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喇叭
“喂——!”
“农年挑把妇年割麦——嘞!”
队长在用铁皮喇叭喊话的时候,也是要先“喂”一声的,有点像现在领导在台上作报告,无论喇叭好不好,都要“喂喂喂”地试一下。领导试喇叭是看喇叭响不响,有没有通电。队长猛地一声“喂”,是要引起社员注意:听着,我要广播了,接下来是广播的内容;怕也是队长气不够喘,“喂”过之后,再去喊一长串的“农年挑把妇年割麦嘞”气力不够,先“喂”一下换口气。这第一个“喂”字成了换气符。铁皮喇叭哪有电,全靠自己喊,音量自己控制。秋李郢分前郢和后郢,队长朝着前郢的方向喊过一遍之后,然后还要将喇叭调转方向,再喊一遍。要不,后郢人就听不清了。就好像歌星在台上要掌声,对着观众席,先叫一遍,东面的朋友们你们好吗!再一转身,来一句,西面的朋友们你们好吗!
秋李郢人叫男劳力“农年”,叫女劳力“妇年”。
队长站在乡场上,左手叉腰,右手举着铁皮喇叭,一仰脖子,猛一喊,秋李郢人哪有不听的。好像遍地的庄稼,也都静静地听着,竖起了一地的耳朵。不出五分钟,村上的男男女女便从家里走出来了。自然,他们会听从队长的吩咐,男人拿着扁担和绳准备挑麦把,女人则拿着镰刀准备割麦。
铁皮喇叭有两截,一截是喇叭嘴,一截是喇叭筒。喇叭嘴类似元宝,依着嘴的弧度,中间凹下,两端微微翘起。喇叭筒是一个圆锥体,截去尖,装上喇叭嘴。铁皮喇叭是铁匠焊的。其实,整个铁皮喇叭就没有一个焊点,圆锥体的缝,以及喇叭嘴之间的连接,也都是靠铁皮敲打在一起的,严丝合缝。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要的就是“腔儿大”的脾性,铁皮喇叭才派上了用场。王磐的《朝天子·咏喇叭》写的似乎是另一只喇叭。那只喇叭是“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只吹的水尽鹅飞罢”。原来,“抬轿子、吹喇叭”这么厉害。此喇叭非彼喇叭。明代王诗人是另有寓意。
秋李郢的那只喇叭没有那么高深的寓意,它只是队长分派社员下地劳动的喊话筒。音高,口大,约莫二尺多长。队长喊过话之后,这只喇叭就要让队里的保管员锁起来了。保管员就住在乡场边上的仓库里。他负责看护仓库里的粮食,也看护铁皮喇叭。平日里,我们多有觊觎,在乡场上玩的时候,见着那只铁皮喇叭,总会去拿过来套在嘴上,“喂”一下。我“喂”过之后,秋老根的胆子也大了,夺过喇叭,也跟着“喂”一声。约莫是我们的气息不够,或是“喂”不得法,我们“喂”过之后会气喘吁吁的,秋老根还会淌口水。有时,你一“喂”,我一“喂”,我们来回几个“喂”,口水顺着喇叭的内壁能流到喇叭下口。虽只是这简单的一“喂”,但是,我们觉得这一“喂”极有“震撼力”,号召力和自信力一下子被放大了许多。
那天,保管员不在,我们又拿到了那只铁皮喇叭。一想,总觉得在屋里“喂”来“喂”去有点不过瘾,好像一直只是在妈妈的脚盆里洗澡,遇着池塘,我们总是想着在池塘里扎个猛子。好在队长不在,保管员也不在。我把那只铁皮喇叭拿了出去,站在队长每次叫人的地方。手拿喇叭,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像自己就是队长了。这会,农年或是妇年已经上工了。我喊什么呢。有了。耳熟能详,我一下子找到了喊话的内容,因为,队长常常喊这句的呀。
“盖印喽——!”
其实,我起先并不知道什么是“盖印”的,后来我才知道,收下的粮食出仓,入仓,或是摊放在地上晒,一时不入仓的,堆放起来,都要在粮食上盖上粮印,以防有小偷,或是有人动手脚。粮印有专人保管。粮印,木制,刻“公平”,阴文,长40公分左右,宽30公分左右。
哪知,我喊过话之后,两分钟不到,李老二背着粮印过来了。李老二似乎不明白似的,一边急急地走,一边嘀咕,今天要盖印?他哪里这道,是我假传圣旨的呢。他到乡场上一看,一粒粮食也没有,看我手里拿着那只铁皮喇叭,知道了原委,原本嘀嘀咕咕的就来气,一看是小屁孩捣乱,捉弄到他了,那还不恼,随手拿起乡场边上的扫帚:龟孙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妈在喊我过去的时候原本是板着脸的。她一定是想教训我的。哪知,刚开了个头儿,自己倒憋不住了,笑了起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我妈学这句话的时候自己捂着肚子。
李老二是个瘸子。
后来我知道了,队长来我们家告过状。要我妈管束好我,不要随便动队里的喇叭。那喇叭是人人都能用的?我妈连连地点头。队长学李老二的时候也是笑了的,其时,我妈也跟着笑。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敢到乡场上去,唯恐遇到李老二,或是隊长的。纵是我从乡场上路过,也少有看到那只铁皮喇叭的了。或许,那次“盖印事件”之后,队长有了吩咐,铁皮喇叭要管好才是。
提 词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拉练”。我“全副武装”,向秋公社借了黄帽子,还在黄帽子上戴了只用狗尾巴草编的具有伪装功能的草环。穿了身黄棉袄,将我爸爸的皮带系在外面,走起路来小腰板挺得笔直。小孩子尚武,喜欢模仿和表演。秋李郢有了宣传队的时候,我是缠着秋大要给我安排个“角色”的。
其实,哪会哪个村都有“宣传队”。演员也是村民自己。虽说秋大也是队委会的成员,在宣传队的人选上有话语权,他也是要掂量的,说词道白总是要会一点的。秋大也算是给我面子,要不就是我的死缠硬磨有效。他让我拉幕。秋大自己也不上台,做提词的。
秋李郢人识字的不多,演员也多是文盲,纵是写了唱词和台词,村民们也不认识。毕竟不是专业演员,社员农忙,也没有时间去背唱词和台词的,便安排了一个人坐在台前,专事提词。提词的有时也做些剧务之类的杂活。演员唱过上句之后,秋大便提示下一句了。演员无须记词,跟着秋大的提示,往下唱便是。提词的要坐在台前的第一排,离演员近,提词容易让台上的演员听得清。秋大做提词是合适人选。他识字。
然而,秋大也有他的短处。他眼老花,看词的时候要戴副眼镜。那天演出,先是秋公社表演《舞红旗》。旗杆不长,像镰刀柄。秋公社一旗在手,舞得是风声水起,再佐以跳跃、连续翻空心跟头的动作,同时,在秋公社翻空心跟头的时候,红旗还能在他身下绕圈。这让在场的人看傻了眼。秋大也是摘了眼镜,拼命地鼓掌。下一个节目是《三句半》,偏巧金桂就坐在秋大旁边,秋大顺手摘下的眼镜放在一边的时候让金桂看到了。金桂使坏,把眼镜拿了过来,然后,使个眼色给边上的秋公社媳妇。秋公社媳妇又使了个眼色给另一个人。就这样,秋大的眼镜像击鼓传花似地传出了场外,最后,也不知传到了谁的手里。眼看场上音乐过门已响,就是听不到演员说词。演员便低声唤“秋大”。秋大手拿台词,没眼镜,瞎子一样,根本就看不到字,干着急。台上重又开始过门。演员不再小声,扯起嗓子唤“秋大”。秋大这回倒是聪明了,急喊我的名字:拉幕!《三句半》一句也没有说,散场了。
起先,有人不知道唱戏是要提词的。特别是后排的观众,看不到秋大,也听不到秋大的提词。有一次,天阴,看戏人少,加之台上的锣鼓声大,秋大提词的时候,就不能小声嘀咕了,要大声说,台上的演员才能听到。秋大一句,演员一句。你一句,我一句,一开始,观众以为是秋大与演员在吵架,等明白提词是怎么回事之后,遇着秋大提过词后,台上的演员是没听清,或是台下的观众还不等过门结束,便一起跟着着急,大声地把下句唱词说了出来。似乎,整个场子上的人,都成了提词的了。
演砸了的还怪秋大分心。秋大兼剧务,负责“开枪”。开枪就是在台前砸“炮”。我们也叫这炮“电光鞭”。双层红纸,中间包有火柴头大小的火药。这粒火药只要用硬物猛地一击,便会发出“叭”的响声。我们小时用“电光鞭”作动力做过火柴枪的。台上剧情是八路军拔枪打鬼子,枪一举的同时,就要发出“叭”的枪响。拟音,这会的秋大就应该用秤坨去砸那枚电光鞭的。偏偏秋大看戏入了神,或是只是想着为演员提词的事,忘了兼职砸炮。“八路军”只好重又举枪,仍旧不听枪响。眼看观众起哄,“八路军”自己救场,大声从嘴里发出了“叭”的枪响。其实,这折戏观众也知晓,知道秋大犯傻了,便一起喊将起来:秋大,开枪——砸!
其实,提词之外,传眼镜和忘“开枪”倒让观众有了更多的欢笑,戏里戏外,找到了更多的乐趣。
那天我上网搜索,现在有了专门的提词器。通过高亮度的显示屏器件显示文稿内容,并将内容反射到演员镜头前的专用镀膜玻璃上,把台词反射出来,使得演员在演戏的同时,还能面对观众,使得演员、提词器、观众在同一轴线上,不需要有专人发声提词,始终产生出面对观众的亲切感。我却是在想,要是当年的秋李郢有了这专用的提词器,让人生乐的“传眼镜”和“忘开枪”的戏外花絮,哪里还有。
烟三宝
火刀、火纸、火石,是我外公的“烟三宝”。
外公视其为宝,“烟三宝”他须臾不离身。他抽烟的时候舍不得去浪费一根火柴的。用火刀打火石,打出的火星把火纸点燃,再抽烟。外公不许我们碰它的宝贝:“小孩子不能玩火,玩火会尿床”。
外公这样唬我们也能奏效。小孩尿床虽属难免,难以启齿不说,半夜醒来,身下一片冰凉,哪里敢声张,焐干了事。难受呀。那滋味,咳,谁尿谁知道。
好了伤疤忘了痛,爪子一落地就忘了。这些话就像是针对我们说的。夜如梦,阳光一照,曾经的痛仿佛已不复存在。重要的是我们还是贪念在那“玩”字上。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外公又不是老虎。靠在火盆边,倚在墙上,一袋烟之后,“刀枪”入库。我知道,外公就犯困打盹了。这是我们下手的最佳时机。
我一时是分不出这“烟三件”是放在外公的哪只荷包里的。我知道,装烟叶的荷包是系在烟袋上的,装“烟三件”的荷包是别在腰袋上的。这会他把烟荷包和“烟三件”的荷包都别在腰了我哪里分得清。
我悄悄将烟袋抽出,系在烟袋上的烟荷包也就跟着出来了。我们感兴趣的自然不是那袋烟末。我们感兴趣的是“烟三件”。
火纸常见,傍晚时候擦台灯的灯罩都要用它。我们也叫它禾纸。禾纸也有把它当纸钱的,秋李郢人也叫它烧纸。火刀巴掌大小,钝口,有弧状,像是块生铁疙瘩。叫我们生奇的是这疙瘩里有一肚子的火。火石是块油黑色的片石,四周由于常时间的打削,有细细的豁口。这样形状的石头我们也喜欢,因为在水塘里打水漂它跑的最欢,有时能打出二三十个的水點。我疑心外公的火石是不是我们上学或是放学的路上捡到的水漂石放在书包里叫他“蹭”去的。
火刀取火自然不难。左手拿火石,右手拿火刀,将火纸贴在火石的边口,右手反复地有节奏地用刀口削石。这会便会有火星飞溅,要是你用力均匀,充分地让火刀在火石上划过,还会出现一长串的火舌,煞是好看。我们只是在意这刀石相碰的火了,并不在意要将火星最大限度地喷溅到火纸上。
石刀相碰,乒乒乓乓地响,且火光四溅,有时我还能乐出声来,这么大的动静能不惊扰外公?
那天我将烟袋拔下之后,再想拿外公腰间的装烟三件的荷包,纵是我费了好些劲,就是拔不出来。外公的肚子鼓鼓的。等我将脸憋得发紫,腿成弓状,刚一用劲,外公猛一松气,让我跌了外仰巴叉。外公笑。他故意逗我。我偷看他“烟三件”的时候,他是知道的。
其实,外公也只是用火纸点个火。他用左手拇指将火纸贴紧火石,再一个细微的前送动作,右手猛地用刀打石,不出三刀,火纸便生烟有火了。那会外公左手一“贴”一“送”,打石取火的动作极好看,还有点潇洒的味道,像现在人手指轻推直板手机。虽说我猛打乱敲也能把火纸点着,但总是不得要领之类,手上的力道把握得一点也不好,往往火星四溅,火纸就是不着,哪里能点着烟呢。
我外公烟瘾大,又太会算计。吸一袋烟,点一张火纸,也是浪费。他又想着让这个火不熄。外公便将火引燃到艾草编织的两三米的火绳上。火绳不熄。火绳也叫火煤。火煤挂在墙上,要抽烟了,烟袋凑过去对着火头吸一口便行。艾草便地都是,初秋的时候,外公就想着割艾搓绳了。
没有人想到,外公的“烟三件”,只是为节约一根火柴,节约一张火纸。在秋李郢,但凡是过日子的人,都会想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办法。
二 碳
二碳是乡村的另一枚雀斑。
词典里找不到这词。带着记忆的余温,二碳业已消失。
那天小区来一卖煤球的,我莫名地想起二碳来。问刘:二碳烧过么?刘迷惑,继而摇头。刘是城里长大的。刘是我的邻居。
秋李郢人将煤叫碳。想想也对,煤的主要成份是碳。没喝多少过墨水的秋李郢人,能从本质意义上在智慧里夹杂着幽默说它叫“二碳”来,又觉得它是那么精准。
二碳就是没燃尽的煤渣。我猜,多半是技术原因,煤不能完全燃烧。温度不够时又要重新加煤。这些没燃尽的煤灰出炉时还红,渐冷显褐。工人便用铁皮板车将还冒着烟的煤碴拖出来倒了。厂外有成堆这样的煤渣。
早年,粮食金贵,烧草也金贵。拾草是正事。家家缺草呀。
村妇荷锄而归,少有手闲,归时,捡拾一把落地的枯枝,也有攥一把稻草的,甚至抓一把地上落的树叶。其实她们走路的时候眼便不闲,瞄着地上,她们在打草的主意,这一点也不影响她们边走边说话,只是她们会不停地弯腰是了。
这当儿有人拖着成车的煤回来着实让人惊羡。
父亲下放之前在城里工作。他知道县化肥厂堆有好些煤渣。二碳原本只是化肥厂的工业废品,见有人买,不只省去了处理废品的费用,还有钱赚,近乎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这让化肥厂人高兴得很。化肥厂人卖它也是三文不值二文的。村民们却不这样看,倒掉的煤渣,都是红彤彤的火呀。几块钱拉一车煤渣,能烧一个冬天呢。多大的一堆草呀。这也让秋李郢人高兴坏了。他们会以为也捡了便宜。这一车煤渣,成了村民们捡到的另一只馅饼。
“提篮小卖哎哎哎,拾煤渣…”
“哎哎哎…”
父亲他们一定是得意之极。拾煤渣,或许只是用一只篮子。我们呢。呵呵。呵呵!一车。是一车呀。情不自禁。父亲带村民们拉着板车进城买煤渣。每年冬天,是一个车队,足有五六辆。月明星稀,半夜我们便上路了,五六十里地,来回差不多要一天的时间。极累。大人却是一边拉车回,一边唱。秋大家去的,金桂家去的,秋老根家也去的。我们跟在大人车后面。我们不会唱,学着大人的腔调“哎哎哎”的。虽是穷人的孩子,却是不会唱这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
也只有在要过冬的时候,秋李郢人才会进城去买一次煤渣的。不只是这车煤渣烧的时间长,毕竟,这一车煤要几块钱的。他们宁愿花更多的时间和力,去拾草。
二碳运回来,要进行加工,制成煤饼。煤渣散,加水,为增加附着力,使其不碎,和它时要放少许泥,做成饼状。做煤饼与做牛屎饼相类。只是牛屎饼轻,做好的饼不只是摊放在地上,还能贴在墙上。二碳饼重,上不了墙。
选个晴好的日子,在院里和煤渣,做饼。不出两天,这些煤饼便收干了,铲起,一块块码在家里。看到家里有半屋子的煤饼,我们不去说“我们家有一屋牛粪”饼的,我们改口,我们家有一屋子二碳!一边比划,一边半蹲,然后忽然站起,左手向下,右手高擎,脚尖踮起,唯恐把二碳的高度比划小了。其自豪的情状一点也不亚于我们家有一屋子牛粪的。
做成饼的二碳只是为了储存方便,烧它时还是要把它们掰碎。这又与烧牛粪饼一样。这样说来,二碳也应叫它“二饼”才是。
这又让我们多出一事来,引炉子。炉堂里放些软草,放几块柴禾,最上面再放掰碎的碳块。二碳不熬火,夜间是封不住炉子的。晨起,家家门前燃一缕黄烟,有大人或是孩子手拿扇子煽风点火引炉子的情景让我难忘。二碳冒出的烟虽是呛人,但那股浓浓的烟火,却很温暖,也有家的味道。
火 盆
风在枝头打着唿哨,成群的叶雀样的贴在地面跟着跑。天大冷。这样的时刻,秋李郢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已围坐在火盆边了。
奶奶是做火盆的好手。她会选白色的“熟土”,没耕种过的黄土生土做出的火盆会开裂。泥和熟之后先用草筋打底。底打好之后奶奶并不是急于一次做好,她会在底部的沿上留出毛边来。毛边是因为泥里添加了稻草之类的茎,晾几天,坯干了之后再接着做。这样做出来的火盆结实。我小时淘气,常将奶奶做的火盆当铁环在地上滚,纵是滚出数十米远,火盆也是不散架的。
雪白的灰里窩着红碳。碳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身子里流过红彤彤的火,又活了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的第一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生命是暗红色的。张爱玲笔下火盆里的碳火似乎是有生命的,且带几份伤感。但她没忘了在碳火里丢一只红枣,红枣燃烧起来,会发出腊八粥的甜香。我在火盆里丢的多是玉米。妈妈不在身边的当儿,我会从土瓮里抓出一把玉米,埋在火盆里。过了几分钟,便会听到“叭”一声小响,火盆里的灰烬便会有一小坑,一只“花子”就跳出来了。跳出火盆外当然好,要是“没劲”的花了没蹦出火盆外,你得迅即拔开灰烬才是。要不然,不一会的工夫,“花子”便会在火盆里冒烟糊了。我们也会在火盆里烤山芋和土豆,不过那费时,听不到响,不好玩。我们也烤过花生、米和各样的豆,就是没想到在火盆里烤红枣。
我记忆中火盆边并没有“腊八粥的甜香味”。村民们家家都会比照着火盆的大小,请篾匠用竹篾编个“罩篮”。天阴或是雨雪日,罩篮上会放有好些小孩的衣服烤。更多的时候,罩篮上放的是孩子的尿布。自小我好奇,农村孩子的尿布都会有黄褐色的斑块。后来才知,这些都是放在罩篮上叫火盆烤的。电视剧《大宋天子》赵匡胤向老人求证说火盆还能进行“竹马疗”。人骑在竹竿上,火盆里点艾草熏能治毒疮。小时候冬天不常洗澡,身上常起毒疮,乡下艾草又多的是,我暗想,要是早知道“竹马疗”就好了。
外公围在火盆边,近乎一个冬天。一家人在火盆边说话,吃饭。女人们在火盆边纳鞋底、捻线,男人们就着火盆抽烟。我以为“人间烟火”它一定不会少了火盆里的那撮火的。火盆边会滋生出好些事来,似乎冬日里的事都放在火盆边一样。《金瓶梅》“俏潘娘帘下勾情”,笑笑生将潘金莲勾引武松的事放在了火盆边上,只是“落花有意随水流,流水无情恋落花”,潘金莲讨了个没趣“自往厨房去了”;《红楼梦》“黛玉焚稿断痴情”也放在了火盆边上,听说宝玉要和宝钗结婚,黛玉是“气息微细”,将诗稿扔进火盆,紫娟又哪里拦得住她。
“春前五日夜初更,排门燃火如昼晴。儿孙围坐鸡犬忙,迎得来岁好收成”。“将迎阳艳作好春,正要火盆坐暖热”,南宋范成大《烤火盆》是我读到的少有的写火盆的句子。范成大到过我的家乡盱眙,也在盱眙留过不少诗。我猜,我儿时家乡的火盆是不是也类范成大笔下的火盆,贴春联的时候,也不忘在火盆上贴上一条红纸:捷报来年丰收大捷!这不也有“迎得来岁好收成”之妙。
【作者简介】陈绍龙,男,196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主席团成员,江苏省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香港《大公报》资深作家、专栏作家,从教多年,在新华社一家报社做过编辑、记者,现在某银行任职。著有诗集《失眠的星空》、散文集《稻里稻外》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