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时光里的父亲

2017-12-14 20:22张世忠
岁月 2017年12期
关键词:炮楼爷爷奶奶

张世忠

“再过五分钟我就81岁了。”

这是鸡年三十晚上一大家子人正看春晚时,坐在沙发上的老父亲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循着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望向了老人,然后,寻着老人的目光又一起望向悬挂在墙上那块嘀嗒行走的时钟……

父亲出生在江西瑞金,姓邱名瑞生,小名石头,是一个红军的后代,这是从父亲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得知的。当年红军北上抗日,一些年龄尚幼的小孩无法随军,行军途中忍痛割爱把孩子寄养在老乡家是常有的事儿,父亲就是那个特殊时代成百上千孩子中的一个。

父亲说他是一个清晨,在一家四处漏风的磨房里被这家主人捡到的。主人发现他时是用一个破军被包裹着的一个还没满月的婴儿,被子里有一顶旧了的五角星军帽,军帽里有一方手帕,手帕上绣着一个“邱”字,手帕里包裹着一只红玛瑙手镯,还有一小条纱布上写着:邱瑞生,1937年6月16日。这家主人是个张姓艺人,艺名四节花,兄弟九人,其排行老六,故都叫他六叔,由于家境贫寒,媳妇得了肺痨无钱医治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他孤身一人抚养着我的父亲,后过继给了他二哥,也就是我的爷爷,因为是在磨房里捡到的,所以爷爷给父亲取了个小名叫石头,那年父亲三岁。许是为了纪念抗联,抑或是为了记住这段不寻常的奇遇吧,爷爷给父亲取名叫张连秋,意味着张家和邱家世世代代永远连在一起,其他与父亲同辈分的也都从此纷纷把名改了过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这户张姓家族正式设立了本族的十字家谱:连、世、文、学、广,卫、国、跃、显、忠。

爷爷也是个艺人,擅长唱驴皮影,外号老黑头张大影匠。一天,爷爷唱完戏从外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刚进家门就被一群持枪的日本鬼子抓住当劳工修北满铁路去了,一走就是一年半。一些劳工死去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来,再加上家里无吃无穿的,日子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奶奶遂萌生了轻生的念头,年龄尚幼的爸爸拉着奶奶的脚哭着喊着:妈妈快下来吧,不要死了,我好饿呀!也许是哭声感动了上苍,也许是绳子系得不结实,奶奶从房梁上掉了下来……这时做童养媳的大姑和给地主抗活的大伯闻讯跑了回来,娘四个拥在一起抱头痛哭……那年父亲五岁。之后奶奶一病不起,为了养家,大姑带着父亲开始了沿街乞讨。一次要饭到一个地主家门前,父亲看到院子里正在喂猪,便拖着羸弱的身子爬到猪槽子前伸出红肿的小手捞猪食吃,边吃边喊:姐姐快来,可好吃了,好香啦!父亲的叫声被地主的小老婆听见了,她唤出狼狗把父亲的脚咬掉了一块肉,父亲当时就疼昏了过去……后来是奶奶从灶坑里掏出了一把毛草灰给父亲止住了血。

在父亲的回忆中,那段岁月最难熬的就是冬季了,父亲冻得常常趴在奶奶的后背上取暖。记得一天,外面刮着“大烟泡”,路上的积雪半米多深,父亲趴在一处漏风的窗户眼儿往外看,他看见一个人挑着一担子柴火从门前经过,父亲急忙下地,穿着一双草鞋披着一条麻袋片儿往外就跑,边跑边朝着那个已经走远了的人说:给我点柴火烤烤火吧……重病卧床中的奶奶猛然发现父亲不见了,挣扎着喊来了邻居,几个邻居分头出去帮忙找了近两个小时,才在一家墙根下发现有个大雪包,是那堆雪下露出的一角麻袋片儿救了父亲……那年父亲六岁。1945年日本投降东北光复了,开始打土豪分田地了,爷爷家分得了三间房和几亩地,穷人翻身了,有粮食吃了,那年父亲才真正意义地穿上了衣服。

父亲说有一件事至今仍历历在目,还心有余悸。那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几个同伴在上面提到的那个房子已经分给了穷人的地主家院墙外一起挖土坑玩过家家,挖坑时挖出了一些黑色球子,几个小伙伴一人分两个,抱着跑到村边的树林子里,他们把黑球子放在地上相互碰撞着玩了起来,剩下几个拿不动的都放在了院墙东北角上的炮楼子里了。大家正在玩得热火朝天,炮楼处轰的一声巨响惊动了全村子人……后来爷爷告诉父亲,他们玩的黑球子是地主用作看家护院埋的地雷,那天,地主家的孩子看到他们一幫玩不带他,知道他们把剩下的黑球子放在炮楼里了,便偷偷爬进炮楼自己玩,却不小心把地雷弄响了,结果炸掉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是报应!

午夜十二点,新春的钟声敲响了,父亲督促我们说都回家休息吧,我们说您也早点休息吧,他说:我还要守夜呢,一点多还有个抗日的片子要播放。父亲喜欢看抗日的影片,而且百看不厌,甚至有些片子他都看过几遍了仍在看,有时给我们讲那那个片子拍得不错,那那个片子拍得太假了……父亲每年春节都养成了自己守夜的习惯,但他不需要我们陪伴,也许在那个爆竹声声的午夜,父亲的思绪又静静地回到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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