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雯
在中国,觉得自己有产后抑郁情绪的产妇多达80%,而最终转化为产后抑郁症的比例则有8%~40%。近些年,由于产后抑郁导致的家庭悲剧层出不穷。
刘侠决定离家出走。她裹上羽绒服,独自走在石家庄大雪纷飞的冬夜,寒冷正呼啦啦地往身体里灌。她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济南姐姐家的车票。
一个小时前,产后28天的刘侠与丈夫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她问他:“你能不能回石家庄照顾我?”两人结婚10多年,大女儿已经11岁,但因工作原因一直两地分居。二胎政策开放后,一直很喜欢孩子的刘侠很快就怀孕了。她原以为这一次的生产和康复会像之前一样顺利,可没想到,当她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出现在眼前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绝望。
“女儿11岁,很多事情不需要我操心了,可现在我又要被这个婴儿束缚住。”刘侠双方父母身体都不好,她几乎一人承担了养育孩子的责任。她觉得人生再无生机。最难熬时曾跪在丈夫面前说:“我想把这个宝宝放回肚子里,但是放不回去了。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自杀了。”
在刘侠的强烈建议下,丈夫陪她去看了两次心理医生,即便她已经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他也只是“坐在那里,不可思议地听着我和心理医生的对话,无关痛痒又置身事外的样子”。
争吵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在刘侠一次又一次“你能不能回石家庄”的追问后,丈夫终于狂躁地冲她吼道:“你不要总是这样闹,你不要折磨我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坐月子呢?”
在冰凉的火车站坐了3个小时,刘侠看着检票口的人越来越少,觉得精疲力竭又心灰意冷。最终等来了丈夫的回复,在丈夫的劝说下,她才回了家。但这件事在刘侠心里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丈夫心里,产后抑郁症就等同于无理取闹呢?
“妇女在分娩之后因生理及心理变化造成的抑郁症,症状表现为紧张、疑虑、内疚、恐惧等,严重者会有绝望、离家出走、伤害孩子或自杀等想法和行动。”精神病学专家Pitt.B在1968年首次提出了产后抑郁症这一概念。
近些年,由于产后抑郁导致的家庭悲剧层出不穷。2017年9月,山东济南一位28岁的年轻妈妈带着八九个月大的女儿在家服毒自杀;2017年6月,一位移民美国的27岁华裔妈妈抛下3个月大的孩子,在费城跳楼自杀;2017年1月,湖南湘潭一位31岁的妈妈带着两岁的儿子和几个月大的女儿跳楼自杀……
“好多人对这种状态不干预,生活质量、母婴关系、家庭关系都受到很大影响。有些人不治疗也能恢复,但会埋下隐患,复发风险会很大。”北京回龙观医院抑郁症病房主任陈林说。他说目前产后抑郁症的识别率很低,“很多人不认为这是病”,因而“治疗率很低,更不用谈规范治疗的问题”。
而在长期关注女性孕产期困扰的心理咨询师沈荟馨看来,与其将产后抑郁症看作精神疾病,不如将之视为一种适应障碍。“一个人换份工作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呢,何况是一夜之间变成了母亲。所以需要辅导的不仅是妈妈本人,还有丈夫及身边的亲人。”沈荟馨说。她认为,目前问题的关键在于很多母亲都是独自在面对产后困境,而得不到社会资源的支持和来自家庭的关爱和投入。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产后抑郁,想得太多太远,害怕这害怕那……我生下来孩子没奶,觉得对不起孩子,我有卵巢巧克力囊肿,已经做过两次手术了,我害怕遗传给她,我也怕她学习不好,我没钱给她上辅导班……想着想着就抑郁了,自卑得不行。”34岁的玟玟说。她是“产后抑郁症交流QQ群”中最活跃的人,患有中度抑郁症加轻度焦虑症,目前正在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但“效果不是很好”。
每天晚上7点,这个 QQ群就会迎来一天中最为热闹的时候。484位在现实中并无交集的女性因共同的困扰结成同盟:身体不适、老公不懂、婆媳不和、心情不好……她们以平均每晚120条的速度刷新着聊天纪录,常用不加标点的短句和激烈的脏话来加强语气。群中话题不外乎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群聊的过程就像周而复始旋转着的陀螺:网友A提出自己的问题,网友B灌下类似于“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的鸡汤,接着对话就会以“熬吧”“看開了”结束,第二天网友C再提出一个相似的问题。
事实上,即便是陈林医生都很难解释清楚产后抑郁症的真正病因。他说:“这和其他普通抑郁症其实没有本质的差异,都可归为三大块:生物、心理、社会。”生物因素上,产妇在分娩前后的孕酮、雌激素、皮质醇、催乳素、甲状腺素水平都会发生很大变化,从而影响多巴胺的活动,使抑郁情绪有了母体的温床;从心理角度来说,产妇需要经历产褥期心理调适,既要接纳家庭新成员,也要接受自己的母亲角色;而从社会层面而言,原有的家庭关系会因孩子这个“核心利益”的到来而产生变化,从而为产妇的情绪变化提供变量。
沈荟馨提倡产后家庭以产妇为中心,而不是以孩子为中心,因为“她经历了身心的巨大变化”。
去年夏天剖腹产生下9斤多巨大儿的王芬芳就经常觉得“父母眼里没有我”。对于父母过于关注孩子的行为,王芬芳一度产生逆反心理。
月子里有一次带孩子出门打疫苗,母亲为外孙挑了半小时的帽子却丝毫没有关注到女儿,王芬芳一生气,索性光着头就出门了。有时孩子哭闹,父亲就会催促她,“你能不能快点给孩子喂奶?”被催烦了,王芬芳就会顶撞:“哭吧,我就不喂,你冲奶粉吧。”到了孩子四五个月时,情绪不佳的王芬芳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睡眠质量也变得非常差。王芬芳目前是北京某时尚杂志编辑,回归工作以后,她逐渐自愈。
胡倩是一个3岁男孩的母亲。刚生产时,她看着婴儿一圈一圈精细的耳廓,曾觉得非常神奇,可没过多久,初为人母的新鲜就被怨恨取代了。她看着自己剖腹产留下的15厘米的疤,觉得丑陋又恶心;她不想多看孩子一眼,有时甚至会产生怨恨情绪:“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怎么会浑身关节疼、只能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胡倩在天坛医院看了一年心理医生后,情况有所改善,她就没再去医院。前不久,她再次怀孕,她担心自己生完二胎再次陷入产后抑郁的泥沼,但又无计可施。
所以未来会怎样呢?答案在空中飘。反正母亲是一生的角色,从怀孕那一刻起,她们就很难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