜。
他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
他赖在善若家,不肯走。吃完了饭,看电视。善若说,你回家吧。
他挣扎一阵,起身走了。背影像夹着尾巴的一只小狗。
忽然有一天,他打电话给善若。他说他也煲了汤,请她去他家里喝。善若从片场结束工作已经深夜了,想想去喝碗汤也好,正好叶正的家离她很近,开车不过十分钟。
来到叶正家,她被吓一跳。叶正把厨房弄成和她的厨房一模一样,新装修的气味还没散光。他也煲了一个汤,最普通的山药排骨汤。厨艺不高,照菜谱做,手机上全是姜和葱的碎末。他开玩笑说:刚刚和厨房打了一架。
山藥排骨汤,善若喝下一勺,不太难喝,对于他来说已经算很好了。“干嘛学我?”她笑笑,指指厨房。
“觉得你会喜欢,你一直喜欢整洁的东西。”他也淡淡地说。她这才第一次发现他跟她说话原来会小心翼翼。难道他动真感情了?
“要不是你……抛弃我,现在我们的孩子也有三岁了吧。”他继续说。
善若听他这么说都不好意思开玩笑了,本来她真的是在开玩笑,开一场特别大、特别精致、特别高傲的玩笑。她试炼人性如同炼金术士熔化矿石倒出铁水在冰泉里淬火,而现在,她觉得有一点什么在慢慢地从淬火的残块中瓦解。
某一个前男友,她一直在心里这么称呼他,带着满不在意。
可是现在这间雪白的厨房让她对他刮目相看。
她有一点点感动,不得不承认,这感动如蚁穴决堤,她鼻子一酸,从前所受的委屈差一点随眼泪掉出来,喝口汤止住。
“我吃多了,汤不错。”善若说。
“明明没吃多少嘛,我跟你讲,吃,是人类的天性,不吃是灭绝人性。你想想,在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食物缺乏,遇见个鹿啊、野猪啊、结满成熟果实的无花果树啦,祖先们会选择怎么办?当然是坐那里吃到撑啊,所以不要责怪自己吃多了,吃是修行,哦,吃是一种对祖先的敬爱。”叶正说着俏皮话,看着善若。他还看到三年前的这个女人,她怎么那么狠心那么绝情,说翻脸就翻脸,原因只是他们俩因为某个电影的主角是好人还是坏人争辩了几句,都不能算吵架。第二天他去求和,她提出分手。第三天他徘徊在金店门口,他在想要不要干脆背水一战,求婚算了。
她家里空了,她搬走了,找不到她了。
他像一只迷路的野猪,在荒原里找不到水源,他第一次体会到失恋是这么痛楚,真实的痛,从胃到两肋往上窜,直到太阳穴。
他借酒浇愁过。他旅行过。他暴饮暴食过。
他想用新的感情忘掉过去。
总之都试了,都没什么用。直到再次遇见善若。
6
那天晚点的时候,善若回到家里,打开厨房的门。一间雪白的厨房,如同爱斯基摩人的雪洞,现在这世界上有两个了,其中一个一模一样的厨房在那个男人的家里。
善若忽然觉得一种温柔如同泡沫越堆越高,把她举高,依然是雪白的泡泡,亮晶晶又柔软得像云。起码这个晚上她选择不再怀疑,也不试探。她像一个小孩一样相信一切,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真好,她想。可以一直这样吗?她问自己。
她知道叶正一定会鼓励她:可以的,当然可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