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军
摘要:欧阳修被贬滁州,自号“醉翁”,写下了著名的《醉翁亭记》,经过宦海沉浮,晚年又自号“六一居士”,并作《六一居士传》。欧阳修“自号”的变化,传达出他在北宋党派倾轧社会现实中的妥协与无奈。从“醉翁”到“六一居士”,表明了欧阳修在兼容儒、道、佛等思想后,自身的思想情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关键词:欧阳修;自号;思想情感;变化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7)06-0140-005
罗宗强先生指出:“汉中叶以后,儒家思想一直是中国社会的基本行为规范,是各个朝代的统治思想,违反了它,个人无论在仕途上还是立身处世上,便都可能遇到麻烦。”[1]儒学的兴起,是在被称之为“轴心时代”的公元前500年间。孔子的出现,不仅建立起儒学辉煌的学术殿堂,而且还创造了中华文化的第一个高峰。然而有趣的是,稍早一些,另一个巨人——老子也出现了,虽然他无意追求显名于世,但道家的思想却根深蒂固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头脑中;尽管它称不上主流,却如影随形的伴着儒学,让儒家很难达到“独尊”的地位。战国时代出现的诸子百家争鸣,汉代黄老学说兴起到独尊儒术,至魏晋玄学盛行,隋唐“三教”交融发展,反映出中国文化的多样性。到了宋代以后,宋太祖下令“不得杀士大夫”[2],太宗、真宗、仁宗三朝重文抑武,文人士大夫精神振奋、士风高涨,使北宋成为中华文化的又一座高峰。欧阳修出生于真宗景德四年(1007),天圣九年(1031)开始登上政治舞台。他生活的时代,儒学在兼容佛、道之中自身又得到新的发展。“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泥为经师,惟知道者乃儒学也。”[3]多元的社会环境,使欧阳修的思想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在遭受“张甥案”、“长媳案”的重击之下,这种变化更为明显。欧阳修“张甥案”之后号“醉翁”,“长媳案”之后号“六一居士”,这既是其情感的释放,也其是思想潜变的反映。
一、“醉翁”——虚无的逍遥
庆历五年(1045),三十九岁的欧阳修来到滁州,第二年写下了著名的《醉翁亭记》,首号“醉翁”,从此“醉翁”随同亭记名扬千古。至于欧阳修为什么号“醉翁”,“醉翁”的形象与寓意是什么,深究的人并不多。然而闻名遐迩的“醉翁”却能够被世俗文化广泛接受与认可,原因是耐人寻味的。
(一)“醉翁”悲壮与颓废
王安石《祭欧阳文忠公文》说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4]63欧阳修从任西京留守推官开始,就积极参与国家大事。明道二年(1033)写下《上范司谏书》,对范仲淹担任谏官以后无所作为,去信问责。景祐二年(1035)在任京城馆阁校勘时,因石介草率上书激怒皇上而被弃不用,欧阳修给举荐石介的御史中丞杜衍写信,批评杜衍荐贤的态度不应动摇。景祐三年(1036)为范仲淹仗义执言写下《与高司谏书》,是一篇满怀豪情、不怕牺牲、讨伐奸佞的檄文。庆历四年(1044),他任河北任转运按察使时间新政出现败象,上书《论杜衍范仲淹等罢事状》,为改革派鸣冤辩护。欧阳修以淑世救国为己任,激昂慷慨,渴望建功立业,如诗中赞扬的猛虎一样,充满着战斗激情,“猛虎白日行,心闲貌扬扬。当路择人肉,罴猪不形相。头垂尾不掉,百兽自然降。”[5]2贬入滁州之后,欧阳修心态发生了变化,外显的雄伟刚烈之气收敛了许多,写于号“醉翁”当年的《大热二首》其一:“造化本无情,怨咨徒尔劳。身微天地阔,四顾无由逃。”[5]71虽然是对炎热天气的感慨,但同样也适用于在北宋社会“潜规则”(1)之中,个人无法摆脱以至“无路可逃”的命运。庆历七年(1047)《重读徂徕集》:“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5]75发出了对人生苦短的悲叹。为寻求精神寄托,逃避世间的喧嚣,他徜徉于花草林木之间,沉醉于美酒梦乡之中。《丰乐亭小饮》云:“人生行乐在勉强,有酒莫负琉璃钟。主人勿笑花與女,嗟尔自是花前翁。”[5]88欧阳修年轻的冲动、过激言行和壮志凌云的豪情,在充斥利己主义的社会中遭受到不公正的打击后,颓废便是“醉翁”思想中无法抹去的色彩。欧阳修开始认同自然、社会力量的强大,心中纵然还有鸿鹄之志和儒家的“三不朽”,但苟且偷安、与世无争的想法,随着岁月的累积而暗自滋长,“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5]1021其中“得之心”恐怕只能是在接受、妥协于非主流思想时(2),徒有的悲情与忧伤而已。
(二)“醉翁”快乐与忧伤
《醉翁亭记》中“‘太守的怡情山水与宴饮的欢乐,是全篇的抒写走向。”[6]文章连用十个“乐”字,有表达自己虽处贬谪的逆境、却不失儒家乐观精神的意思。然而,满心愤懑的欧阳修,即使刻意地表现出要洒脱一些,可还会有些走样。孔子曾说乐有“三益三损”[7]1319而欧阳修亭记中的游乐,却有“三损”之嫌。因此欧阳修在文章的末段给予了必要的校正与拔高,“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乐其乐也。”[5]1021这似乎又让他重新归队于儒家,不过“乐其乐”是建立在他人快乐的基础之上,相处的对象发生变化而“乐”的内容也不相同,其背后还隐含着“我不快乐”的意思,“醉翁”贬知滁州,“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5]332正是他伤心凉透、忧愁不堪的时候,哪里会真有多少快乐?更多的恐怕是“饮少辄醉”、“颓然乎其间也”。但“乐其乐”也表达出“我要快乐”的愿望。快乐是人的本能追求,残酷的现实没有给“醉翁”更多的快乐,但山林美酒却给了“醉翁”闲适的快意。“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5]68“无情木石尚须老,有酒人生何不乐”[5]87,寄托于山间醉乡,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尘世的烦忧,或许其中可以与“庄周所谓惠施游于濠梁之乐何以异”[5]1684,应当说,浮在“乐其乐”表层的是儒家的一层薄纱,而其下的却是老庄的皈依自然和士人的及时行乐。
(三)“醉翁”醉着与醒着
欧阳修号“醉翁”之前已是名满天下的文士,《醉翁亭记》问世之后,让滁州开化禅寺的半山亭和“醉翁”名号传遍大江南北,来往滁州的商贾甚至可以将文章拓片用来抵税[8],其强大的魅力与影响力可想而知。欧阳修毕竟是朝廷命官,“醉翁”名号在思想活跃的北宋虽然不会让人感到怪异,但“醉翁”做官多少有点糊涂的意思,做一些解释是必要的。《醉翁亭记》末尾有“醒能述以文者”,表明“醉翁”已醒。同年所作《题滁州醉翁亭》:“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5]1350这显然是给“醉翁”作注的。即使这样,欧阳修还是觉得不够妥当,于亭记问世的第二年在滁州西南,紧邻丰乐亭东边数百步的山顶上又构一亭,名为“醒心亭”,还托远在京城太学读书的弟子曾巩写下《醒心亭记》,并刻石立碑于亭旁。为证明已醒,“醉翁”也算是煞费苦心,这确实让很多人信以为真。杨万里说:“醉翁若是真个醉,皂白何须镜样明。”[4]321但是,醒着的“醉翁”,难以逃脱“张甥案”的煎熬和“新政”失败的痛苦,盘桓醉乡之中可以让他暂时忘却忧愁,放下心中的重担,号“醉翁”正是他心灵求得解脱的写照。endprint
二、“六一居士”——玩世的自在
欧阳修何年始号“六一居士”,学界尚有争议。(3)但发生在治平二年(1065)的“濮议之争”,以及后一年的“长媳案”,确实是给欧阳修以沉重的打击,对他心理和情感产生了重大影响,尤其是“长媳案”给他造成的创伤更是无法弥补。于是,欧阳修开始了在喧嚣的尘世中寻求归隐。
(一)融汇与滑稽
欧阳修“蓄道德而能文章”,是北宋学界的泰山北斗,他倡导古文,奖掖后进,“天下翕然师尊之。”[9]另一方面,北宋的儒学运动并没有像古文运动那样取得全面胜利,儒学自身也存在着各种争论,肇始者之一的也是儒学捍卫者欧阳修本人,他通过分析梳理,“把儒学分为圣人之说、贤人之说和经师之说,对于三者加以区别,不同对待。”[10]将儒学回归到孔子之初,是欧阳修对当时儒学的突破与贡献。随着年龄的增长,欧阳修对社会盛行的“潜规则”和扭曲的价值观愈加感到反感,朝堂上喋喋不休的争斗也让他更加不安,担心自己最终被“逐”,使得他在“濮议之争”引发的“长媳案”清白之后,下定决心离开朝廷,但当他真的要脱离汴京政治中心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从此就要放下儒家“兼济天下”的宏伟抱负,这真是一件让人痛苦难断的事情!
中国文人士大夫从前贤那里继承的滑稽与风趣,是调节和宽慰自己的一剂良药。孔子曾说:“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7]523如果不把它看作是某种特定情景下的一种幽默,那就很难理解圣人这句话的意义了。欧阳修“长媳案”后外任的第一站是道教隆盛的亳州,道家逍遥无为之术也许可以用来摆脱烦忧,“我是蓬莱宫学士,朝真便合列仙官。”[5]450“子归为筑岩前室,待我明年乞得身。”[5]260“白醪酒嫩迎秋熟,红棘林繁喜岁岂。寄语瀛洲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5]445但虚无的神仙世界并不能使现实感极强的欧阳修心灵获得安宁,“仙者得长生,又云超太虚。等为不在世,与鬼亦何殊?”[5]256集文人、学者于一身的欧阳修思想是复杂的,虽被“潜规则”灼伤,希望得到解脱,然而境遇却是求仙不得、欲醉反醒,于是他开始风趣了,为自己特制了一套藏身之所,其中有藏书万卷、金石遗文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而此“‘五物不仅是他日常生活的高度概括,更包蕴着丰富的生活旨趣、思维理念和价值追求”[11]。欧阳修最终把它们作为心灵的依托,将老翁隐于五物之中,看似非常滑稽,却蕴含着他旷达济世的胸怀、逆向反观的智慧以及放逸疏散的士大夫情怀,假如把他自己作为儒,“居士”理解为佛,“六一”看作为道,那么,这个新号就是“三教同流”之下的产物了。
(二)豁达与淡泊
晚年的欧阳修身体多病,为在有限的岁月里再做一点有意义的事,他全力投入到整理自己的旧作之中,为多年搜集得到的三代以来金石遗文撰写跋尾,修订《诗本义》、《诗话》,编订《居士集》,这些无疑给欧阳修带来不少的寄托和安慰,也使他感到某些满足和快乐。然而仅仅这些还不够,真正能够让欧阳修内心豁达平静的是植根于中国文士灵魂深处的淡泊情怀。孔子曾说:“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7]1087“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8]537淡泊的观念在儒家学派中虽然没有成为主流,但对中国文士心理影响极大,“功成身退”为许多士人梦寐以求。欧阳修号“六一居士”,为他的灵魂安放寻得了一个好去所,这使他更加心安、更为淡定、拥有更多快乐。此后,他便有了视名利如浮云的豁达。当人问道:“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六一居士答道:“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5]1130不必逃名、畏名,一切尽可不屑,都在自然而然之中。淡泊成就了豁达,能够超越现实中的各种羁绊。
三、从“醉翁”到“六一居士”的必然
熙宁四年(1071)欧阳修有诗:“欲知颍州新居士,即是滁山旧醉翁。”[5]469从“醉翁”到“六一居士”是有其必然性的。
(一)家庭和洛阳之涵养
欧阳修童年和年少时期是在母亲的教导下成长的。母亲郑氏出自江南名门,虽然很有学识,却称不上儒学正统,她宽松的教育,让欧阳修成为敢于想像、怀疑、不拘一格、不墨守成规的人。
天圣九年(1031),欧阳修来到西京洛阳,这是一个名士荟萃的地方,留守是西昆体代表人物钱惟演,经常聚集一帮同僚,饮酒赋诗作文,富弼、谢绛、尹洙、梅尧臣均在其中。“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5]317无论是政治环境,还是人文环境,这里都给刚刚涉世的欧阳修以最好的熏陶,西京洛阳是开启欧阳修新的生活驿站,是他思想形成的重要时期。欧阳修与梅尧臣等一帮文人日相游乐吟咏,结为“洛社”,“遥知怀洛社,应复动乡吟。”[5]1444“洛社当年盛莫加,洛阳耆老至今夸。”[5]1467
(二)“逸老”与“达老”之伏笔
为附庸白居易的“九老会”风雅,梅尧臣等人也效仿着相互奉送雅号。因为欧阳修平时疏旷放逸,被大家一致推为“逸老”,但欧阳觉得不妥,愿意接受“达老”的名号,“唯予号达老,醉必如张颠。”[5]1288“逸老”和“达老”一字之别,表达的是欧阳修个人情趣和价值趋向的不同。“逸老”有失控、蔑俗轻规、放浪形骸的意味,而“达老”则表示通晓事理、见识高远的意思,因此“达老”更加符合欧阳修意愿。欧阳修来到滁州之初,内心积怨难以排解,号“醉翁”怡情于山水之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逸老”飘逸不羁的做派。只不过“醉翁”比“逸老”多一份悲情与不平,“逸老”放任于歌舞宴戏的红尘之中,“醉翁”则沉醉于長松野叟的欢娱情境。“达老”是欧阳修的自我画像,是他情愫的表达。天圣九年(1031)他作《七交七首·自叙》诗,以示自己内心是清高、向往是美好、追求是浪漫的。晚年号“六一居士”同样也含有这种情怀。道,是“达”的最高层次;归隐,同样也是人生畅达彻悟的一种境界。欧阳修晚年 “与五为六”、万念归“一”,这种智慧与觉悟就是“达”。欧阳修心中的“达老”就是日后的“六一居士”,“达老”、“逸老”是同出欧阳修年轻时候的两种表达,恰是“醉翁”、“六一居士”的发端,也昭示着从“醉翁”到“六一居士”的必然。endprint
(三)身份和地位之变迁
号“醉翁”之时,欧阳修还不曾做过参知政事,也不曾主持贡举考试,《新唐书》、《新五代史》尚没有完成,“醉翁”壮志未酬。而嘉祐年后,欧阳修逐渐成为朝堂之上的核心人物之一,地位的显赫、名声的响亮和矛盾的尖锐、斗争的激烈,使他心力交瘁,也促使他对往昔的反思。《六一居士传》的前一年,他写下诗句:“偷得青州一岁闲,四时终日面孱颜。须知我是爱山者,无一诗中不说山。”“醉翁到处不曾醒,问向青州作麽生。公退留宾夸酒美,睡余欹枕看山横。”[5]465从中可以看见,欧阳修着眼于去向的思索,甚至于想到重回“醉翁”逍遥。熙宁三年(1070),也是《六一居士传》问世当年,他在寄给朋友的诗中说:“丰乐山前一醉翁,余龄有几百忧攻。平生自恃心无愧,直道诚知世不容。换骨莫求丹九转,荣名豈在禄千锺?明年今日如寻我,颍水东西问老农。”[5]1508外部沉重的压力和渐感不支的身体,迫使寻求归路的“醉翁”内心矛盾重重,德高望重和后面岁月无多,让他感到再也难以回到“醉乡”之中,“百忧攻”又令他不得不要去寻找寄托之所,在这种情形之下,平生的五种钟爱便成为他新的“醉乡”,“六一居士”自然呼出。
四、“醉翁”、“六一居士”蕴含的士大夫情怀
“士大夫”是从贵族中分离出来、介于贵族与贫民之间的知识阶层,在创造和传承文化、维护社会稳定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汉代以后的语义,是指一个新的知识阶层,即代替原先的贵族阶级成为文化知识之创造者、传承者的那批人物。”[12]作为社会承上启下的特殊阶层,士大夫既要忠心于统治阶层,捍卫社会正统,又非常同情下层民众,希望社会大同与和谐。因此,他们通常具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性格”,在迎合社会主流的同时,又怀有对现实的不满,在排解不畅的时候,往往会产生抗争情绪,与社会主流文化发生摩擦,或悲观失望,或放任山林,或借酒排泄……“醉翁”、“六一居士”正蕴含着这种士大夫的情怀。
(一)“醉翁”的自我意识
经过魏晋南北和唐代士风建设,到了北宋中叶,士大夫的自我意识显然增强,参与社会革新、文化改革的热情非常高涨,范仲淹、胡瑗、石介等人,鄙薄先儒、不惑传注,其中欧阳修和刘敞两人影响最大,“欧阳修是北宋疑古惑经思潮的代表人物。”[13]自踏入政坛,就开始用怀疑的眼光,向权威正统挑战,他积极参加时政讨论,参与以“尚德”为中心的弹劾行为,[14]针砭时弊,甚至于嘲弄朝臣、藐视权贵,这使得他不可避免地会招致反对派的打击报复,受到污陷贬谪后号“醉翁”,既包含有他对现实的愤懑不满,也折射出他强烈的自我意识。
(二)“六一居士”的隐逸情结
欧阳修号“醉翁”表明了他不愿接受世俗的束缚羁绊,号“六一居士”,则集中表现出中国士大夫式的隐逸情结和对农家生活的向往。景祐元年(1034),欧阳修经过襄城看望妹妹,就托妹婿帮助略置几间房舍。庆历五年(1045)他在滁州清流关上与老农讨论瑞雪丰年事情,皇祐元年(1049)他初到颍州,就立刻喜爱上了这片土地,便决定买地建屋,作为自己退休并奉养亲人之所,“平湖十顷碧琉璃,四面清阴乍合时。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5]346治平四年(1067)所作的《思颍诗后序》和熙宁三年(1070)的《续思颍诗序》,都表达出他强烈的归隐愿望。
(三)“自号”之下的高尚品格
“每一个富有创造性的人,都是两种或多种矛盾倾向的统一体。”[15]欧阳修是一位成熟、成功、富有思想的人,也是多重矛盾的统一体。他有如孟轲的倔强、陶潜的不屈。即使处于艰难困苦之中,纵然外表有些“醉翁”的颓废、“六一居士”的滑稽,但胸中却是浩然正气长存,本着“是其是”原则,欧阳修磊落行事,[16]因此欧阳修在贬滁州、外任亳州之时并没有出现失意忘形的不堪。而陶渊明可以说是欧阳修的一面镜子,陶渊明的人格特征为欧阳修所景仰,“相如旧苦中痟渴,陶讼犹能一醉眠”[5]470。“欲就陶潜饮,应须载酒行。”[5]281“惟有渊明偏好饮,篮舆酩酊一衰翁。”[5]1459陶渊明对“醉翁”有着重要的影响,首先是不事权贵的精神,其次是剥离昏乱败坏的政治而又未忘怀世事。[17]但欧阳修并没有陶渊明洒脱,因为身居宦海位高名重,也只能号“醉翁”来怡情,借“六一居士”来抒怀,作诗歌来表达远离世俗的情思。
小结
欧阳修的思想情感,在中国士人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醉翁”最终走向了“六一居士”,这是欧阳修生命历程里偶然之中的必然。“六一”不是数量的排列与叠加,而是“合六归一”,是在经过升华、超越之后的人生悟化。无论是“醉”,还是“一”,都是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美梦难圆之后的感慨与无奈,身处皇权至上社会中的文人士大夫,能有几人未曾涉入“醉乡”?“一”是人生的归宿,又是哲人的话题,也是乐的源泉。“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18]从“醉翁”到“六一居士”的深入研究,对揭示中国士人的心理特征和思想变化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注释:
(1)李兴武、陆志成著《欧阳修的退却》“关于潜规则的几点思考”。(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4页)文中认为,潜规则在古代称之为“陋规”、“成规”、“陈规”、“不成文之规”。
(2)任世江发表在《历史教学》2007年第5期的《古代中国主流思想演变之我见》文章认为“儒家思想能够占据主流地位”,“非主流思想”是相对古代中国“主流思想”而言的。
(3)欧阳修在熙宁三年(1070)作《六一居士传》,多数学者认为此年是欧阳修始号“六一居士”,而王水照先生在《欧阳修传》(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36页)中则认为,早在治平三年(公元1066),欧阳修就仿效古代隐居之士,更号为“六一居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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