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恺然论武
习技者,每喜戏较,此是习技家大毛病,久而久之,出手必不老辣。临敌只在抵隙,敌虽有隙可乘,而出手太软,不能创之,则敌已抵吾隙矣,故曰一硬不破,一快不破,硬在快先,即含出手须老辣之意。
对打非戏较也,习技不可不习对打。对打首在练眼,眼不经练,非特看敌人劲路不明,临阵失败全坏在眼上。手足不对练,弊只在进退无标准、出手无把握,果能独练功深,此弊自然无有。唯眼则非单纯的独练所能竟功。
对打时眼光易准,因有一定之手法,如何攻,如何守,不能移易。临敌与对打之手法完全不同,对打有接手,且出手多留顿不收,临敌则接手留手,俱为败着。故对打之意专在练眼,手足不过能借此引活劲路而已。
练拳式之目的有四,一在调匀气分,二在活动身手,三在习惯持久,四在发舒筋肉,而致用不与焉。
致用非拆练散手不可。拆练之散手,虽从拳式中化出,然不拆练,则终年打拳,亦不过于熟中生巧,心领神会其一二手之运用而已,决不能得全式中之变化也。
拳式中,掌则明示其为掌,拳则明示其为拳,及攻守之部位,皆表露于外,无一手不能一望而知其来去,必非高妙之拳式。
练拳不练功劲,终身无大成之望,功劲之种类甚多,唯闭气不呼吸者,万不可用。
人身之关键,上部在齿,下部在谷道,故上部用劲,非牙关紧闭不可,下部用劲非谷道紧闭不可,两关不紧,则百骸松懈。体魄强健、性质坚毅之人,行走坐卧,齿牙无不凑合;怠情者,则随时随地,张口若待哺然。
对打最好与所从学之师行之,进步较与同学者倍蓰,但对打之手,亦非临敌之手,其效用已于前言之矣。
赤手与持刀之人角,多用腿飞击敌腕,使其刀脱手飞去,此法极险而极笨,万不可尝试。苟能自信飞腿击之,确有把握,则非敌为无能之辈,必己之艺已臻绝顶,然彼己之艺,既相去悬远,则亦安用踢去其刀,而后能之胜哉。
不善用械者,不如徒手,不拘何种手法,皆足破之,即技艺同等,赤手与持械者角,亦不必持械者占优势,但视双方之进退便捷如何耳。世无以械挡械之手法,故赤手与持械之分别,只在长短之间,所谓拳打开、棍打拢,即是截长补短之意。
己艺无把握者,见敌持白光射目之利刃,已自胆怯,又见其闪闪连劈而进,心益慌乱不知所措,胜负之数,乃不待交绥矣。
艺高人胆大,胆生于艺,固为不易之言,然养气亦为拳术家要着,气盛可抵五成艺。
能养气,自沉着,其人艺即绝佳,苟其气不盛,置之万人集视之场,或王侯庄严之地,令其奏演平生技艺,必手慌足乱,非复平昔从容之态。故秦人武阳,平日人非不有艺,非不有胆,而一至秦廷,睹宫殿之嵯峨、朝仪之严整,即战栗变色,不能自支。理直者气壮,故鸿门之宴,哙能瞧羽,羽自惭理屈也,宁羽之气,不盛于哙哉。
拳术家临敌,有发声大喝者,亦以气慑人之意,与练习时声喝不同。练时之喝有两用,一舒肺气,一送劲过三,然只阳劲拳中有之,阴劲拳不取此法,阴劲拳与人角及练习,皆绝无声息,故轻妙可喜也。
阳劲喜响脚,阴劲喜猴胸,皆有妨生理,但亦多系练者过火,一若非此不足表示其别,而引人注意者,表示愈甚,弊害愈多。故治阴劲者,十九伛偻消瘦,形若病夫,其肺气不舒,四肢卷曲故也;治阳劲者,则多患脑病,思想记忆力渐生障碍,因响脚震伤脑海也。
阴劲猴胸之用,在不以胸当敌,而临阵时,每利用猴胸,以创敌劈胸打来之掌腕,且阴劲手法,多走小门,猴胸则转折较便,避敌较捷,故习阴劲,有不能不用猴胸者。至于阳劲,则响脚除自壮声威而外,绝无用意,学者多不明理解,但务虚表,每以不响脚者,为无精采,教者为迎合学者心理,遂强自顿地作声,可笑也已。吾乡有拳师者,习江西派字门拳,造诣颇深,只以吾乡俗尚阳劲,从习者少,迫于衣食乃以意改字门拳为响脚挺胸之法;现吾乡尚有此种不阴不阳之拳术。
尝有少年,于未习拳术时,与人斗辄胜,习拳数月,转败于前此斗败之人,因咎其师传之妄。即此可证拳术之尚养气也。其人未习拳时,正如初生之犊,不知虎之可畏,一往直前之勇气,每足慑人;既习拳数月,新步未得,故步已失,情知寻常手法,破绽过多,而欲求一必胜人之手,又卒不可得,故反觉无手可用。又未习拳时,胜负无关于声誉;既习拳,则求胜之心必切。得失之念乱于中,运用之法穷于外,欲其不败得乎。
练拳须一手是一手,吞吐要快,连续不妨略缓,不能如写草字之牵连不断也。
不论阴阳劲内外家,皆尚自然之劲,不可作意安排。作意安排,非但力尽陷于肩背,拳术亦无成功之望,且渐久必成肺病,浸为废人。
临敌全赖后手来得快。后手者,即接连而进之第二手第三手,以至于无穷之手也。来得快,则救得急,虽有败手,亦一闪而过,敌无可乘也。
普通拳术家,不问其技之至于何等,必有二三手惯用之手法。其惯用者,为何种手法,最易窥探,盖拳术家与人言技,多喜举手作势,而所举之势必其平生惯用者,屡试不爽。
双拳双掌,在拳术中为极笨极无用之手法,南方之练步拳中多用之(练步拳有大练小练等名),不但因其以胸当敌,为不可用也,两手同出,最违反劲路,不如单拳单手多多矣。
拳式中,皆有其主要之手法,学者不可不知。其主要者,必其应用最灵,变化为多者也。阳劲胜阴劲处,在走红门,直截了当,独来独往,气已辟易千人。阴劲主旨,虽在以柔克刚,然每以气力不胜,能避锋而不能克敌,故习阴劲者,多专练一部分毒辣之手,如钉锥(即屈食指戳栗暴)、蜂针(戟食指戳人)、虎爪(亦名五爪劲)、铁扇帚(用掌背击)等,专走小门,攻人要害,着即戕贼人肢体,使人不复有抵抗之力。
拳术家每侈言,某手非某手不能破,此欺人之谈,绝无其事也。唯硬不破,惟快不破,硬中须有软,既快贵能稳,则真不破耳。出手如风驰电掣,胜负分乎瞬息之间,宁有丝毫措思余暇,敌手未动,我无由预测其将出何手,而预为破之之手以待;敌手已动,则我纵眼明手快,亦不能立判其为某手,而我非某手不能破之也。且凡手法之佳者,其变化必多,世未有施用某手不能创敌,犹频频施用之也;尤未有出手不收,以待敌人之接击也。村拳师授徒,不明理解,每好为似是而实非之言,以耸人听,以取多资,故有此类说法。为其徒者,安有判别虚诬之识,如是某手不能破某手之说,几成为拳术家之公例,其眯目无识,为可笑矣。
动手先落马,出手必送肩。落马则肛自上提,气自下注,下部一稳,则全身之劲,自能贯注于肩背,达之打出之肘腕,故曰出必送肩也。
善拳术者,不必善纵跳,善纵跳者,亦不必善拳术,纵跳本另是一途功夫,与拳术全无关涉。今人论拳,每混合二者而言,以为善纵跳者即拳术家,而拳术家亦无不善纵跳者。霍元甲拳名满天下,绝不能纵跳;赵玉堂能一跃登三丈高屋梁,亦绝不能拳,此其明证也。纵跳只在身轻,身轻由于脚有力,其用功之道,不与练拳者同其蹊径,谓纵跳与拳艺同属于武术则可,谓纵跳属于拳艺,则不可也。
拳式中有所谓九滚十八跌,及林冲下山、贵妃醉酒诸式,全用扑跌躜滚,说者为此类拳式,善能败中求胜,为练拳者不可不知不可不能之身手。呜呼!为斯言者,殆不知拳术为何物者也。拳术家以技与人角,其败中转胜之手法,每出于意外,有一不可有二,即其本人,亦不能以此手法,为第二次之施用。如棍术中之铁牛耕地,全为败中转胜之棍法,然学棍者,虽与人角至百次败至百次,亦决无施用铁牛耕地之时也。借以上所举拳式,为练习使身体敏活之用,未尝不可,然在拳术中,已落下乘,至欲用其手法以临敌,则恐终其身与人较,日在败中而无求胜之机也。
人之右手,每较左手便捷,如是练拳者,多专练左手,以图补救此天然之缺憾,但左手练硬后,右手之便捷复逊,世无两手完全同等者,此实无关于拳术之程度。即能练至两手完全同等,用时亦无两手同施之理,双手不如单手,与双刀不如单刀,双剑不如单剑之理正同,学者殊不必以左手硬逊右手为病也。
低马拳式与高马拳式之比较。低马拳式,利于实力不足之人,短手容易上劲,又出手多走小门,故练低马拳式者,半年三五月后,即能应用。高马拳式,则非实力充足之人,加以一二年之苦练,几无一手可用,然及其成功,高马拳较低马拳简捷多多矣。
沉托劲在阳劲拳中,用处极多,以其利于抢红门也。阴劲拳则多喜用分闭劲。若字门拳中之内圆外圆,则又沉托而兼分闭者矣。江西有某老拳师者,善字门拳,由圆字变化一手,名为“蝴蝶手”,极运用之神化,敌手一为其手所着,即如胶粘不可脱,敌进则退,敌退则进,其柔殆类蛛网,终其身无能破之者。
拳式中凡有丁字步者,皆可用足,盖丁字步本为半步,跺子脚、暗铲溜步、赶步等等,无不从丁字步化出。靠丁步亦可用跺子脚、连环拐、暗铲,但须坐前脚,发后脚,于敌穿小门时,百发不失一,唯溜步、赶步,则不能用之也。敌来势过猛,即退让一步,坐实前脚,发后脚迎击,每能反客为主。此种关头所用之脚,多系从靠丁步化出。
江西派字门拳中,有所谓“圆”字者,理法实用俱妙,与阳劲拳中之“穿连手”略相似,而灵巧过之。惜近时学者,于穿时多不带胳膊,不转胸只穿手腕一节,是大毛病。由大门转小门固用穿,由小门转大门亦可用穿,不带胳膊不转胸,则敌手只须略硬,或略沉或略起,或后足向空方稍移,皆能顿易主客之势,而穿者反授胸于敌,以供其冲击也。盖穿者转一尺,当者只须转一寸,故以红门手(即大门)击转侧门(即小门)者,无不后发先至,其势然也。若穿者带胳膊转胸,则不至脱桥,而主客同一形势矣。主客形势既同,不必硬者占胜,胜利当属之识松紧者,来手无论硬至何等,若自度不能胜,只须略松手势,将锋头避过,随将脚跟一定,牙关一紧,以全力乘其旧力已过,新力未发,无不克敌制胜者,此谓之“借力打力”。
练拳气喘色变,其故即在不识松紧,从首至尾握固,不肯放松半点,自以为孔武多力。其实拳愈练,而力愈陷,气喘色变,特其显于外之征候也。凝神集气,一手是一手,全身之劲但注于一击之中,手既打出,立须松放,则虽连演数十百次,亦必行所无事,安有喘气变色之患哉。
向恺然,笔名“平江不肖生”(1889-1957),近代著名武侠小说家,1920年代侠坛首座,被称为民国武侠小说奠基人。1922年开始创作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与赵焕亭合称“民国武侠界‘南向北赵’两大宗师”。
摘自《拳术传薪录》
(编辑/高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