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无声

李景宽

1

北方的夏夜显得格外静谧，火辣辣的太阳白天制造的高温，此时也消减了许多。一轮金黄的月亮洒下清辉，水泥墙面青瓦盖的房舍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一丝风越过青砖院墙，穿过院里那棵绿冠如盖的老柳树，给这个铺着红砖的小院带来了凉爽。

在屋里躲避一天暑热的光头老汉手里摇着芭蕉扇，悠哉悠哉地走出来，坐在老柳树下石墩上，感觉石墩上还有温度，这是石墩在阳光下暴晒一整天热量还未消尽。随后，白发挽成鬏的老太婆端着小南泥壶从屋里走出来，把壶轻轻地放在石桌上，用手将壶推到老汉旁边。显然，这是老汉专用茶壶。她坐在另一个石墩上，双耳戴着耳机，一个超薄的手机拴着蓝绸带挂在脖颈上。

老柳树上的知了聒噪着，给这静谧的夏夜增添了一丝不和谐的音响。一条小狗从窗下的狗窝里站起身，警惕地四下望望，只见它浑身黄毛，只有双眼之上各有个像逗号似的黑点，家里人叫它“四眼”。它晃了晃身子，走了过来，趴在老汉的脚旁。一只肥硕的虎斑猫从屋里钻出来，黄色的皮毛带有棕色的虎斑纹，脑门有个黑色的M形，活像个小老虎。它伸伸腰，抻抻腿，看见四眼趴在男主人脚旁，便走到老太婆面前，纵身一跃，跳到了女主人的怀里。老太婆正听着音乐，猫冷丁蹿上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抖身子，把猫抖落到地上。

老太婆听完了一曲，带着满足，进屋放蚊帐去了。老汉喝光了壶里的茶水，咂咂嘴，抹了一下下巴颏，把芭蕉扇往后衣领里一插，端起空壶，悠哉悠哉地进屋了。

只有老柳树上的知了还在聒噪……

2

夏季多雨，响晴天突然下起了雨，雨不大。阳光下的雨丝像金丝，无数个雨珠里都裹着金光，像琥珀里含着透明的金子一般。院子里那棵老柳被阳光雨冲洗得枝亮叶绿，花坛里的花花草草在雨中淋浴，摇头晃脑无声的欢乐。

蓝铁瓦盖青砖房的客厅里，光头老汉坐在藤椅上，右手擎着小南泥壶喝茶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四眼”趴在他脚旁，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半天才眨一下。老太婆坐在另一张藤椅上，脖颈上挎着超薄手机，双耳戴着耳机在听音乐，怀里抱着胖乎乎的虎斑猫。老汉无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见了太阳雨，兴奋地扭过头，一只手擎着小南泥壶，另一只手指着窗外，示意让老太婆看窗外的太阳雨。老太婆正闭着眼睛听音乐，没有看见老漢的示意。她怀里的猫看见了，从老太婆的怀里跳到地上，走了几步，一纵身便蹿到了窗台上，透过玻璃窗向外看。与此同时，趴在老汉脚旁的“四眼”也机灵地站立起来，摇着尾巴向窗外看去。

老汉瞥了老太婆一眼，用空着手的中指在茶几上重重地敲了两下，老太婆猛地睁开了眼睛，麻利地站起身，伸手要接老汉手里的小南泥壶续水。老汉一笑，下巴颏冲窗外一点。老太婆向窗外看去，立刻发出惊喜地声音“哦”。她看着白亮亮的细雨丝把万道金光切碎，碎金融进雨丝里，花坛里各种花草在雨中欢快地接受洗礼。老太婆突然产生了冲动，想跑到外面用双手接雨，但她从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头上的白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静静地向外望着。

她想起了五十年前，和老伴举办婚礼就是在这个小院，只不过房子是土坯的，矮趴趴的。窗户没镶玻璃，钉着塑料布，上面贴着大红双喜字。房檐上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穗。毛主席画像挂在墙上，两旁各有一面红旗衬着。院子里，摆着十几张圆形或方形的饭桌和几十把高高低低的凳子。就在即将举行结婚典礼时，响晴的天突然下起了雨，那雨和今天的雨一样，细雨丝晶亮晶亮的。参加婚礼的百十号人，无处躲避，都站在院子里接受太阳雨的洗涤。收音机里响着革命歌曲：“东风吹，战鼓擂……”如今，一眨眼五十年就过去了。她和老伴生了两个儿子，为了纪念那场太阳雨，一个叫阳，一个叫雨。

窗外，太阳雨停了。老太婆转身招呼老伴，一只手指向窗外。老汉抬头一看，只见南面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像一座巨大的彩桥。老汉站起身，也来到窗前向外观瞧。老太婆将花白的头靠在老伴的肩上，两人静静地望着彩虹。只有猫和“四眼”对窗外空中的虹不感兴趣，猫在屋地瓷砖上打滚，“四眼”趴在藤椅旁饶有兴致地瞧着猫。

阳光透进玻璃窗照射进来，窗前的老两口仍然依偎着沐浴在阳光里……

3

七月似火，此言不虚。那个高悬的大火球把云彩蒸发亦尽，偌大的天空被烤得散发着焦糊味。院子里，光头老汉戴着草帽，汗流浃背。他上身穿着白色的老头衫，下身穿着米色短裤，脚上趿拉着拖鞋，手拿白铁喷壶站在花坛边沿，正在给花草浇水。莲蓬似的喷头均匀地喷出无数条亮晶晶的水丝，花花草草你拥我挤地争抢着沐浴。“四眼”躲在仓房里，张着嘴，伸出舌头喘着粗气。老太婆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脖颈上挂着超薄手机，由于天热没心情听音乐，正坐在老柳树下的石墩上择芹菜，汗水顺着两边鬓角直淌。没有一丝风，条条柳枝倒垂着，毫无生气。

只有虎斑猫不嫌热，在屋地窗前的一团阳光下趴着。一只绿色的螳螂从敞开的房门蹦进来，猫看见了，一骨碌爬起来，躬了一下腰，静静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螳螂騰地飞起来，飞到茶几上，落在那只小南泥壶盖上，似乎找水喝。猫岂能让它随便动主人的宝贝，瞄准了目标，突然像棉球一样飞身扑向螳螂。只听“咣啷”一声，小南泥壶被撞落到地上，那只螳螂不知去向。

正在窗前浇花的老汉听见屋里的响声，连忙放下喷壶疾步进屋。老太婆离窗户较远，没听见屋里的响声，但她看见老汉慌忙进屋的样子，便知道屋里有事情发生了，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一缕芹菜，随后小跑着进屋。

老两口一前一后进了屋，只见茶几下的瓷砖地上小南泥壶碎成四块，壶嘴断了，壶盖碎成两块，壶身倒扣着，还算完好，里面的残茶撒在地上。小黄狗随后跑进屋，也看到了这惨景。猫闯了祸，躲在茶几底下，一动不动。

老太婆知道这只小南泥壶是十年前他最要好的朋友送的，如今那位朋友已经仙逝六年了，老汉视这小南泥壶如眼珠一样。前年，她往壶里续水，不小心把壶盖刮落到地上，掉了一块小茬儿，老汉从地上拾起来一阵唏嘘，直冲她瞪眼睛。后来，老太婆用胶把那块小茬儿粘上了。如今这壶碎成这样，他非发火不可，何况这酷暑让人心焦……

一丝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老汉往窗外望去，只见西边天空出现了一片乌云，乌云向这边慢慢地移动。他断定今晚上这场雨会来临，大地渴望着，他和老伴何尝不渴望着呢，还有他的猫、狗、花草和惹祸的那只螳螂。

4

夜半更深，月朗星灿。小院睡了，老柳树也睡了。远处水塘传来低一声、高一声的蛙鸣，与窗下蛐蛐的细声鸣叫相呼应，更显得夜的寂静。

狗窝里的“四眼”蜷曲着身子睡得香甜。一只肥壮的蚊子吹着喇叭前来骚扰，落在它侧头朝上的那只肥厚的耳朵上，用口器将狗耳朵的茸毛分开，从口器里吐出一个小管刺进肥耳朵里。“四眼”顿时感觉耳朵有些疼痛，在睡梦中微微的抬下头摇晃一下，便把那只正吸血的蚊子赶飞了。

这只蚊子飞到敞开着的窗上，想飞进去作案，怎奈有纱窗隔着，飞不进去，但它不甘心，落到纱窗上，上下滑动，寻找缝隙。

屋里床上，光头老汉蜷缩成虾米状睡得正酣，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赤裸着上身，线毯被他蹬到了脚下。挨着他睡的老太婆身上裹着被单，十分安静的睡着。虎斑猫睡在她的脚下。突然，老太婆在睡梦中伸出一只手，在老伴的身上划拉一下，猛然醒来坐起，猫也爬了起来。老太婆借着射进来的月光，发现老伴的线毯在脚底下，伸手扯过来盖在他的身上，用手轻轻的拍拍猫，躺下又睡了。

窗外，蛐蛐依然细声鸣叫，远处蛙声合奏。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乳黄的大月亮笑眯眯的俯瞰静谧的大地。明天，又是个晴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