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流溢的村庄

杨建华

一

又是一个厚实富饶的秋天，又是一片辉煌的思念。开窗远望，阳光的清香扑鼻而来，又被一阵细风拂面而去。由此，让我想起千沟万壑里那个小小的村庄，以及在道道山梁之间袅袅飘舞的炊烟、流溢的酒香。

村庄的容颜在金秋时节清澈明朗地荡漾。流火般的阳光，让游弋在山野里的清风紧紧追逐，不知何时褪去了炽烈的热度，温顺地抚摸着渐渐泛黄的山村景色。金黄泛浪翻滚的色彩，在一叠叠翠银般的田地之间，山村的喜悦，坦露在娇艳的阳光下。一吊吊金黄的谷粒，一片片成熟的清香，醉红了村庄的脸宠。以羞怡的色彩装点了山村的朴素，乖巧而温馨地依偎在村庄的怀中。

在庄稼深处渐渐强壮起来的日子，喜悦便从村庄的皱纹里升腾起来了，酒香一样的甜蜜时节，把翔击在云端的飞鸟戏谑得不知所云，顽皮得鸣唱不已，一半跌落在千沟万壑的山山岭岭之间，一半被多情的山风带向远方那五彩缤纷的梦中。

其实，这些意念的情愫，是从深山之中的村庄里，无拘无束飘逸而来的，曾经手牵着的一双双小手在童年中玩劣的灿烂往事，在村庄周围，以及小小脚印穿行在条条精瘦山路上，留下许多在那块宁静朴实的土壤里萌动着成长的痕迹。一缕缕飘舞的美丽回忆，与四时更换的色彩，一同从村庄的瓦檐下出发，沉稳地步入酒香般的时节，一切让我迷醉，一切却又让我感慨不已。金色稻浪虽是一种质地坚硬的幸福色彩，又脆弱得只能用心去感受，吮吸飘舞而来的却是酒香一般高贵而无华的气息。

应该说，大巴山深处的我的故乡，几十户人家蜗居在地图上是无法圈点的。但与其他蜗居在山山相依、山峦叠嶂的任何一个山岭之间的村庄一样憨厚，偏僻得只好固守早出晚归的朝阳和晚霞，又是一个普通平常得无法称出重量的村庄。时光荏苒，季节更换，她总是以别样情韵撒开一张酒香似的密网，几乎将我全部碎落的记忆一一打捞，并收获在这个季节的门槛里、金秋飘香的屋檐下。

二

滴翠山水，沃田芳地的杨家营，丢一块石子也能开花发芽，插一根枯枝也能蓬勃生长。自我懂事起，冬去春来，年年岁岁，家乡的每一寸土壤都成就了乡亲们栽种或播撒的希望，哪怕到了秋天，地里能多挖几个红苕，他们也认为是自己用汗水挣回的宝贵财富。

村庄是我捧读的一本厚厚的典籍，据相关资料记载，远祖是从“湖广添川”到此的，走过风雨，走过沧桑，迄今已有650多年的历史了。如果追根溯源。昂然屹立在村庄腹地的黄桷古树，像家谱中一段弥足珍贵的文字一样，是风雨阳光积聚的力量；一块高大威严的聪祖碑，那是先辈不朽而巍然屹立的灵魂，护佑着他繁衍的血脉，静静地享受着村庄对她虔诚的敬意；一棵茂盛葱郁的香樟树，与一棵四季常青的翠柏相依相拥的情结，让村庄成为一段文字中最醒目耀眼的标题；一棵百里难寻的刺藤树，那柔软带刺的枝条缠绕在它们雄健的骨骼上，低垂在茂密枝叶间的果子，如一颗颗亮丽的明珠之魂！这三棵相映成景的古树名木，气度飘然，个性独特，魅力四射。

一直以来，我都肯定并承认这些景物是自己心中的骄傲，给村庄挂上美名荡漾的是那口千年古井，才使村庄一直保持潇洒自若的气质。

杨家营，是我生命出发的地方。村庄的名字虽然普通平实，从众多人嘴皮上划过之后，响遍百里的清清古井，让人不得不存放在心底，我私下认为是古老村庄一笔难以计算的价值和财富。

古井、古树、古墓，各放异彩的情韵和文化底蕴，纯朴厚道的品质，使村庄的容颜和模样洋溢着青春般的风采。

三

在杂乱喧嚣的城市某个角落，一个夜色温润的楼房中，呆望着灰濛濛的星光，在等候月华上升的脸颊时，我狭隘地把远远的村庄倒进酒杯，这种固执和偏见，本身就因古井清澈的血液，将村庄的一切景物闷口吞下，滋养心中的情结。打开记忆之锁、推开记忆之窗，抱出那坛贮藏了多年的谷子酒，一切又那么清晰而明媚地穿透意念，像乡亲们在艰辛劳作之后回家歇息时，喝一杯放松疲乏的劣酒之后，被酒香浸润的喜悦和欢快，便是村庄二十余年来的真情呼唤，一个个远游的兄弟姐妹呀！村庄里的一草一木、一田一土、一瓦一片，它是真实而存在的影像。如果你们身感疲惫时，回头一望，村庄的灵魂就会翩然而至，携手而来的淡淡清风，是村庄如酒香般的浓烈牵挂，给予你某种愉悦的力量，曼舞的酒香也就情不自禁地抚慰心中的无奈或惆怅。

小小的村庄被四面大山围困，直到三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道坚固厚实的山梁，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一个个瘦弱体态的顽强拼搏下；在一张张腊黄的脸庞、一双双炯然渴盼目光的敌视下，发出一声声剧烈的呐喊，那坚硬的黄土和石头便温顺地倒下。一条平坦的公路便从此打开了山门，一双双布鞋便顺着这条大道走向山外的阳光。

酒，用粮食酿造而成，因它能释放一种精神和生命的本真，无论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以及“酒逢知已饮，诗向会人吟”的把盏豪饮等等，在那个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一个偏僻的村庄，能酿出洁爽的酒香来，可谓是一件破天荒的喜事。

上中学时，曾读过《醉翁亭记》，其中 “泉香酒冽”的名句，似乎就是从故乡的那口古井中冒出来的。小小的村庄又因一口古井，让封闭千年的一块贫瘠土壤，从此被酒香迷醉成洋洋者也的富饶土地，仅半年时间，一种渴盼千年的醉意，还有被压抑得太久的愿望，鼓足力量终于疯长起来了。从此，乡亲们梦寐以求的酒厂成为一道朴实的风景，三间宽大的土墙房屹立在村口，几多甜蜜的记忆，一直滋养着我干涩的童年。

记得那个冬天的午后很冷，乡亲们喜悦的心情温和得像一团火炉，即将从一根细小黑管子流出来第一桶酒，引来梁上河上、这湾那岭的乡亲不约而同聚集在并不宽敞，却已是酒意浓浓的土墙房子。

老老少少的乡亲们，像迎接一个盛大节日，心灵深处的的激情和喜悦游动在沧桑容颜间，尤其是中年叔伯们相聚在一起，畅谈有了酒厂后的美好愿望，婶娘们“狠心”地对叔伯们制定约束喝酒条款。那些喜好喝酒，并有酒瘾的叔伯们，成为争论的焦点。“喝酒不上街，一盘萝卜喝三顿，耕田犁地有气力，管它喝醉不喝醉。”一阵说，一阵笑，人声鼎沸，嬉笑无比。年老的爷爷们，开始计划着一日三餐，要顿顿喝一杯酒，歡度晚年的人生享受。endprint

一碗碗原汁原味的高粱酒，把乡亲们灌醉了；多年来终于喝到一顿饱酒的老少爷们，正如俗话所说：酒后出真言，壳子冲上天。让我整理出来，朴实真切得不敢触摸村庄的沧桑。村庄因古井而风光优美；村庄因古井水的甜蜜迎来酒香飘舞的岁月。

四

浓浓酒香在袅袅炊烟的携带下，爬上淡蓝的天空，飘逸开来，弥漫在偏远宁静的山山岭岭之间。村庄在来来去去的季节里，始终保持着酒性一样的蓬勃气息，一种意气风发的激情，让曾经贫穷的村庄，从薄薄的土壤里飞出了新的憧憬和希望。

依稀的记忆中，每到寒冬季节，小村东头那几间房子里，从早到晚，烟火不断，几个烤酒的年轻小伙，丝毫不惧怕寒冷的侵袭和劳作的疲惫，光着膀子、裸露着上身仍还唱天乐地，欢喜之极。每逢星期天，我和小伙伴们便把平时玩耍的地点改在了酒厂，也是因为从未见过烤酒时的情景，十分好奇的盯着，一根粗约碗口大的铝皮管子，一头插在冷馏池的水中间，另一头埋进在酒锅上，不懂是咋回事，顺着另一头从冷馏器池子中间那根细小的塑料管子流出的便是酒，滴进一只大塑料桶里。瞅着那一串串飞流直下的晶亮酒液，便悄悄凑拢去，伸出手指去沾一下，放在嘴皮上舔起来，香甜醉人的味道，直往心里钻。随后，微眯着眼，皱起眉头，大叫一声：真的好香哟，好醉人哟。此时，几个小伙伴也心满意足地任由几个年轻烤酒师傅的戏谑逗乐，成为他们解除疲乏的笑料。

小娃娃盼望的年关渐渐逼近，浓浓的烟雾从那幢高高挺立的烟窗冒出来，罩住了小小的村庄，没日没夜加班加点烤酒，茂盛在小村周围的酒香，预示旧的一年即将结束，新的一年又迅即来临。

五

寒意沉实的山乡之夜，漆黑的幕帐覆盖着宁静的山村，而散落在沟壑重叠的乡亲们都不约而同走出家门，肩上的背篓里塞满了瓶瓶罐罐，手中还提着塑料酒壶，约上几个人，走过一条条沟沟弯弯，爬出一道道崎岖的山路，涌向村庄东头的酒厂。那个人流涌动的场景，十分热闹，简直不亚于当场天那般喧闹和高兴。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吃烟喝茶，摆着龙门阵，等候新鲜出炉而紧俏的酒。往往在这冷寒的天气里喝上一点酒，无论陌生还是熟悉的乡亲们，家务事摆得热热火火。

每每忆起老家的红白喜事，无论是办生日酒，还是男婚女嫁，被誉为酒乡的小山村，大都把吉期良日，选择在秋收冬藏的某个日子。从山前山后、梁上河下赶来祝贺的亲友，又给村庄增添了浓厚的喜悦气息。就说席上喝酒的事，那些年长的、年幼的小娃娃，都必须接收乡亲们的敬酒，不能推辞或拒酒，迫使亲友就范于山村的风俗习惯。“入席三怀酒，不喝下席走”的强词夺理，有时给滴酒不沾的陌生亲友带来不快，但淳朴的乡风乡情又不得不让他们心中佩服这些憨厚的待客之道，感受着这种为人处事的热情。后来，一些年轻人又自发生出一个规矩；上席不喝一怀酒，就跟娃娃一堆坐，看你面子往那搁，往后莫往杨家营走。用激将法的话语，常常引得左右几席的亲友们哈哈大笑。这种待客的乡村酒文化，自那时起延续到今天，已经成为老家最亮丽的一幅风景。

远离大山深处那个偏僻而又清秀的村庄，浓浓酒香伴随着童年的纯美时光，许多有关喝酒的情景和啼笑皆非的龙门阵，是不可删去或覆盖的一段生动朴实的文字。“他从小是喝酒长大的，不是吃奶长大的”这一句善意而幽默的赠言，现在真还不敢像五年前那样，豪饮半斤八两以示海量了。曾想当年出入任何一种场合应酬客人，一顿饭局下来，喝上半斤八两再平常不过了，此后“酒仙”之名伴我十多年。

酒的魅力，酒醉之后的话语，能折射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一些更为隐秘的情感也会不由自主地飘荡开来。离家这么多年，每每一个人把酒的时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酒香一样的力量牵引着我不断向前行进。

六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游这句越过千年的诗意，总是轻轻地、随意地坠落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故乡的酒香如田地间茬茬的庄稼一样，一年四季总会给人不同的时节气息。吮吸着那甜甜淡淡的洁净之水，咀嚼着红苕洋芋伴着的金米饭，摆在桌上的一碟碟腊肉，慢慢品尝起来，灵魂深处的惬意，似有进入另一个超凡脱俗的美丽世界，或许徜徉古人描绘的仙境之地……

常常，也因一种高贵的酒香所困，也为一种典雅的酒香所累，在某个灯光柔美的雅间，被各种目光和语言包围，不得不点头躬腰一口吞下，也不得不接受虚伪的赞美而痛快地饮下。醉意中，感觉不到质朴的味道，只有来自村庄的高粱酒、谷子酒，虽带有涩味、苦味，才是直抒胸意的真实表达。

每当年头岁尾回到老家，在那短短几天里，可以说是整个身心都浸泡在年味中，一些在外漂泊或打工的兄弟回到了老家，终于又相聚在一起豪饮聚散依依的血脉亲情。

坐在木桌前，一看有三五年，也有十多年未见面的兄弟，那淡淡、浓浓的苦涩、艰辛、喟叹、激越等交织的往事，一一地从酒杯中倾泻而出，由此从目光中触摸到了浮世生活中难以抹平的沧桑，从真切朴实的话语中渗入了各自的生命感悟，在额头的印痕中深知无情的时光，捧起故乡盛产的谷子酒，毫不退却地喝下“好男人志在四方天涯”的悲欢。一碗、二碗酒的比试，没有当年的争吵，只有现实的喜悦和祝福，不得不以“喝酒最痛苦，背二哥最快乐”的话来自慰一番，其中释义颇有几份哲理。

那股股透过晨雾的炊烟，那阵阵溢满季节更换在山村上空的酒香，以及曾经打着火把，照亮山村夜晚的记忆片断，已是我对那方水土弥足珍贵的怀念了。

七

在被酒香覆盖的短暂时间里，离别多年的兄弟围坐在火塘边，被慈祥的火光温暖，被乡村纯净的胸怀抚慰。然而，最原始厚道的习俗，却彰显出乡亲们一直存在心中的欢悦心情，把一个个在外奔波的兄弟，无论有谋得一官半职的、还是以劳力求生的、甚至一事无成的兄弟，同样以热烈的胸怀烁烫、拥抱着从自己怀中走出的一拨拨儿女。不嫌弃不指责不抱怨的鄉村父老，仍然摆出一桌特产好饮食，打开那罐尘封的玉米酒，学着城里人的所谓文明和儒雅，把醇香的酒倒进高脚酒杯后，高高举起杯子站起来，聆听年老叔伯的祝酒辞。“老家因你们这些敢于同命运抗争的晚辈后生感到骄傲，喝一杯；老家的贫困因你们的拼搏，摘掉了穷帽子，为故乡争辉添彩而感到自豪，喝一杯；老家因你们志在四方，展示各自的才华，抒写美好的人生而深深地祝福，感到欣慰喝一杯；最后希望你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喝一杯……”

在那弥足珍贵的几天里，挨家挨户轮流接受叔伯大婶的盛情款待，疲乏的心情被杯杯老白干喝得晴朗无比，感恩的心情被杯杯酒喝得幸福而沉醉不已，祝福之中的憨实方言土语，再次成为激昂奔淌的血液。我想在我的生命长河中，这些都是洁白无瑕的辉光，在时代行进的步伐中，牵引兄弟们走得坚实沉稳的谆谆教诲，不因富贵荣华背叛故乡苦心经营的养育之恩，也不因淡泊一生而处心积虑亵夺良知的叛逆，这也许就是对故乡最好的回报了。像故乡那块丰沃的土壤一样，在风雨之中以高尚坚韧的魅力仰望天上云卷云舒；在世事之中，以无怨无悔的奋斗精神，看庭前花开花落，又何必计较得失和荣贵辱戚呢。

曾经，我对故乡吟唱的诗句中，那种无奈的情感，已被时代多彩的风铃和阳光宽容而抚慰，故乡那年年丰盛的酒香，却一次次浸透出内心的愧疚，也只能从梦乡中回到你的跟前，走进你的牵挂。酒香飘舞的村庄——杨家营。这个在我心底酝酿了多年的泪水，喊出的一声赞美，是不含一丝一缕杂质的文字。

我肯定地说，大山深处的杨家营，在千百年来的悠悠时光中，风雨对她的蔑视和盘剥，也是人为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千百年来，故乡承担着各种各样伤害的力量和勇气，却默然而坦荡地以忠诚面对，映照在我心灵的厚土上，绽放出星星小草一样的景色，杨家营呵，你那耿介忠实的品质，滋养了我的脆弱与自信！而今，走出村庄的是我瘦弱的身体，走不出的是心灵的翅膀，飞不出炊烟的宽广和牵依，酒香抵达的那个远方。

酒香流溢的村庄——杨家营。虽然从那单纯的井水，细小的稻谷中蒸腾出来的酒香，让乡亲们时常保持着酒醉后满面红光的健康，滋育了一个小村永远年青的心脏，尽管都为一个个忧思，抑或喜悦负重地穿行在阳光下，我想，我会一天天老去，真正的故乡却是一天比一天更青春靓丽，往后更加年轻壮实，与岁月一同向前奔跑，行进在季节风雨中的坚毅姿势，更是一幅多彩多姿的美丽画面。

酒香流溢的村庄——杨家营。多年以后，你是永远年轻的，但我已经是一颗尘埃了，你说，是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