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
踯躅于这段草色杂芜的黄土垣墙,每一步都肃然又似有些微的惶恐。
故乡肃宁,春秋战国时始治县,名武垣,存续至唐贞观元年。此后战乱频仍,几易所属。我此来,只为了借着遗址的神力,打开幽闭的时间帘笼,拜会我的故人。
四十年前,我第一次听说垣城义狐的故事。那时,我还没有方位的概念,不知道垣城就是现今肃宁城东南7.8公里处的武垣城,但我还是把义狐两个字像钉钉子一样,牢牢钉到了我的记忆储存器里。人说,雪村附近,垣城之墟,娘娘庙底,有狐居,昼潜夜出,不扰黎民。逢人家遇红白事,手中狭窄,或桌椅碗筷不齐,可就墟焚香告借。第二日微明,所需已尽数送至家门之外。狐好嬉戏,尝幻为美貌女子,出没左近古梨林。相传抗战中,曾有日本鬼子兵因狐殒命。
而今,时值暮春五月,风日晴好,艳阳烈烈。远处,浩浩麦海,镶嵌灿烂的油菜花畦,百鸟酬唱的杨树林,光影横斜。脚下,三千岁的武垣城遗址,像一副风雨蚕食殆尽的骨架,突兀地伫立着,与如画的田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第一次真实面对故乡的来处,我却不能够捧出足够的虔敬,足够的热情。收回目光,我迫使自己的心沉下去,再沉下去。俄而,爽性在一段城墙老土上席地而坐,双目低垂,任哗啦啦的阳光淋下来,让温暖打湿我的周身直至每一根汗毛每一条血脉。
钩弋夫人其人载于《史记·外戚列传》、《汉书》,以及《搜神记》、《太平御览》等一干典籍、民间传奇、笔记中。她乃汉武帝妃赵婕妤,齐国河间(古时武垣县属河间)人士,为大汉王朝诞下昭帝弗陵。因善钩弋之术,封钩弋夫人。汉武帝以史为鉴,为防患女主乱政,持立子杀母论。钩弋死,而弗陵立。
可能是滥情的宫廷剧倒足了我的胃口,对于后宫杀伐、恩怨情仇,我每每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倒是武垣城一带村庄每年四月十八包粽子、赶庙会的习俗,让我一直心存兴味。那一年,我十六岁,高中在读。星期天返校,正是武垣城娘娘庙会,垣城南村的同学带了红枣粽子、香椿炒鸡蛋给我吃。同学说,这粽子、炒鸡蛋是在娘娘庙前上过供的,非常灵验,吃之前,你只需朝着武垣城的方向默默许个愿。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许过什么愿,却记下了粽子的甜和香椿炒鸡蛋的香,期待第二年的四月十八,同学还会赠我美食。似乎有个念想在心里一闪,垣城义狐,也说灵验,就住在娘娘庙的废墟中,莫非娘娘托化?
同学所言娘娘庙,即钩弋夫人庙。庙起于何年,到目前没有确论。有人推测,它是官庙,为汉昭帝时期所建,内中秘密埋葬着钩弋夫人的遗骨。也有文化学者说,从遗址中的建筑材料看,庙的修建早不过明朝。
到了当下,这个时间节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家乡人对钩弋夫人那份发自内心的怀念与尊敬。以我的浅见,古来民间为人立庙者,莫非忠臣烈女,良将名医。比如肃宁,有金代神医刘完素庙在师素村,有清朝烈女五女庙在泊庄村等。即使钩弋夫人庙为官庙,但它能够香火绵延,亦是世道民心的映照。
古往今来,写入史册的女子不在少数。其间,以母性的繁衍力而承担了延续江山大统的,也不只钩弋夫人一人。但是,几千年皇权中文化影响之深沉,我的家乡父老也不例外。钩弋夫人的身后哀荣,自然有着母以子贵的因由。武垣古城,贵为武帝宠妃、昭帝生母的娘家,也是一份人杰地灵的荣耀。
当我独自在庙基遗址的砖头瓦砾之侧盘桓良久,蓦地,眼睛生生地疼,心脏深处的某一个点,也莫名地放射出一种疼。恍惚中,有一只雪白的狐,从我的心里蹦将出来,朝着垣城外古梨林的方向狂奔,又好像一个清丽婉约的妙龄女子,朝着我嫣然一笑,就不见了。
我定定神,朝四外打量,哪里有什么狐或女子,撞得眼神生疼的,只有野酸枣棵子丛生的城垣残体。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半空朗朗地发问:你是信正史,还是信野史?我慢吞吞地回答:曾经迷信正史,现今也信野史。那个声音发出“哈哈”的笑声。
关于钩弋夫人之死,有数种版本。总括起来,可归为两种,即帝杀说和自杀说。时武帝身体日衰,继承人选有四。当帝意属少子弗陵之时,钩弋的死期就不远了。历史别无选择地将这个才貌双绝的妙龄女子,推到了鬼门关口。《史记》、《汉书》皆云,钩弋夫人为武帝赐死,《搜神记》说,“武帝害之,殡尸不冷而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另外一种说法,为了让武帝下定最后的决心立弗陵,钩弋夫人主动选择了拔剑自刎。我相信了此说,并且由此对于这位大了我两千岁的乡亲而心生敬意。这悲情而决绝的一剑,击中了我同为女性的一点豪侠义气,以及作为母亲的自我牺牲立场。生于帝王之家,家事就是國事。面临抉择,或者母子双双死于宫闱之争,或者以自己的慷慨赴死,成全自己的骨肉血亲,成全一份看起来很有希望的帝君事业。
念及这一剑之痛,我不想再称呼这个两千多岁的女子为钩弋夫人,而情愿喊她一声武垣女儿、武垣赵氏女。我想,我的父老乡亲,在封建皇权早已灰飞烟灭之后,在钩弋夫人庙毁于战乱之后,依然年复一年,为那个奇女子而延续一个节日,逢清明、寒食诸节,也焚香膜拜,敬献供果美食,一定与我一样,怀有这样一种隐隐的情愫。
也许是因着这种情愫,家乡为汉武帝与钩弋夫人的相遇,编织了童话般纯美的传奇故事。按照善良人的愿望,一个有着最朴素的侠义情怀、母性光辉的武垣女儿,应该有一段最令人向往的“玉钩之恋”,尽管那时,赵氏女年方二八,汉武帝已经日渐黄昏。
那年仲春,梨花样的女孩,与峨冠博带、英气凛凛的陌生男人相遇梨园深处,竟无丝毫的惶恐、怯懦。男人握住那双素手的一瞬,她的十指一一打开,似梨花吐蕊,掌心,是三生石相别时的信物,一对古雅的玉带钩。除了这样的相遇,还能有什么样的姻缘配得上家乡人心里的美丽女侠、神女娘娘。
西风猎猎,一轮红红的夕阳还在眷顾着古长安的汉家陵阙。而遥遥的冀中平原肃宁县,那一场西风已经穿越了两千年。
在钩弋夫人庙址东侧,有一个黄土冢丘与它紧紧相连,内中埋葬着另外一个女人的骸骨。她,无名无姓。她牺牲于1942年的反扫荡战斗中,是一名八路军女护士。
抗战最艰苦的岁月,肃宁作为八路军老根据地,是日本鬼子“五一”大扫荡锁定的重要目标。那年六月,冀中八分区司令员常德善、政委王远音双双牺牲于反合围的雪村战斗中。离武垣城不远的雪村,成了“血村”。
知情者说,女护士之死,在雪村战斗之后。零星的小战斗,也总会有牺牲。有一天,村里人下地劳动,在武垣城遗址附近的棒子地边,见到这个女护士的遗体,想都没想,便就近起掘地起冢葬了她。是队伍上的人,脸熟,但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一个妇道人家,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东奔西跑打鬼子,不易。死有所息,该当啊。
与钩弋夫人庙基址的宏阔相比照,那冢丘显得单薄甚至微不足道。远边,有几簇叫作燕子翼的野草,正盛开着灼灼的黄花。冢头,数株去岁的干草下又钻出几叶新芽。看得出,墓是年年有人添土祭扫的,丘下,浅浅的灰迹,当是今年清明节焚烧的纸钱。
有人说,把一个普通战士的墓,安在一个皇妃庙旁,也算是很高的礼遇了。每年四月十八奶奶庙,来此进香的乡亲,总忘不了给女护士上点供、烧点纸钱。我私下想,假如真有灵魂在,钩弋和女护士暗夜相遇,定会亲若姐妹。甚至,读诗书懂礼仪的皇妃娘娘,该对这个两千年后的新邻飘然一拜。
肃宁,数千载,湮没过多少刀光血影的土地,义士荆轲的衣冠冢尤在。肃宁的男人和女人,性情里都濡染了侠义和隐忍的成分。钩弋夫人为儿子弗陵在日后顺利继承大统而甘心赴死,有博得身前身后名的私念,也有江山永继四海承平的祈愿在。而在二十世纪那场旷日持久的民族灾难面前,女性的家国命运已经那么难解难分。
我的前辈们回忆,“逃跑”是家常便饭,鬼子进村的消息比烟囱里的炊烟飞得快。年轻女子,大姑娘小媳妇,将头发弄得松乱,揉上柴草,一张张俊俏的粉脸抹满灶堂里掏出来的烟灰,穿上老婆婆的烂衣裤,故意弯驮着身子,现出老丑沧桑状,掩在人群中。她们的父辈、丈夫、兄弟在抗日队伍上,她们随时成为孤女、寡妇。
是恐慌、仇恨,慢慢在她们的胸腔积攒着坚强和力量,她们的内心变得刚硬,她们也成了战士。无名护士,生卒无从考。她,就是成百上千个女战士中的一员。
如果没有两千年前的一场旷世姻缘,赵氏女不会那样悲惨地死于剑下,以花样年华换取汉家的江山社稷河清海晏;假如没有二十世纪那场人类史上最惨烈的战争,女护士会有家有孩子,成为真正白头发的老婆婆,会平平淡淡终了一生,会寿终正寝安息于列祖列宗的怀抱。可是,历史就是这样的吊诡,不容商量。犹如故乡古梨林里两朵洁白的梨花,赵氏女、无名女,她们,都在人生最美好的花期,遭遇了不可预估的风。
梨花谢了清明。在今天嶄新的肃宁县城,文化广场上有一尊梨花般洁白的石雕——钩弋夫人像;而肃宁解放纪念碑广场附近,矗立着一座烈士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