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鑫
在近日刚刚落幕的第54届金马奖颁奖典礼上,导演文晏凭借《嘉年华》获得“最佳导演”奖。
《嘉年华》透过两个不同年龄段、不同成长背景下的女孩的视角,讲述了一名遭遇性侵的女童和另一名探索自身社会位置的少女各自的成长故事。电影的镜头与叙事,让我们得以以一种更加切近、更加共情的方式去走近这个性侵题材的故事。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它所讲述的是性侵,却又远远不止性侵。
一部女性视角的文艺片
11月24日全国公映的《嘉年华》是一部女性视角的文艺片。影片的故事不复杂:在一座不知名的海滨小城,两名小学女生被某民间商会会长性侵,影片对准的是性侵之后发生的种种故事,两位女生、受害者父母、事发宾馆经理与服务员、派出所民警、医院鉴定医生、性侵官司律师等不同角色在整个过程中的反应与变化。
本片提名了第74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并于近日荣获第54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导演文晏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独立电影的制片人,作品包括曾提名第60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大奖的《夜车》以及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获奖影片《白日焰火》。
这次距离她上一部自编自导的电影《水印街》已经过去了4年,《嘉年华》聚焦的仍然是社会问题,只是这一次更尖锐,触及了国产电影少见的幼女性侵案件。
“真正开始写剧本在2014年夏天左右,中间有两年的准备时间,拍摄始于2016年。”文晏回忆起剧本的创作过程,“灵感还是源于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这一类事情发生挺多的,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关注了一两年就决定要把它表达出来。然后在网上尽量去搜,尽量去看,开始是做这样的调查,后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自己想了。”
文晏最早想到中文片名“嘉年华”有美好年华的意思,“这个社会如此浮躁、如此喧嚣,就像是嘉年华。但在浮躁和喧嚣的背后,有太多东西被遮挡住了。”嘉年华原是欧美“狂欢节”的英文音译,承载了物欲社会的喧嚣与激情。人们在嘉年华中容易集体激动,但他们的关系都是很浅很浅的,都只服务于一时的快感。这是一种大而空的美好。
剧本初步完成之后,文晏在南方好几个城市都采了景,最后,她还是最喜欢海边:“尤其当时想把梦露的意象糅进去,碧海蓝天中有一群穿白裙子的女孩子在这里,还有一个这样的女性雕像立着,非常美。”
玛丽莲·梦露的雕塑是片中最核心的符号,但却几乎没有给过全景。“很多人其实光看到脚就意识到是她,这个雕像也是我故事中的女性角色之一。她象征着一个成熟的美丽的女性,但我们却戴着世俗的有色眼镜去注视她,让她成为一个被物化的性感尤物,甚至是已经被定论,永远不能‘翻案的。以至于现在很多人想到梦露都很难想象她是一个独立的,一直在寻求自我的人。”
片中饰演小文的周美君是海选出来的,当时文晏看了大概一两千个女孩,周美君完全没有表演经验,“一开始真的就不太知道我们到底要让她干吗,一直在那儿笑,我们特别崩溃。但是她有一些东西特别吸引我,后来表演真的惊艳到我们,有时候我们在现场眼泪都出来了,她自己还没事似的。”
片中还有刘威葳饰演的小文母亲、彭静饰演的酒店前台莉莉、史可饰演的女律师等,文晏表示其实片中这些角色都是同一个女人,只是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我最先想的是两个主角的女孩互为镜像可以相互转换,但是写着写着就发现其实你跟里面的每个女性都有可能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发生重叠,表象上我们可能面对很多不同的问题,但女性主题的核心永远都在。”
“性侵以后”的冷漠群像
《嘉年华》在这个时候上映,很应景,但相比现实新闻激起的声浪,它太微小了,甚至连新闻的关联性都没有多少。相比之下,同题材电影《熔炉》当初在韩国不仅引发全民高度关注,还影响到国会改变相关法律。我们不敢指望一部《嘉年华》能改变太多,但它的存在至少可以代表某种声音,打破了未成年人性侵问题的沉默与死寂。
其实,不仅是韩国,性侵一直是电影导演喜欢关注的角度。在美国,荣获奥斯卡奖的《聚焦》,涉及神父性侵儿童案;在中国,如《疯狂的代价》《不能说的夏天》《罗曼蒂克消亡史》等片也与性侵有关。
关键是——如何反映性侵。《熔炉》以教师仁浩和被侵害男女的视角讲述故事;《素媛》侧重于被侵害子女家长的角度;而《嘉年华》给了目击者和旁观者更多镜头,放弃由头至尾讲述性侵案件,导演把关注点放在了“性侵以后”。
这令《嘉年华》避开了同题材作品的套路。《熔炉》《素媛》已经将情感宣泄发挥到了极致,后来者沿着它们的路子,极难超越,最终只能拾人牙慧。《熔炉》严格遵循了“事起、冲突、反转、二次反转、高潮”的韩影套路,设置了典型的善恶冲突,情绪渲染饱满。但《嘉年华》却放弃用大量笔墨呈现“性侵发生时”,也淡化了煽情。在结局上,《嘉年华》的结尾亦富有“中国特色”。
这不仅是为了避免雷同,也与文晏的导演趣味有关。文宴欣賞法国导演罗伯特·布列松,从处女作开始,她就习惯用“不事声张”的风格来拍摄电影。总体来说,文晏的电影沉静、寡淡,是冷色调的。但其中又富有张力,且保持有一定的逻辑性。这些特点延续在《嘉年华》中。
文晏没有刻意渲染侵犯者的可憎,甚至刻意把侵犯者的面孔模糊化,她不吝笔墨地书写了“性侵以后”的群像。这些“群像”由家庭、医院、警方、律师等构成。
在家庭,性侵以后,小文的妈妈剪掉女儿的头发,斥责小文:“叫你穿那些不三不四的衣服!”小文的父亲保持庸弱,而小新的父亲选择与刘会长私了,因为“就算判了刘会长又怎样?他关几年再出来可以继续呼风唤雨。但我们的孩子呢?就要被人们说三道四”;
在医院,性侵以后,医生对小文进行两次检查,却得出不一样的结果,这一幕如同《熔炉》里被校长一方收买的女医生,但文晏更进一步,她设计了一个情节——医生对媒体公开检查结果,却全然不顾及小文的感受。一个小小的个体,就这样被舆论大潮二次伤害;endprint
在警方,小文的精神状况还未好转,警察就要求小文回忆性侵细节,为了尽快侦破案件,一次次对小文进行施压。
正是这些“群像”的自私与冷漠压制了正义、驱走了善良,让小文、小米这些受害者非但得不到慰藉,反而陷入更深的无助。所以,最后她们才选择出走。
一部优秀的作品能够从特定事件中以小见大,在不经意间唤起人的普遍经验和情感,由浅入深去摸索人性。可以说,《嘉年华》的重点不在性侵,不是控诉凶手,而在于社会对受害者施加的有色眼镜和集体冷漠。
中国电影现实主义的精神血脉
谈到自己的意图,文晏说:“希望人们把眼光放到这个社会。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社会,什么样的社会可以使人变成这个样子?使他们在很多事情上做出这样的选择,然后我们可以做些什么?使得这个社会可以得到改变,使得这些人可以不再做这样的选择。”《嘉年华》是一个契机,让我们探讨这个社会存在的集体冷漠问题,以及性侵发生后,我们这些“当事人”或“陌生人”该如何去面对。
无独有偶,与《嘉年华》同天上映的,还有一部叫《引爆者》的电影。尽管在类型上更加商业化,但《引爆者》同样是一部关于小人物的现实主义电影,段奕宏饰演的爆破工人赵旭东在一次矿难中侥幸逃生,却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随着调查的深入,他也被卷入漩涡中心。爆破工人赵旭东除投射了导演自身的感受外,在身份上也具有典型的现实意义。在很多煤矿主眼中,这样的人命似草芥,如浮萍无根,如困兽犹斗,现实中很多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今年可以说是现实主义题材影片的“大年”,从暑期档的《冈仁波齐》,到“九一八”当天上映的《二十二》,再到正在放映的《引爆者》《嘉年华》,不断在影市掀起一个又一个小高潮。张扬、郭柯、常征和文晏这些人到中年的电影人,把目光更多投向了现实主义题材,扛起电影创作者的社会担当,这不能不说是中国电影的一种幸运。
“其实从上世纪80年代市场化以来,中国电影创作者的社会担当就从来没有缺席过,哪怕是市场一派萧条的90年代,也涌现了以第六代导演为代表的创作群体,他们高度关注社会现实。”影评人曾念群认为,他们的努力虽然磕磕绊绊,近十余年又一度被市场所淹没,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放弃。以第六代导演贾樟柯、王小帅等为代表的中生代创作群体,不仅自己依旧保持着冷峻而独立的现实主义创作冲动,在代際传承和新人扶持与挖掘上也是不遗余力。
其实,中国电影现实主义的精神血脉一直存在,只不过时断时续。“今年已经算是不错了。”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饶曙光提到,现实主义题材还可以更多元化一些,“不只有批判的现实主义,也可以有温暖、诗意的现实主义,比如前段时间上映的《十八洞村》《相爱相亲》等。”
但是,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目前的困境也客观存在。当下的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也还处于一个蛰伏期,创作力和创作冲动依旧没有得到释放,资本走向和观众期待都还在冰期里。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影评人说。
UME院线总经理刘晖在与观众的实际接触中感到,许多人对此类电影的接受度其实并不高,“像《二十二》《嘉年华》这样的严肃题材,虽然大家都知道很好,但有的观众会觉得电影带给人的心情比较沉闷,所以不会主动选择。大部分人现在还是习惯把看电影当作一种娱乐吧。”
刘晖认为,现实主义题材影片的涌现是一件好事。“但事实上,无论什么样的电影,如果想让观众接受度更高,都要进行商业运作。创作者在一定程度上还需遵循市场规律,尤其是这些严肃的现实题材电影,更需要有讲好故事和推广的能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