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吼一声

2017-12-14 19:59孙彦良
岁月 2017年12期
关键词:古钱女孩儿彩色

孙彦良

柳毛泛油的季节,白勇突然大吼了一声。

那时,他的身边放着把大板铣,与同是站大岗的同乡古钱、文艺就靠坐在花园路与青云街的交叉口的人行道上。几个工人正在给人行道铺装彩色道板,显得乱而有序。尤其是浅黄色的盲人道,铺设在柳树之间,让他忍不住地窃笑,但他就是不说,期待着有个盲人在某一天沿着盲人道走过来,那会是什么情形呢?走一段撞一棵树!或许这个城市没有盲人,所以,他空等待了许久。

在这之前,白勇一直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但只要剎车声音一响,他会猴子一样地呼地坐起来。倘若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严肃的面孔,或者有一只随便什么鞋从门口伸出来,踏在水泥路面上,八成生意来了,他会第一个窜上去,挤在别人的前面,冲来人过分亲热地叫着让人听了顺耳的称呼,说:“老板,有活吗?要几个人?我们啥都做……”

但多数时候,在马路车水马龙的大背景下,三个人总是能够在懒洋洋的阳光下,享受到香甜的瞌睡。

那个时辰,柳树受了习习轻风的抚弄,将斑驳的绿荫和星星点点的柳蜜滴在他们污垢的脸上、身上和松软的等待铺装的砂石地上。几乎连个完整的湿痕都没有留下,便马上消失了,独留下柳蜜的馨香。

也有许多行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偶而也有主雇,但多是一些狡猾的人,没有多少便宜好占。他们总是拿木然的目光望一眼他们的睡相,总是要发出城市管理越来越低下的喟叹,并把他们的意见带上各个阶层的各种会议上。好在他们并不知道,因此依旧睡得安稳。就是在这个时候,白勇的一声大吼,惊动了半条街,远比空洞的提案、建议有效力。

其实白勇的这一声吼,无非是无意识的生理上的排气运动,也可以认为是个恶作剧。

正在铺装彩色道板的几个工人首先向这里望过来,切割锯从彩砖上滑下来,刺耳的嚣声消失了,能听到喔喔空转的电机声。坐在不远树下水果摊前下象棋的一堆人,除了两个臭棋篓和一个执着的观棋非君子,其余的人直起腰,也向白勇这边张望。受到惊动的当然还有几个行人,但是行人一般会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看形势不好的话,远离是非是最安全的。

白勇用余光扫了一圈儿,目光就在行人身上逡巡。行人中一个穿着入时的女孩儿闯入他的眼帘,在灰白的街面和绿草茵茵的隔离带大背景下,确实是个亮点。但同时,女孩儿也发出尖叫声,因为她的声音很小,并没有被很多人听到,随后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奔跑起来,就像个大猩猩,所以他的举动比白勇的大吼还要引人注目。

但白勇听得真切。那个女孩儿喊道:“我的手机……他抢了我的……”

白勇也就一愣神,马上像猴子一样窜起来,用他抢主雇时练就的敏捷的本领,向那个男人追去。他倒没有考虑追他干嘛,只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再把敏捷的动作复习一遍也好,免得荒废了。一般的规律,抢匪见自己的行迹败露,会马上把脏物扔掉,就像壁虎果断甩掉尾巴一样。这个男人也不例外。他把小巧玲珑的康佳手机丢到了铺道板的砂土上,电池和机身分了家。

白勇把战利品送还女孩儿的时候,许多人都在望着他,让他有了自豪感。古钱和文艺抬着脏胡茬,一直在起哄。古钱说:

“大姐,给我们哥们多少好处?这年头没有好处谁干?”

白勇并没有想到他闲极无聊的一声吼,救了少女的一部手机。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便推开嘻皮笑脸的文艺,说:“滚开。”

女孩儿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似乎还在发怵。她勉强说道:“晚上请你们……吃饭吧。”

白勇心跳起来,古铜色的面孔立刻泛起紫来。他怎么能容忍别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呢?

文艺调侃道:“真的带我们?”

古钱说:“就你们俩?我看不大好吧。去哪儿,该我们说了算。”

白勇白了两人一眼,对女孩儿说:“不用不用。这算什么,和抢劫有什么区别?其实真的无所谓的。那么你说,你上哪儿吧,我可以送一下你。”

女孩儿没有拒绝。就这样,在那个并不算得上美丽的季节,其貌不扬的白勇送了一个美女,从花园路大摇大摆地走过,在站大岗的队伍中引起了不小的振动。之后,在没有了白勇的几天里,古钱心里开始长草,第一次提出最近要回家一次的想法。自己的老婆闲在家里,尽管有老父亲在身边,但是他还是不放心,右眼皮总在跳。钱越来越难赚,赚不到钱,老婆自然不会高兴。有钱人搂着别人的媳妇,没钱的人搂自己的老婆也难。而文艺早离了婚,和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住了一个多月,恰逢儿子高中肄业,儿子二话没说,从柴棚抽出个木棒把女人打跑了。后来女人到这个偏远的城市来找他,还没来得及和他上床,就上一个洗澡中心做小姐去了。看得出,女人还是恋着他,但怨他太软弱,让她越来越瞧不起。

白勇泡沫一样蒸发了一周后,待古钱和文艺刷完五户内墙,又给两家往楼上扛地板之后,就看见白勇还是坐在刚铺的道牙上,身上多了香水味。破旧的汉衫看着虽然有些狼狈,但却干干净净。没有了旧了的红腰带,代之的是条崭新的皮带。古钱悄悄从身后将白勇按倒,要验明正身。白勇却急了眼,显得十分不耐烦。文艺分开他俩说:“算了算了,说着玩,何必当真?”

于是三个人坐在那里,显得很无聊。各种车辆还是那么不紧不慢也不停下来,仿佛失了刹车,在他们的背景下,形成一种支离破碎的动画板块。彩砖早铺完了,残土碎石还在路角散落着,许多人安安稳稳地在上面踏过,显得很冷漠。草丛里有蚂蚁忙碌着,似乎对新居不十分满意。倒是几只麻雀,以为增加了几片绿地,落在上面,叽叽喳喳议论一番,不无抱怨地飞走了。

这个时候,白勇似乎觉得喉痒,似乎带有泄愤的成份,又大吼了一声。

当时他的脑海都是女儿毕业分配的事儿。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竟然如路边的碎砂石一般,无人问津。还不如站大岗的他。在这之前,他把揣在怀里的决定女儿命运的那个美丽的商厦副总经理写的条子,忍了又忍,还是拿出来给古钱和文艺显摆。这也许是他在这个城市里最高密级的文件,终于可以让大家知道他老白路子也野,他的女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工作,女儿很快就会从乡下来到这个城市了。尽管只是试用,但至少给足了他的面子。

放谁,都不会不兴奋。兴奋起来,就可能忘乎所以。这很自然。

他眼盯着路旁寂寞中的公用磁卡电话,说不出的愤怒。那是他们这些异乡人共同的财产——只要铃声一响,就准是他们中之一的乡音。每个人收工回来,都要先问一下同伴:“有我的电话吗?”

可是电话已经十几天没有响过了,不知被哪个坏种捣毁了。那么他怀中的喜悦就只有到别处去寻电话通知家人。

他喊的时候,手插在怀里,类似于抱膀,并隔着破旧的衬衫,摩挲着裤兜中,那个有薄荷味的牛皮纸信封。

那是柳毛儿绒嘟嘟如小孩手的季节,柳絮正在秋千上做着准备。人行彩色道板上,许多人的脚步慢了下来,似乎想领略路面从未有过的美丽的平坦。在他的一吼之时,恰好一对小夫妻或者情人从身边经过。经过是很平常的,但是他也不知道当时这两位心情正遭糕着。表面上却平静,男的很魁梧,女的很娇小,浓烈的香水比路过垃圾箱还浓烈。他俩的脚步嘎然而止。

女的用红指甲一指白勇,说:“是他叫唤的!”

男的松开她的腰肢,说:“就你!”

然后,男的把白勇扯脖领子捋了起来。

白勇一时间呆了,手还在兜里,肩膀衣服已经给扯脱到一边。女的抬起高跟鞋,重重地踢在他的裆部,嘴里骂道:

“你妈妈的,耍流氓,就你小X样!”

白勇用手捂着裆,痛苦地叫了一声。攥着信纸的手同时抓到了平时他用来防身的弹簧刀。在对方的推搡中,弹簧刀从兜里滑落地上。

文艺小心地凑过来,陪着笑脸说:“大哥,原谅他吧,他半傻。”

白勇脸涨红起来,说:“X你哥,你才半傻。——我没做什么!”

男的把他摁在道牙上,下巴磕在石角上,血染紅了一片。白勇还很干干净净的手,摊开自己的血,惊恐地喊道:“出血了!出血了!”

古钱暗暗扯一下文艺,对男的说:

“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们只是在一块儿,认识。”

女的拎起弹簧刀,递给男的,用脚踢一下白勇的腰,说:“带着家伙呢,不能小瞧喽。——无非是个打工站大岗的,还不如一条狗。”

这话让白勇失去了理智。他挣脱开男的手,一脚踢在女人的小腹上。女人妈呀一声甩出一米远,坐在柏油路上,差点给个自行车撞上。但同时他也把整个控制权给了男的。男的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摁在胯下,两脚把他的眼眶踢得乌青,口里的血水飞溅到彩色的道板上。

之后,他的血大量地溅在彩色道板上。

在熙熙攘攘的花园街上,没有急刹车的动静,也没有站大岗的向放慢车速的轿车奔去的热闹,一切显得很无聊。

下象棋的两位正在连将。一个半身不遂的老男人,抖着手,半分钟一步地向这边挪来。三五个农工围着文艺和古钱寻问着事情的经过。下班的家长和放学的学生,轻松地在彩色道板上缓骑着,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神色异常的围观的人们。一位从棋摊上直起身,拎起屁股下的折叠木凳,啪地合起来,向这里望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怕是打坏了,怎么没有人管一管?”

同时,一位拎菜经过白勇身旁的老妇女,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血葫芦似的白勇,说:“真的很可怜。要饭也挨打。——无非多一把菜加一把米,何必要打呢?”

这个声音让白勇有一丝知觉。他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眯起仅能半睁的左眼,说:“大……嫂子……我的……孩子……上……班……”

一阵风,从柳荫里生出来,抵着地皮儿,卷到他的跟前,将那张带有薄荷味的血迹未干的推荐信函吹了起来,打了一个旋儿,落到了路旁的草丛里。第二天,一队小学生从这里路过,其中一个小男孩儿看到美丽的草地里有一张碎纸,便小跑着,翘着脚跟儿,把纸扔到了不远处的熊猫垃圾箱。喧哗的花园街旁,那块美丽的青草地又恢复了从前的清洁和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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