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笑
暮霭掩斜阳
◎六州笑
当最后一丝气息燃尽,若说还有惦念不忘的,不过一隅欢悲,半幕珠帘,眼前人微醺泛红的眼,终是负了这一世牵绊……素杀在他怀中睡熟了。凌厉骄矜的女子,沉睡时竟也有温婉平和的风情。青丝散漫,烛火幽深,她蜷在他怀中,像缩起了利爪的猫。
宁尘摩挲着她的面庞,似要将她的眉眼细细摹画,他忽而笑起来,俯身低语。少年轻俏的眼,在夜幕烛火中,分外妖冶。
素杀是将军之女,与宁尘年少相识。幼时的素杀着一身戎装,高束起乌发,每日早起练剑,挥剑三百次,刺剑三百次。宁尘家的府邸临近将军府,他常翻了墙头过来,痴痴地望她。
素杀漠然,挑剑相刺,剑尖抵至少年喉结处骤然停顿:“第八百六十三次。”宁尘浅笑着,拈指拨开了剑尖:“我若是偷袭者,早便死了,素杀待我从来都是心慈手软呢。”殊不知素杀的宏愿是上阵杀敌女承父业,她冷清的眼里,容不下儿女情长。
“素杀,我只怕有一天睁开眼,就再也见不到你了。”素杀只当是宁尘魔怔了,并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宁尘只呆呆看着她消失在冷雾疏雨里,露出怜惜的神色。
在这个明亮少年郎的身体里,住的不是他原本的灵魂。他知道5年后素杀会上战场,7年后她光风霁月般的功勋会照亮朝堂,半朝男儿都要因她逊色几分,8年后她被风光迎娶为太子正妃,10年后太子谋反不成,她孤身一人,殁于殿前乱箭之下,至死未能瞑目……
他是宁尘,可不是现在的宁尘。那时的箭雨铺排了苍穹,内心的嘶吼几乎要挣破喉咙,可他位列百官之首,只能如提线木偶般随群臣高呼万岁,叩首念着“陛下圣明”,眼睁睁看着她的襦裙被血污浸透,尸身被宫人拖走。
那么明艳的宫妃裙摆,她在他身旁时,他怂恿过很多次,她也不曾穿过——她的戎装沉重,红缨藏血,她的剑刃上有敌人的血锈,她以女将的身份出现,以嫁入宫墙的凤辇作为终结——她终在宁尘面前,身着宫妃华裳殒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宁尘,此生最恨岁月不能重来,月有阴晴圆缺,人却再无圆满时候。
命运陡转,偏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素杀死后,相国宁尘一度陷入疯魔,脸上再无半点血色,他在收拾她的旧物时,拔开剑鞘,寒光一闪,他竟意外逆转时空,重生回10年前宁尘年少的身体里。动乱还未萌芽,皇城歌舞彻,盛世开太平。素杀未嫁,他们还是青梅竹马,有足够的时间,等他来挽回。
“素杀,你答应我,以后见到太子殿下绕道走,好不好?我最近跟着茅山道士学术法,通晓天命。我掐指一算你……”“你烧坏脑子了吧,满嘴胡话。”素杀不置可否。
但素杀很快发现,宁尘真的有预知后事的能力。宁尘告诫她去练武场不要走小路,走大道比较稳妥,因为夜晚大雨,雷电劈断的那棵树会在第二日午时三刻倒下去。第二日素杀偏走小路,勒转马头,从清晨霜华等到午时,只听得一声“轰——”,庞大的树干真在眼前倒了下去。雨霁天晴,马蹄微动,素杀心乱如麻。那个总是牵动她情思的少年,当真知晓天命。
光阴似停在水面的蝴蝶,眨眼是一瞬,蝶翼微展间,情感荡漾开来,圈圈层层,竟也能蔓延很多年。
5年后外敌入侵,素杀随父出征,皇帝领群臣送大军开拔。素杀牵着马在人群中回过头来:“宁尘,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宁尘只笑着望她,笑了好久,直到她恼了,他才帮她整理披风的带子。“素杀,两年后,你的功勋能照耀整个朝堂。”素杀下意识伸手,两人指尖相触,都是暖暖的。
从素杀受命行军,冲锋陷阵,稳坐中军,乃至凯旋,上一世的宁尘全部看在眼里,可她的苦痛、欢喜、眼泪,乃至死亡,都隔在另一个世界,与他毫不相干。
那时的素杀,17岁凯旋,小院清风卷珠帘,宁尘带来上好的佳酿庆祝,两人都酩酊大醉。素杀心事重重地拉着他的手臂,头一遭问起了未来:“我若成良将,你将如何?”
“我读诗书,明仁义,有朝一日成良相,你我分列为文武百官之首。”那一世的宁尘已出仕,少年英才,不过等一个青云直上的良机。“好,你我共创大业,继盛世安康……”她醉卧他怀,笑意清浅。暮霭掩去夕阳,星斗在夜幕里发光,从那刻起,宁尘已明了此生的意义—不惜一切成为千古流芳的良相。
然而这一世,同样是素杀17岁凯旋,宫宴后归来,同样的庭院珠帘,琉璃盏碰在一起,她醉卧在他身侧,含笑酣睡。他摩挲着她的面容,青丝散漫,烛火幽深。宁尘郑重地执起她的手,在心里立下誓言:“这一世,我会不惜一切,哪怕成为万人唾骂的佞臣。”
宿醉的感觉很不好。宁尘睡到第二日午时,直到听到有人敲门。素杀一身男装打扮,愈发清逸出尘,嗫嚅着唇,好半晌才开口:“你能知晓天命,我信。我想知道太子谋逆一事,发生在何时?”
宁尘愣怔,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应该是太子选妃,然后素杀入选东宫,素杀怎么会提前知道?“我偷听到父亲和太子殿下在书房密谋……”猝不及防地,素杀轻轻踮脚,抱住了他。这一刻的幸福感来得如此真实,可宁尘却觉得揪心,素杀父亲参与了太子谋乱,他竟将此事遗漏,将军府一倒,素杀必受牵连。心绪暗涌,宁尘垂下眼睑,风轻云淡地握住她的手:“还有几年,为时不晚。”
宁尘出仕后,仿佛变了个人。他重生一世,知晓每一个同僚的喜恶,知晓他们的利弊来往,亦能针砭时弊看透大局。他行走江湖与朝堂,以利益暗结党羽,以手段排除异己……他处理政事如有神助,一身锋芒显露得恰到好处,皇帝褒奖宁尘乃麒麟之才,官阶连升,短短几年,便位极人臣。
素杀依旧每日练剑,从鸡鸣练到日升,朝霞照耀万物的时刻,她身旁再也不会有宁尘的影子。她等过春秋,花木渐朽。青霜起时,素杀踩着枯枝败叶望着隔壁的墙头,粉灰扑簌而落,楼阁梁椽,已结了蛛网落了灰尘。下人说,丞相政务繁忙,早已搬去皇帝赐给他的新府邸。
是了,丞相,他已是股肱之臣,是冉冉升起的星月。朝臣俨然分割成两派:太子党,和丞相一派。出于权力平衡,皇帝乐见两方互相牵制。
宫宴间歇时,素杀终于堵住了宁尘。他剑眉星目,脊背挺拔。“嫁给我,素杀。”他的酒气呵在她耳畔,官场的游刃有余使他仿佛待任何人都漫不经心。几年前太子结亲,素杀没有去应选,她早已将自己的心交付宁尘。
素杀一个巴掌狠狠地落在他脸上。“你滥杀无辜,背信弃义,残害忠良。你不是立誓要做一世良相吗,你再不是当初的宁尘了!”泪水蒙了她的眼……宁尘揉着脸,不怒反笑:“我为何要做良相?做执掌生杀的佞臣,有何不可!”活了两世,还有什么不透彻?唯情未解罢了。
自那之后,素杀便请命替父戍守南境,远离朝堂纷争。很多次,宁尘途经朱璃碧宇的宫墙,望见那满园花树开谢。这不是她前世曾经渴求的吗,为何如今只剩他一人坚守?他极力想修饰结局,谁料一切重来,人心也是善变的。
前一世太子宫变的同夜,这一世宁尘起事造反。江山此夜不眠,沿堤军营拔寨,宫城变天,宁尘一身华衣染血,在寂夜里登临大殿,抚摸鎏金龙座。他对皇帝的诡谲心思了如指掌,这一切的算计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筹谋多年,他终于触摸到权力的巅峰。
本该在边关戍守的素杀,竟已悄无声息地率大军攻入皇城,把剑抵在他脖颈上时,宁尘笑了笑,好似还站在年幼时的小院,她的剑指着他,只是东风已不再温柔。他的笑有些苍茫:“你不是从前的素杀了。”她横眉冷对:“所以我不会再对你心慈手软。”宁尘觉得很累,他活了两世,尊荣极盛过,已经够了。
他有很多未完的话,却并不想再说了。譬如素杀指认他陷害太子,然而这一世太子是否谋反已不再重要了,他代替太子叛变,逼死了皇帝,日后太子继位,素杀乃平叛的有功之臣,临危救驾,如此忠义,再不会有人为难素杀了。素杀或在朝为官,或归隐山野,都足以有一个安稳的生活。他多年经营,不过是为护她一世周全。浑身是血的宁尘倒下的时候,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珠。
《六州本纪·志异》云:“尝有客悔于前世,幸往事可谏,来者可追。殊不知人生逆旅,如佞臣宁尘者,殊途既定,再难同归。素杀平叛有功,家族显赫。”从那一方小室,半挂珠帘,从少年做下决定的那刻起,他的宿命便已注定。他是宁尘,亦是佞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