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一
论李拓之历史小说中的“虐待”与“死亡”
朱天一
李拓之1940年代的历史小说中存在着大量对“虐待”和“死亡”的书写,这两个母题隐含了对民族精神症候的剖解与批判。李拓之继承并延续鲁迅对民族劣根性进行揭露的精神,绕开了历史文献权力话语的孤立、肤浅叙事,沿着吃人的轨迹做一次直达民族精神病灶的外科手术,将虐与死作为吃人的现象进行呈现,对“觉醒者”变为“佩刀者”反而吃人的恐怖现实和进而生成的无限吃人循环予以揭橥。出于在社会层面对五四启蒙思想的两歧性之深刻把握,李氏将个体反抗与集体解放合为一处进行呼吁,其作品具有非凡的思想深度。
李拓之;虐待与死亡;吃人;民族精神解剖
李拓之的心理分析型历史小说曾被无名氏目为“四十年代最好的小说之一”,钱理群先生也认为这些作品有着“鲜明的艺术个性”,可以说是四十年代文学“不可缺少的环节”。①钱理群:《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页—117页。近年来,严家炎、王富仁、解志熙等学者均对李拓之小说予以高度评价,但学界对其研究仍远远不够。②解志熙:《也曾袭来唯美风——〈莎乐美〉在中国现代小说中的转生及其他》,《文学评论》2013年第1期。解志熙则认为这些作品“创造性地兼容精神分析、社会历史分析于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所偏好的‘陌路者’欲望畸变之叙事,可谓别具一格的想象,别出心裁的创意”自己对李的创作抱有“委实是叹赏不置”的欣赏态度,同时也对李拓之的被遗忘深感惋惜。本文基于民国报刊中李拓之的散文、评论、诗词等诸种一手文本,辅以多种富有价值的史料,力求对李氏小说中“虐待”与“死亡”的书写进行自己的分析和阐释。
李拓之曾说,历史小说既不能是“完全的刻板的真实”,又不能是“毫无凭据的虚构”。③李拓之现存历史小说包括《焚书》和集外的《遗袜》一篇(李拓之:《遗袜》,《生活(上海)》第2期,1947年7月25日,至今未收入任何出版物)。集内的包括:姚苡(李拓之):《李陵》,《七月》第4卷第1期,1939年7月,同年亦见于《改进》第2卷第1期,1939年10月1日,两篇完全一致;李拓之:《绿翘》《中国文学(重庆)》第1卷第5期,1945年2月;后更名为《埋香》,《文艺复兴》第2卷第5期,1946年12月1日,内容无修改;李拓之:《投暮》,《文艺复兴》1947年第3卷第5期,1947年7月1日;李拓之:《文身》,《大公报·星期文艺 (天津)》16期,1947年2月2日;李拓之:《白玉楼》(上下两期),《京沪周刊》第1卷第49—50期,1947年12月14日、1947年12月21日,入集时更名为《溺色》。 除上述发表过的小说外,《焚书》集中还包括:《焚书》、《变法》、《听水》、《惜死》、《阳狂》、《招魂》、《束足》、《催哀》。也就是说,对同一历史事件既要“画犬马般的描摹”,又要 “画鬼魅般的渲染”。李拓之的小说都是在“画鬼魅”与“画犬马”的重叠区域中产生的,而在这个冥思与考掘的场域内,他不无战栗地省视着我们祖先“痛苦得变成杀人狂、淫虐狂、歇斯底里症和神经病患者”的过程,而那些癫狂的症候又“世代神秘相传”,充当不同于别人的“国宝”“国粹”。考察现存所有李拓之历史小说,不难发现其中存在大量对虐待与死亡场景的书写。①李拓之:《焚书·序言》,上海:南极出版社,1948年版,第1-2页。《埋香》中鱼玄机对绿翘的鞭笞致死;②初载于《中国文学(重庆)》,名为《绿翘》;1946年载于《文艺复兴》第2卷第5期,乃改题为《埋香》。《催哀》中张献忠的剐人盛宴;《遗袜》中老妇人祖孙对杨贵妃遗体的肢解吞噬;《文身》中扈三娘在刺青过程中遭受的几乎使她窒息的痛楚……通过如此频繁的书写,可以看出李拓之对历史中的虐待与死亡问题保持着高度的关切。这些篇目都明确呈现了一种“施虐受虐模式”和死亡在此过程中的趋近与现身。而《阳狂》《焚书》两篇则在死亡威胁的巨大阴影下展开,其中诸人物在残暴统治者迫害下虽不见血肉横飞,所遭受的精神虐待却亦是切入肌骨。事实上,作家将“虐待”与“死亡”确立为自己历史小说的两个关键性母题。
李拓之曾说:“我们对于事物的态度,问题不是在于把已知的硬嵌进去,而是在于把未知的抽取出来。”③李拓之:《焚书·序言》,第2页。毫无疑问,那些阴暗角落中的伴随着嘶嚎的虐待,那些个体弥留之际无法克服的恐惧、那些冰冷的被遗弃之尸骸的姿态当然是我们未知的,而这些未知的曾存在之图景就是李拓之创作生命的泉源。李拓之对人的虐待和死亡问题的认识,遂成为进入并阐释其上述小说的钥匙。对于这两个母题的追问、审视与衍义乃至书写呈现,即是这些文本的生成过程。
李拓之并非皓首穷经的书生,他“面觑过血迹、尸身、饥容和寒相”,既探踪历史,又悲悯时人。④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风》第4期 ,1938年4月5日。1930年代,李拓之先后发表《福建之农民问题》《两宋农村经济状况与土地政策》等文。⑤前篇李又曦(李拓之):《众力》,第1卷第3期,1936年7月25日;后篇李又曦(李拓之):《文化建设》第2卷 第2期,1935年11月15日。1937年,李拓之在校对邓拓《中国救荒史》的过程中,饱览了灾难年代的种种惨景。⑥李玲:《书生邓拓》,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第52页。关注古代农业,就是审视人与天灾的斗争史,就意味着关注可能饿死的人们。从个人体验来说,李拓之的两次牢狱之灾和所遭受的死亡威胁也为其后来的创作积累了宝贵的材料。1931年秋,时任《朝报》文艺副刊《明日》主编的李拓之因刊载邓拓散文《紫金山下》被国民政府侦缉队以影射首长的罪名拘捕。⑦李玲:《书生邓拓》,第31-32页。据李拓之后来回忆,他遭受严刑逼供,审问者不断以死威胁。后经其父斡旋,三月乃释。这其中遭受过多少非人的虐待与死亡恐吓,可想而知。⑧李拓之:《悼念亡友邓拓》,郑朝宗编:《李拓之作品选》,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26页。第二次是皖南事变后,作为武汉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上尉速记员”的李拓之,⑨蔡震:《郭沫若生平文献史料考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70页。以嫌疑分子身份被关于集中营,后因无证据而获释。⑩郑朝宗:《李拓之作品选·序》,《李拓之作品选》,第3页。这些梦魇般的经历驱使着李拓之去呈现这些虐待加身与死亡紧逼的黑色图景。
李拓之一方面以知识分子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关注着劳苦大众的死生;另一方面,其个人也频尝苦厄,对虐待与死亡于人的关系之理解势必是深刻而独到的。
《埋香》和《催哀》两篇中所呈现的虐待形式可以归并起来讨论。
如“暴雨打着梨花、钢刀切入豆腐”,鱼玄机“下死劲”地抽打中,以“凝赭的血丝和肉块”、“飞溅着朱砂似的血珠”来确信婢女绿翘的痛苦。绿翘受虐中的血迹斑斑的肉体在鱼玄机眼中竟有无比“异样缛丽的光彩和色泽”,其此时的心理的活动是:
感到一种奇怪的嗜欲,要叫这光彩和色泽在自己手下成为齑粉,化为灰尘,消灭它!消灭尽这眼前的可嫉妒的魅惑……她不能满足……
于是鱼玄机抱着毁灭对方的狂躁心绪不断将自己施虐的力度加大,在受虐者的恐惧和挣扎中不断获得满足。除去鱼玄机在死寂的修道生活中错过“有情郞”的恼恨,其愤怒的生成之根本动因乃是文本之先就交代的自己的衰老,和少女绿翘姿容的日渐姣好。绿翘于无聊中的一番游戏意味的梳妆打扮,也给本就疑心绿翘日渐成熟的身体是“招蜂惹蝶的根苗”的鱼玄机,心里又蒙上了一层自卑的阴翳。鱼玄机由此觉得“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简直为绿翘所排挤”,她的施虐动作的发生乃是由于自己把“被摒弃被压抑”之原因,归结为与绿翘的比较中,绿翘之存在掩蔽了自己的个人价值。而在《催哀》中,张献忠并不企图直接杀死四名权贵的差役,而是通过凌迟和剥皮的残忍手段,使极为巨大的痛苦持续作用于受虐者身上,使受虐者于剧烈痛感中为死亡将至的恐惧所煎熬。这种痛苦延宕无极,而不可为主观意志所消解,死亡作为其终结,亦不可得。在“一边棚子开始剐,一边棚子开始剥”中,张献忠的愤怒被呈现得淋漓尽致,他的施虐行为,源于其与权贵奢靡生活和自身的饥疲奔走之对比中生就的报复渴望。他的施虐和鱼玄机一样,都是针对着心理比较中掩蔽、侵夺了自身价值的人。此两种施受结构在酷刑中逐渐形成,并趋于稳定。
《遗袜》中的虐待因承受者的死亡已经完成,而呈现出另一种形式。战乱中以尸体充饥的老妇人面对偶然发现的杨贵妃的尸体,先是同情娘娘“死得冤枉”,而在思忖这尸身上装饰“格外的瑰丽和华贵”后,顿感贵妃“身上的脂膏”取之于民,不由得逐渐生成“怨恨之情”,“不当场咬她几口,怎么也不甘心的”。这种怨恨驱使老妇人发泄性地肢解尸体,取出小刀“恶狠狠地瞄准那发胀的乳房”,“连根切入”,鲜血直涌 “如切断一只香瓜”。而那个裸体的小孩也在饥饿感驱使下模仿奶奶的动作“牙齿陷入肉中”疯狂撕咬,直到“那只乳已被切断”,“吞入口中”。受虐者的感知能力和施虐者的施虐行为同时存在,虐待行为才是实然的。而当受虐者的死亡先就已经来到,其死亡已经成为过去完成时,那么此时的虐待只能定义为“想象性的虐待”。
《文身》中,扈三娘因夜窥鲁智深、燕青等人的刺青,受到触动,而要求萧让和金大坚为自己刺青,此中的痛苦却远超其想象。她“悲苦地”请求休息,“全身痉挛”地呻吟,甚至最后“哭泣地喊”请求停止。但金大坚还是不停地“猛戳毒螯”、仿佛要“笞烂她、剁烂她、连骨带皮吃下肚”,越是听到惨烈地呼嚎,“他便越快活高兴”。可以看到,这个文本中仅出现了虐待,死亡并没有到来。虐待并未将生命的最后因素消磨殆尽,而是在萧、金二人完成刺青的一刹那戛然而止。这里的死亡仅是在远方被摇动的旗帜。这篇小说的施虐者和受虐者较之前篇有很大不同,萧、金二人仅仅只是施虐的执行者,而施虐的发起者与虐待的承受者皆是扈三娘。欣赏与施虐在文本中也具有同一性。
《焚书》《阳狂》中,死亡的威胁成为最普遍的虐待形式,人民在威胁中承受着精神虐待。《焚书》里秦始皇焚书坑儒,藏书家纷纷靠背诵和躲入深山来传道避祸。小说最后,“风雨之夜”中,老儒生在“逻卒过去”、“受了一场虚惊”后,才“气喘吁吁地缩在棉被中”继续为学生授课,其精神受到的摧残可见一斑。《阳狂》是一部正始至竹林时期文人的心灵受虐史。“警觉的”何晏、夏侯玄,百般小心于“哑巴般的世界”,最后却还是难逃身首异处的下场。刘伶、阮籍有警于高贵乡公和嵇康的惨痛教训,靠着在“唯酒是务焉知其余”的佯狂中遮掩着精神受虐中的“狂嚎痛哭”和对“贵介缙绅”的嫉恶鄙视。一种蛰伏的死亡统摄着小说中的人物,隐含的施虐者同时也是死亡的递送者,死亡在将来时,却随时可能变为进行时,而只要死亡作为将来时,精神虐待就能保证存在。
结合以上分析,李拓之笔下的虐待极为明显地呈现出“正在发生”的时态,其原因是:“虐待”是一个未经客观化的抽象概念,只有将其转变为具体动作,它才得以被难以廓清的超感性世界交还。换句话来说,虐待之外延的获得必然通过其自身的实然化。而情节进展在此同一横轴上左右运动,遂形成多种趋于稳定的作为虐待之广延的“施受虐结构”。每一篇章都以这一结构为其情节进展的燃料。
虐待意味着一种人际失范,而死亡则意味着个体生命的消逝。这两者放在同一语境,形成了独特的二元牵拉关系:随着持续虐待对生命的剥蚀,死亡也在远处款步徐来。因而,我们说虐待是量的消磨,而死亡则是质的跃变。死亡是受虐者忍耐至极点时生命的退场。综合以上文本梳理,在种种施受虐结构周围,死亡呈现为三种时态:(A)将来时的死亡。死亡在未到来时,施虐者施加的强力和死亡将至的心理暗示,造就受虐者不可消解的恐惧,是虐待的组成部分。如《催哀》中四个官差在听到死亡宣判后吓得“蜷缩如被捉的曲鳝”,再如《阳狂》中何晏听闻夏侯玄被抄家后,想到自己也在劫难逃,而“牙齿上下叩打”。(B)过去时(完成时)的死亡。受虐者的死亡已经完成,其感受能力缺失,施虐就仅仅只是想象性的,如《遗袜》,死亡也不能再提供精神威胁。我们通过发现这种时态,又将原本同一的死亡与虐待区分开来。(C)进行时的死亡。进行时的死亡是死亡到来的刹那,亦是受虐者感受消失的时刻。
对施虐者而言,虐待最理想的形态应是尽可能与死亡保持距离,使受虐者目睹死亡的逼近,而又将死亡隔于门外。正如李拓之自己曾经阐释过的“生与死是矛盾,然而同时也是调和,碾在不生不死的车轮下才有痛苦”。①李又曦(李拓之):《在羊圈里》,《众力》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25日。所以,施虐的逻辑即是:利用受虐者毁灭到来前的时域,不断向之施加强力,并通过受虐者的痛苦表现来确信这种强力所造成的效果,以此获得压抑对比中的自我掩蔽者生命活力的快感。
根据上节总结之施虐的逻辑,我们可以推论:在施虐者面前,理想的死亡是应然但未实然的,恐惧笼罩下、虐待高潮下将至未至之死亡,这是施虐者强力意志持续贯彻、个人价值不断得到确认的理想形式。
所以,鱼玄机对绿翘年轻貌美的嫉妒、张献忠对明朝权贵奢侈淫靡生活的仇视、老妇人对杨贵妃之膏腴取之于民的怨恨、扈三娘对具有美丽刺青图案者的羡慕(只不过其消除掩蔽者的方式是使自身具备某些质素并得以凸显个体价值)都是个人贯彻意志并渴望实现对自身价值的确认与维护的过程。曾把《热风》和尼采哲学参而共论的李拓之据此揭橥了施受虐结构这一主客二元活动的实质②比较而论鲁迅与尼采之语段,见《鹿地亘夫妇和他们与鲁迅》,《大风(香港)》第63期,1940年3月5日。:施虐者在目睹受虐对象生命活力被强行压抑、走向消散的过程中,感觉到了一种强弱的互换,满足了个人意志的贯彻,“相对地”重建了个体价值。这与尼采曾指出的“强力意志乃是价值设定的必然性的根据和价值评价的可能性的来源”高度契合。③[德]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林中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页。
这个此消彼涨的过程中,鱼玄机未被遗弃时的 “童贞的记忆被唤起”,她想起自己与李补阙“初次同房”的少女时光;张献忠想起童年与父亲被“三个豪奴”鞭打得“肉破血流”的经历。这实际是一种心理报复的完成,报复的对象并不是经过移情作用的、物理时间上当下的受虐者,而是心理时间上的过去的“敌人”。《遗袜》一篇也是如此,老妇人的施虐对象仅仅是一具尸体,她无法从无生命之物处确信自己施加强力的效果,其于后来面见玄宗,应征交还娘娘的遗袜时,表示“不要任何东西”并坦陈自己“活够了”,曾经“吃娘娘的肉”,这是为劝谏皇帝,实现“不要再打仗,不要再饿肚子”的一次对施虐表演的迟到再现和对自身价值与强力效果的再确认,其目的是使得皇帝接受自己的价值判断,重建一种自己渴望的价值尺度,并通过这段记忆的重叙实现对曾造成战祸的皇帝的报复。我们发现,以上人物都是通过施虐发泄不公愤慨的边缘个体,他们均企图报复话语掌控阶层曾加之于自身先在的迫害。施虐行为可以看作一种走向异化的反抗。因而,李拓之在《焚书·自序》④李拓之:《焚书·序言》,上海:南极出版社,1948年版,第4页。中把张献忠、鱼玄机等犯罪者当作“反抗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可以结合李拓之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体验,来分析这些弱势个体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之塑造。“新鬼啾啾旧鬼愁”⑤姚苡(李拓之):《行都新竹枝》,《大风半月刊》第74期,1940年9月5日。,李拓之一直以“正襟呜咽听寒潮”①李拓之:《今国风·闻笛》,《时事月报》第26卷第1期,1942年1月15日。的姿态关注着无数弱势个体。他曾目睹湘粤道中,孑然一身的六岁孩子,“于他所不解的口音前”踯躅;郑州站中,迈母叩打待乳的饥儿又是怎样的凄凉无助。②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风》第4期 ,1938年4月5日。李拓之对他们的情感并不仅仅停留在作为旁观者的同情上,他早早地“从知忧乐苍生共”,心怀古仁人之“广厦平生胞与义”,③李拓之:《诗人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纪念》,郑朝宗编:《李拓之作品选》,第111页。“依稀辨出这六岁孩子有如我的弟弟,而伶仃的迈母恰似我的亲娘”,④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风》第4期 ,1938年4月5日。《遗袜》篇中战祸荒年里挣扎的羸姥孤儿应该就是这时潜入李拓之的艺术世界的。李拓之自言,在此感同身受中“压抑下无穷的愤怒和悲哀”,自己竟然掩面哭泣。⑤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风》第4期 ,1938年4月5日。
李拓之行止中蕴藏着浩然的人格气质,他总能看见一幅“更无芳色生穷壑,仅有繁香出御沟”式的不足者与有余者相对立的图景,⑥李拓之:《红叶诗》,《周末观察》第2卷第8期,1947年11月1日。总能透过现象,揭示造就种种惨景的原因:他在绝句组诗《行都新竹枝》中悲慨地呈现着战时陪都重庆人间地狱般的弱竭强盈,不论是潦倒困苦中“猪肝鸭膀都无分,吩咐儿曹嚼菜根”的“流亡皮鞋队”,还是“三更辛苦偷布料,好与孩儿做裤裆”的贫苦市民,加之他们身上的苦痛都被李拓之审判社会的显微镜捕捉到,前者在“重庆鞋油价贵”的重压下,一家于“不能果腹”中奔走茶楼浴场,祈求着权贵们的残羹冷炙,唯此尚且不可得;后者则由于“绸价居奇布价昂”,孩儿无衣蔽体,只能冒险趁夜偷走“中央之宣传布幅”,以充衣料。一位穷苦作家竟然要“买个铜牌字”赊盐与幼子下白饭。而战时的商贾官员皆是 “投机生意眼如钩”、“脱去乌纱做市侩”,权贵借战时“大发其横财”,“房东、皮商、地贾、银钱业主、拉股东拉入军、政界,拉者大吹法螺,一本万利”,这些有余者横征暴敛,不断侵害弱者,纸醉金迷中“多少娇娥拥老翁”、一边无衣蔽体,一边却是“装得时髦扮得娇,深红浅绿换朝朝”。李拓之抱着极大的愤怒揭露在惨烈战火中炙烤的社会之真相:“其上者,有香可搂;其次者尚有饭可扒,最下者,则只好捡煤渣而已!”⑦李拓之:《行都新竹枝》,诸条分别引自《大风》72期,1940年8月5日;74期,1940年9月5日;76期,1940年10月5日;77期,1940年10月20日。李拓之总能透过犯罪者的病态表象找到背后促成这些病态行为更深层的原因,他在后来的组诗《题水浒传》中将“已见绿林帜似毛”的原因归结为 “皇帝风流臣宰贪”,“只为人间暴政存”,而被压迫者们“黑旋风起有沉冤”,只能走向极端残忍的“闪闪刀光悲雪恨”。⑧郑朝宗编:《李拓之作品选》,第130页。
回到文本,正是由于李拓之对权贵与被欺压之弱者生活状况的熟悉,这些异常可怕的施虐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经历得以在作品中深刻重现。鱼玄机在被遗弃后,渴望“有情郎”的意志从未得到令其满意的贯彻,其施虐和杀人的行为之更深层动因,乃是回应隐含的以李补阙为代表的男性群体先在的戕害。顿悟梁山好汉“被虐待被迫害”的扈三娘(其本人既充当根本的施虐者,又充当受虐者角色,觉醒程度更高,因而并未走上向其他个体施虐的异化道路,下文还将稍作讨论)、断定“这班人(权贵)好像生来和穷苦下贱的人作对”的张献忠,以及明确了“贫困和死亡”原属“皇上、大臣及其他好战者所一手造成”的老妇人,则对导致自身食人行为的根本原由有了更清醒的判断。文本中施虐者的犯罪(即是违抗历史话语权力系统所制定的维持彼等强力贯彻的声明)表演,实际上是在挑战“声明(statement/énoncé)制定者”的权威,旨在推翻“使当下意识形态永存的意念(法律的实质)”。⑨[德]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林中路》,第259页。
李拓之也曾对他笔下这群犯罪的病态人物之转变过程做过具有象征色彩的描摹。他在《寄友》一文中构设过一个走向“最黑最黑的坟中”的做着“无泪之泣”的抒情主体,它最终将“靓装的明镜”摔得粉碎,“呕出千万年的沉冤”,变成“有毒、有火”的“夜叉”和“鬼母”,用一把犀利的佩刀刺穿那皮下写着“骄矜”、“恣肆”和“压榨剥削同类的圣经宝典”的“喝血动物的心窝”,这也可看作李拓之自己选择“戴一顶军帽”的真实心理写照,李拓之个人的从军,和鲁迅的从文都有相同的、极为深刻的疗救大众的宏旨。这个曾经被视为“弱质的蚂蚁”的个体要在“流浪”和“逃亡”中将自己锻炼成“粗糙犷悍”的“人样”。①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风》第4期 ,1938年4月5日。李拓之后来曾为杀人不眨眼的李逵辩护 “板斧偏能饶孝子,黑爷爷岂杀人精”。②李拓之:《咏水浒人物》,郑朝宗编:《李拓之作品选》,第133页。迈母饥童将得到这个残忍而公正的“佩刀者”的庇护,而那喝血的野兽,也会受到他的报复和惩罚。
但令人叹惋的是,民族的癫狂史并未因无数觉醒的佩刀者的出现而终结。数年后,李拓之塑造的鱼玄机和张献忠之流皆走向了持刀的道路,却没有“仁慈的刀光火色”,③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风》第4期 ,1938年4月5日。在博爱精神的贫乏中,在对“人性”的淡漠中,在“不健全的心理和气质”④李拓之:《焚书·序言》,上海:南极出版社,1948年版,第4页。的钳制下,终于没能将“菡萏花的芳香和热息”播满“全人间”,而成为了个人嗜欲奴役的妖魔,成为了没有跳出同一历史型构的吃人者。⑤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风》第4期 ,1938年4月5日。这无疑体现了李拓之在通过历史文献审视民族心灵史时流露出的悲观。
仅就川人吃辣一事就能在一霎间联系起《在酒楼上》有“辣酱要多”一句的李拓之,⑥姚苡(李拓之):《巴音(之二)》,《大风》第64期,1940年3月20日。也与《野草·题辞》中鲁迅交代的一样,时常“感到空虚”。⑦李又曦(李拓之):《随感录:空虚》,《人间世》第13期,1934年10月5日。在四维“虚廓而寂寥”之中,在“寂、沉、死”的氛围里谛听,他深刻地捕捉到过“白刃与肉的拥舞”,人间布好的“人吃人的盛筵”。⑧姚苡(李拓之):《深夜偶成》,《宇宙风·乙刊》第26期,1940年7月1日。李拓之曾将《狂人日记》解作“代表鲁迅一生的被迫害狂”。对“吃人”之发生的见证,与对自己“被吃”的恐惧也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李拓之笔下阴鸷的人物,而此中虐待和生成性的死亡无疑都具有象征意义,都是“白刃与肉的拥舞”中真切发生着的“吃人”。李拓之曾用与逝者对话的语气阐明自己追求社会变革的决心和抱负:“反对位置千万人痛苦之上的快乐……反对人奴役人,人剥削人,人吞吃人的不合理社会制度”。⑨李拓之:《致死者》,《民主论坛》第2卷第3期,1947年9月20日。
李拓之强调自己一直坚持“抽出式的,客观的,实在论的”的历史小说创作。因而,我们可以说他拆分了历史文献的形式与内容,在可以确信的时空轮廓形式内,沿着时空的框架,进入了历史中无前人涉足的、尚未图像化的罅隙。李拓之渴望在“历史行程一段”中,摆脱法朗士所谓之“播弄宇宙之大畚”的“鬼手”,去“做一个旅行家”,这既是一次“抓取机缘”的“游泳”,又是顿悟“此生之可贵,不可再得”的修行,在当时中华大地的游走然也,对历史之罅隙的追探亦然。⑩姚苡(李拓之):《汨罗江畔》,《见闻》第2期,1938年8月20日。按:《见闻》为林憾庐主编,半月刊,同年10月12日日军攻陷广州,随后林憾庐、巴金等前往广西。该刊仅出四期,维持未满两月。从《焚书》之第一个封建王朝肇始,到《催哀》中随着张献忠败亡而崛起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登上历史舞台,权贵吃人的历史无比血腥,而觉醒造反者也仅仅只是做着“我若为王”的迷梦,即便推翻了现有的制度,不过是建立另一种吃人的秩序,使自己成为合法的吃人者。共时上审视,我们可以把握吃人的具体呈现方式。除了上吃下、贵吃贱所体现的社会历史等级型构外。我们还可看到“遭到迫害的弱者”变为“佩刀者”却向着其他个体施以毒手,觉醒者无法跳出同一历史型构,没有承担起社会变革的责任,反而通过“吃其他个体”在心理上寻求补偿,在一定范围内完成一种以罪行对抗社会的行动,追求一种病态的相对公正。李拓之以自己少年牢狱经历写成的长篇小说《在羊圈里》,向世人揭露了一个隐秘的人吃人的阴暗王国,狱卒对囚犯们的勒索、殴打和侮辱还在其次,最令人惊心的是囚犯之间的恃强凌弱,作者冷静地呈现着一个“鼠髭的矮胖子”如何“胜利似的”,“微笑”着讲述着自己对一名“同性的幼童”的性虐,男童“声声叫着”,“血珠染红了葱白的短裤”,而从牢卒眼里看这残忍的行为却是极为“平常的”,这样的对更弱者的虐待和性欲宣泄每天都在循环上演。①李又曦(李拓之):《在羊圈里》,《众力》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25日。矮胖子、鱼玄机、张献忠等人简直都可以看作欺负尼姑的阿Q的翻版。自己被吃的结果是转嫁痛苦,再吃更弱小的人。鲁迅曾高呼过“救救孩子”,但孩子是否真的得救了呢?历史与现实交叠在一起,李拓之悲观地捡起鲁迅的大纛,面向着可怕的吃人循环,向着同代人拼命呐喊。
李拓之对虐待和死亡的“再书写”,是相对于古典文献记载的,其意义在于引起人们的战栗,高扬“生之可贵”,使得人们能够警醒,能够走出辩证法似的无限吃人的循环。李拓之曾言:“成败已随烟月改,兴亡都付水云移”,是故他要“难得稗官逾正始,不教陈寿独能文”。②李拓之:《题三国演义》,郑朝宗编:《李拓之作品选》,第134页。历史可以看作“大众利用实存的文献以重温往事的共同心态”,而为权力话语所支配的文献是一种事后记载,“基于文献我们重建过去”,但是在此过程中“文献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过去本身”。③[法]米歇尔·福柯著,王德威译:《知识的考掘》,台北:麦田图书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74页。很多时候它会把我们对历史之真相与本质的把握引向歧途。仅以鱼玄机故事为例:皇甫枚《三水小牍》将鱼玄机之情欲简单解释为 “蕙兰弱质,不能自持”,而绿翘更是大义凛然地慷慨陈词 “实自检御,不另有似是之过”。虐待场面仅“裸而笞百数”五字,一带而过,绿翘似乎全无痛感,“但言无之”。临死之前还能慷慨陈述一番荒淫的鱼玄机“求三清长生之道”终不可得,自己“誓不蠢蠢于冥冥之中”的豪言。而描写绿翘的死亡更是模式化的“言讫,绝于地”。④皇甫枚:《三水小牍》,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2页—34页。文献的写作者不可能在场,那么这文献用语与绿翘少女身份的不相符合,只能解释为,历史不但缺席了,历史的位置也并未被为客观化的追求所填充为一种理想的答案,历史的位置已经被后发的、维护某种权力话语的解释所占领。孙光宪的《北梦琐言》中记载:鱼玄机“自是纵怀,乃娼妇也”,“竟以杀侍婢为京兆尹温璋杀之”,不但记叙极其简略,而且还夹带着侮辱性的判词。⑤孙光宪:《北梦琐言》,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6页。《唐才子传》和《唐诗纪事》则完全略过了鱼玄机笞杀绿翘之事。再如,写安史之乱黎民困厄的惨景,《旧唐书·郭子仪传》记载史思明陷魏州后,黎民生之多艰,仅“城中食尽,易子而食”八个字来表述。其他文字全在称颂李光弼、郭子仪的雄才大略。而写久陷敌手的洛都也仅仅只用了“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荆,豺狼所号”一句。⑥刘昫:《旧唐书》卷一百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53页、第3457页。这样高度抽象的历史描摹、无视个体死生的事后总结,消解了历史本该给人的战栗感和警示性。这些封建时代的历史文献以犯罪伏法的团圆模式展开,先在地确定了偏颇的立场,遮掩了这种无限互吃的暴力,以一种抽象的非图像化的轻描淡写,贱视个体施虐与受虐、给予死亡与被给予死亡,割裂每场惊心动魄的吃人飨宴之间的内在联系,将这些价值渴望结成的,漂浮海上的巨大冰山群系之顶,仅看作露出水面的,一只只各不相关的细小冰凌。
不仅认识到吃人之无限循环,还要探讨如何走出这个循环。李拓之在监狱中隐约看见过从古老的“幽狱的地底层”伸出“万千被冤屈的游魂与无数被构陷的厉鬼”的“髅手”喊着“来,算一算千古的账”。⑦李又曦(李拓之):《在羊圈里》,《众力》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25日。李拓之笔下的人物都具有集群意味的类型意义,是中华民族性格的集中体现,其互吃的被发现,无疑是对民族劣根性的一次精确解剖和诊断。“隐含的作者”有取舍地讲述他所目击的故事。鱼玄机、张献忠之死证明了妄图通过个人意志或个人意志指导集体复仇的失败,《遗袜》中老妇具有崇高感劝谏、警醒帝王之行为的意义在帝王“把玩遗袜”的滑稽中消解,印证了在历史暴力话语权力型构内进行改革的失败。《阳狂》《焚书》中的被统治者虐待的人们,通过掩蔽个人价值(老儒生的隐于深山)和自虐行为(痛饮与服致幻剂)表明自身对统治者的无威胁,来规避死亡,但这亦是一种消极的在保持生命情况下的对抗(但这种对抗是无话语权的对抗,因而无法变革社会型构)。隐含的作者目睹了“棉絮中”躲藏的“气喘吁吁”的老儒生,与“药性爆发”,“崩倒在地”的刘伶。他们均在话语缺失的处境下,痛苦地退场。
那只1938年在《大风》旬刊第四期上匍匐爬行的蚂蚁,后来迈着“整齐的步调”,爬进了“蚁阵蚁群中”,它见证着无数“弱质”个体“使脆弱变成粗壮、绮丽化为硬朗、阴郁转向光明”。①姚苡(李拓之):《寄友》,《大风》第4期 ,1938年4月5日。李拓之曾在民族危亡之际呐喊、呼吁着“无千无万的伤亡病苦”走过“尸林火窖”团结在一起勇敢战斗。②姚苡(李拓之):《巴山的夜雾》,《宇宙风》第92期,1940年4月16日。承接着五四思想之两歧性的李拓之既注视被压迫的个体的反抗,同时又明确发现个体之解放的途径乃是将反抗的力量投身集体,而集体反抗又以个体解放之获得为要求。李拓之认为,只有当“束缚人性的阶级生活解除”,高扬“生之可贵”和孕育作为“历史真实”的“没被弯曲”的“真正人性”才可能实现。③李拓之:《焚书·序言》,第5页。《文身》与其他几篇不同,扈三娘用身体感受虐待,最终发现了自己、乃至梁山好汉群体都是被压迫与被侮辱者,认识到疼痛与审疼痛为美者两个阶层在历史进程中不可消解的尖锐对立。她得以跳出历史暴力话语权力型构的藩篱,完成了对同一阶级被压迫者在身份上的认同。明确了“文身”的存在,和被人们视为常物恰恰是一种疯狂和文明的含混不清,恰恰说明了不知从何时起,疼痛加身者旁边存在着数量极为巨大的欣赏者,他们在对野蛮的强力效果的盲视、在非感同身受中进入集体施虐的狂欢。隐含的作者在此处并未像其他几篇作品中目睹了觉醒者的死亡(肉体消灭)或退场(被剥夺话语权利),而是在一丈青的嘶吼、周遭一切惊恐的撼动中结束,这与古典小说文本中扈三娘在征方腊中惨死形成两个平行图景,这或许是李拓之有意在叙述中留下的一丝理想的光亮。古典文学修养深厚的李拓之在《水浒绰号解》中指出,扈三娘绰号当作“一障青”,周密《齐东野语》载“女而为盗者,障其面目”,相谓曰“一障青”。如此看来这个觉醒而并未走向吃人的奇女子是“齐鲁一代通名”,在李拓之看来是集体与个体统一的双重视域内的人。④李拓之:《水浒绰号解》,《京沪周刊》第1卷第14期,1947年4月13日。这或许就是李拓之理想中那个刺杀喝血动物、同时具有“仁慈的刀光火色”的集体中的佩刀者之一处更为清晰的影像。
李氏曾明确指出自己心目中“民族性最优良的解释”,乃是除了“坚贞和硬朗”外,还具有“团结、勇敢、富于反抗”,同时没有“叩头打拱的奴性”和“损人利己的自私性”。⑤姚苡(李拓之):《南国琐话》,《宇宙风》第63期,1938年3月11日。这是他针对民族历史上不断发生着的,充当“国粹”的虐待与生成性的死亡之循环(即吃人的循环)开出的一剂“扬此弃彼”的猛药。⑥李又曦(李拓之)《在羊圈里》,《众力》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25日。见第116页,此为李拓之受过辩证法影响的证据。
认为“难得稗官逾正始,不教陈寿独能文”⑦李拓之:《题三国演义(第二首)》,郑朝宗编:《李拓之作品选》,第134页。的李拓之,贵实而非贵文献地依沿着时空罅隙蜿蜒的历史想象,将不能直接觉知的存在者和自然的过去面貌推送到我们的面前,那些被蔽于文献的图景得以复活,被掩蔽的难以想象的残忍,在历史的阴影中得以抽离、再现。原来历史中,那些镜头纳物局限定型里、被尽力涂抹平整的记载中、庄严肃穆的伪饰内,竟可能包含着如此真实的残酷真相。李拓之冷静呈现着具有普遍意义的心灵符号和战栗而又超脱于战栗本身的思考,是饱含着反思苦难的无限人文关怀,那些被解放出来的虐待和死亡的难能可贵的具体图景。
李拓之的诸篇作品,既传达、呈现了在残酷历史阴影面前叙述者的战栗,另一方面,又做到了不仅仅驻足于“揭示”使人战栗的图景,还在此基础上超脱于战栗感,理性地思索着这些虐待与生成性的死亡背后深刻的行为动因和社会奥秘。具有象征意义地,它们都作为民族劣根性之“吃人”的隐喻。从1918年《狂人日记》发表到1948年《焚书》出版,我们似乎可以把捏到某种传承关系。而李拓之笔下隐含的叙述者则沿着狂人的足迹,沿着历史的车辙回到过去,开始了一场访问吃人现场,并全程展示“无限吃人”图景的冒险。“汲古何曾不鉴今”,①李拓之:《题聊斋志异》,郑朝宗编:《李拓之作品选》,第137页。虐待狂与杀人者此起彼伏的残忍历史,在李拓之进行小说创作的年代还在继续。李拓之的经验世界与历史真实的阴影王国在此处统一为一个整体,其作品现实的人文关怀亦更加深沉博大。
从李拓之对民族历史的持续审视,到其触摸受虐与死亡威胁、目睹社会中之种种惨景的个人体验积累,我们有理由说,他之所以热衷于书写死亡,是基于对人类生命之宝贵的深刻认识。书写历史中死亡的残酷,是为高扬此刻生命的可贵,书写那些触目惊心的虐待,则是借施虐和受虐的人际失范来审视民族祖先那些歇斯底里的症候,那些被遮蔽的疯狂行止。李拓之以疗救的目的呈现历史中人的虐待与死亡,完成了一次对民族精神的直达病灶的外科手术,虐待与死亡作为症候被摆到我们的面前,成为有待我们进一步体认、深思、剖解的启示录。
【责任编辑 王宏林】
朱天一,广西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