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雯佳
文白杂糅的诗歌“语体”
——以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为中心
萧雯佳
本文考察周作人《儿童杂事诗》所呈现的文白杂糅“语体”,揭示民俗学、传统诗词及笔记是如何渗透进诗歌的言语艺术。从俗的层面来看,周作人在《儿童杂事诗》里大量采用孩童口语,其兴趣落脚于言语、名物及风俗的相互交融,延续了拟编《绍兴儿歌述略》时的思路。书面语方面,周作人从文史记载,尤其是古诗词中钩沉出不少描摹儿童生活的精彩诗句,然后将它们镶嵌到诗里,在保留古代儿童生活的史料碎片之际,将文言成分融入白话语体当中。此外,儿童生活诗的诗注受到韵文式的风土志影响,多采用质雅文言,诗文之间形成另一种互文关系,并构成丰富的语言张力。
杂事诗;言语艺术;地方性;孩童口语;传统诗词
在新旧体诗转换的过程中,诗歌语言的革新是核心的讨论点。晚清的诗界革命主将梁启超与友人一度尝试过 “新学之诗”,即以诗歌形式来表现新学,将改造自欧洲语、佛典语等的新名词大量融入旧体诗。这一尝试虽然过于激进而宣告失败,但已着眼于“改变语言用语的构成成分”①参阅夏晓虹:《“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梁启超诗歌研究》,《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2页。。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自序》则主张诗歌语言“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来表现“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②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上册,第3页。,周作人对此颇为认同。延续到新诗讨论中,周作人在1922年6月的 《晨报副刊》杂感上发表过《丑的字句》,回应梁实秋《读〈诗底进化的还原论〉》的观点。梁实秋在评论俞平伯的文章时,提出“诗是贵族的,要排斥那些丑的”,并认为“世界上的事物,有许多许多——无论是多数人或少数人的所习闻的事物——是绝对不能入诗”③梁实秋:《读〈诗底进化的还原论〉(续)》,《晨报副刊》1922年5月28日。。周作人反对新诗也遵循“雅手而俗口”的规则,并以“传说中的刘郎不敢题糕字”为例,反驳了这说法的荒谬性。④仲密(周作人):《丑的字句》(1922.6.2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2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82-684页。关于这场争论,可参阅小川利康:《周作人与小诗运动》,《现代中文学刊》2016年第4期。
关于诗歌语言与体式,周作人不直接以文言或白话作为划分新旧体诗的标准,而是关注二者怎么在模仿与独创之间寻求融合。在《新青年》时代的新诗作者中,周作人曾表示沈尹默与刘半农最具有诗人天分,赞赏沈尹默的《秋明集》“驾御得住文言”而刘半农的《扬鞭集》“驾御得住口语”,两者语言差异很大,但在本质上皆是“现代的新诗”⑤周作人:《〈扬鞭集〉序》(1926.5.30 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4 卷,第 635-636 页。。至于理想中的语体,周作人在1928年替俞平伯的散文集《燕知草》写跋时,曾经提出一方案:
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我说雅,这只是说自然,大方的风度,并不要禁忌什么字句,或者装出乡绅的架子。⑥周作人:《〈燕知草〉跋》(1928.11.22 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5 卷,第 518 页。
在此,周作人强调“有雅致的俗语文”须要有杂糅与调和的工序,并不能直接将之等同于口语,这道理同样能运用到诗歌语言上。由于关注民歌与歌谣研究,加上喜好民俗学,周作人较早地意识到俗语的价值。他为刘半农采集的民歌集《江阴船歌》作序时,感慨地表示:
久被蔑视的俗语,未经文艺上的运用,便缺乏了细腻的表现力,简洁高古的五七言句法,在民众诗人手里,又极不便当,以致变成那个幼稚的文体,而且将意思也连累了。①周作人:《〈江阴船歌〉序》(1919.9.1 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2 卷,第 172 页。在周作人眼中,俗语不仅仅囊括方言与口语,还承担着记载地方风土或名物的特定功能。语言与民俗形成相辅相成的关系,不能拆开来单独分析。如他所说:“普通提起方言似乎多只注重那特殊的声音,我所觉得有兴趣的乃在其词与句,即名物云谓以及表现方式。”②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1936.4.18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7 卷,第 179 页。名物的学名、俗称、方言等称谓,牵涉不同的知识体系的传承,而周作人因个人趣味及受日本民俗学的影响,对与乡土传承相连的方言或口语尤为重视。
《儿童杂事诗》是周作人“老虎桥杂诗”系列里较晚期的作品,其中甲编“儿童生活诗”和乙编“儿童故事诗”写于1947年6月至7月间,丙编“儿童生活诗补”则是1948年3月抄录旧作时酌量增加,共计72首。《儿童杂事诗》于1950年2月23日至5月6日在上海《亦报》连载,采用“东郭生”为笔名,并配有69幅丰子恺的插图。在“儿童生活诗”里,周作人的语言素材选自孩童日常生活里“吃”与“玩”这两大活动,将孩童口语嵌入诗歌语言当中,既开拓了新鲜的表现领域,也增添了新的视角来观察世界。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1875-1962)曾提出,以往史学忽略了平民的生活文化,认为日常生活是卑下或平凡的,没有记录的必要,而民俗学的使命则是通过对民俗资料的采集来揭示平民的历史。③参见[日]柳田国男著,王晓葵、王京、何彬译:《民间传承论与乡土生活研究法》,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周作人向来钦佩柳田国男的文章与学识,从留学时期开始搜求与阅读柳田国男的民俗学著作,归国后订阅《乡土研究》刊物。柳田国男所推行的日本民俗学注重平民生活,其中也不乏对儿童生活的关注,《乡土研究与乡土教育》一文提到:
少男少女是最好的丰富而无意识的史实保管者。儿童的心中留有过去的影子。过去,儿童承担了古物管理者的角色,对此,我们应该心存感谢。观察儿童的每一个动作,就会发现其中所蕴含的丰富内容,足以写一篇很好的论文。④[日]柳田国男:《乡土研究与乡土教育》,转引自刘军:《日本文化视域中的周作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96页。
基于儿童的重要性,柳田国男也呼吁研究者关注“幼小者之声”,重视孩童在生活中创造的语汇,因为幼儿语很可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记录平民的历史生活。周作人对柳田国男提出的观感,即“古昔的传统的诗趣在今日都市生活里忽而断绝”颇有同感,并认同对方将原因归咎于“平常人心情不被珍重纪录,言语文章的用法有严酷的限制”⑤周作人:《幼小者之声》(1935.10.27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第822页。。
在柳田国男的潜在影响下,周作人曾经积极地搜集遗留在儿歌与歌谣当中的“幼小者之声”。他在绍兴时期除了撰写《儿歌之研究》的论文,也打算辑录一本《越中儿歌集》。在1962年的《民间文学》第6期上,周作人发表了《一点回忆》,交代自己屡次动念辑录,但此集子始终停留在稿本状态的来龙去脉。⑥延伸讨论,可参阅陈泳超:《周作人〈童谣研究手稿〉考述》,《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11期;《周作人手稿〈绍兴儿歌集〉考述》,《民间文化论坛》2012年第6期。1936年前后,歌谣研究会在胡适主持下复兴,并改名为歌谣整理会。当时,周作人打算将稿本修订出版,因此,提前写下《〈绍兴儿歌述略〉序》,供稿给刚复刊的《歌谣》2卷3期。这篇序文里,周作人特意介绍了柳田国男在1934年8月出版的讲学记录稿《民间传承论》,并从第八章《言语艺术》中摘录了论水马儿的名称时的一小段论述:“命名者多是小孩子,这是很有趣的事。多采集些来看,有好多是保姆或老人替小孩所定的名称。大概多是有孩子气的,而且这也就是很好的名字。”①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1936.4.18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7 卷,第 181 页。当时周作人想笺注绍兴儿歌,最感兴趣的即是言语、名物及风俗这三方面,并提出文言中的语音部分也应该记载下来。《儿童杂事诗》可谓延续了当年未了的心愿,周作人在诗文中保留颇多俗称与小儿语,有些诗注还记录下特殊词汇的不同读音,例如:
新年拜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
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
注云,“荸俗语读如 ‘蒲’,国语读作‘毘’,亦是平声。 ”②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甲之一 新年》(1947.7作),《儿童杂事诗笺释》(附一九五四年写本),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
除此之外,《甲之十五 夏日食物》的诗注亦记录“苓俗语读作上音,但单呼茯苓,则又仍作平声读也”③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甲之十五 夏日食物》(1947.7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32页。,交代名物在读音上的差异。周作人在1923年撰写《歌谣与方言调查》一文时,就提到搜集歌谣不得不面对“俗语有音无字”或“如照国音读去,便又不成话了”④周作人:《歌谣与方言调查》(1923.11.4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第236页。的窘境,而他计划为绍兴儿歌作笺注时,也提过“歌词都想注音,注音字母发布了将二十年,可惜韵母终于还未制定”⑤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1936.4.18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7 卷,第 181 页。。在录音设备还未完善以前,记录下地方方言的读音确实是一道难题,只能依赖同音字、罗马字或切字来局部解决。
从周作人遗存的《童谣研究稿本》来看,“童谣论资”分目下辑录了关于歌谣、游戏及儿童一切事,其中一小部分可与《儿童杂事诗》对读,例如:
四、又放鹞童戏,即纸鸢似鹞,飞不甚高,两翅挺直,见《七修类稿》。案今有胡蝶老鹰各鹞,方者名瓦片鹞,似以老鹰鹞为最古,二月中放之,至三月乱头风,即不复可放矣。⑥周作人编、鲍耀明整理:《童谣研究稿本》,《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9期。
这段材料在“案”后详细介绍了风筝的各种形状及放风筝的合适季节,撰写者对绍兴儿童早春二月放风筝的习俗相当熟悉,相信出自周作人之手。他的早年日记留下不少购买各类风筝的开销,与弟弟周建人一样喜好放鹞。在儿童生活诗中,周作人换了另一种形式来复述:
鲇鱼飘荡日当中,胡蝶翻飞上碧空。
放鹞须防寒食近,莫教遇着乱头风。
注云,“鲇鱼胡蝶皆风筝名,俗称曰‘鹞’,因风筝作鹞子形者多也,小儿则重叠其词呼之曰‘老鹰鹞’。”⑦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甲之五 风筝》(1947.7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12页。
周作人有时候借用诗的形式,但他强调“其本意则与用散文无殊”,甚至认为《儿童杂事诗》“实在乃只是一篇关于儿童的论文的变相”⑧周作人:《儿童杂事诗序》(1947.8.5 记),《儿童杂事诗笺释》,第 1 页。。倘若将《儿童杂事诗》放置在笺注《绍兴儿歌集》的延长线来看,这一说法自有其道理,周作人在诗中呈现的儿童生活始终离不开言语、名物与风俗这三大范畴。
另一方面,周作人对于言语、名物及风物的喜好,也与其长期关注的乡贤著作有关,他在搜集、阅读与整理中,逐步建构起自身的乡土知识体系。清代会稽的范寅(号啸风,别署扁舟子,1827-1897)编著《越谚》时,苦心搜集越地的方言俗语与民歌童谣,分编为上、中、下三卷,按《语言》《名物》及《音义》三大类划分,而周作人拟编的《绍兴儿歌集》在整体框架及观念上皆有借鉴。①关于周作人与《越谚》的讨论,可参阅谢友中:《周作人与〈越谚〉》,《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此书光绪四年(1878年)著成,北京的来熏阁书店在1932年根据旧版重印,当时周作人曾积极推动此事,并写下《〈越谚〉跋》为附录。周作人在文中提到,《越谚》特点在于“全以俗语为主,随语记录,不避俚俗”②周作人:《〈越谚〉跋》(1932.11.26 作),侯友兰等点注:《〈越谚〉点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 375 页。,而1936年4月的《〈绍兴儿歌述略〉序》则引其自序的一段话——“寅不敏又不佞,人今之人,言今之言,不识君子安雅,亦越人安越而已矣”③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1936.4.18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7 卷,第 179 页。,对此深表同感。周作人的儿童生活诗“就平生最熟习的民俗中取出,自多偏于越地”④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甲编附记》(1947.7记),《儿童杂事诗笺释》,第52页。,在名物、语言方面杂糅不少孩童熟悉的俗称俚语:
下乡作客拜新年,半日猴儿着小冠。
待得归舟双橹动,打开帽盒吃桃缠。
注云,“新年客去,例送点心一盒置舟中,纸盒圆扁、形如旧日帽盒,俗即以纸帽盒称之,合锦点心中以核桃缠、松仁缠为上品,馀亦只是云片糕、炒米糕之类而已。”⑤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甲之三 下乡作客》(1947.7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8页。
周作人借助乡下常见的“帽盒”,将小孩的馋嘴相描绘得活灵活现。其注释长达60字,着力向读者解释何谓“帽盒”,除了名称来由,还捎带介绍孩童最感兴趣的吃食,读起来富有生活气息。
在同性质的地方书籍里,汪曰桢撰于光绪三年(1887)的《湖雅》亦详记一地方风物或言语,但周作人将之归类为“所谓亦雅诂之支流”⑥周作人:《〈越谚〉跋》(1932.11.26 作),《〈越谚〉点注》,第 375 页。。相较之下,《越谚》著者范寅多少受乾嘉学者重视实证的精神所影响⑦参阅寿纪芳:《〈越谚〉的注释特色》,《辞书研究》1990年第2期。,其采纳的词条与注释多属实地验证或亲耳听闻,具备民俗研究的雏形,是周作人尤为钦佩的“乡先生”之一。早在1915年,周作人就于《绍兴教育月刊》第5期的《读书杂录》中写过介绍性文章《范啸风》,《越谚·卷上 语言》有一分目为“孩语孺歌之谚”,当时正在搜集越地童话、儿歌的周作人对范寅超越时代限制的眼光给予了高度评价,赞赏“《越谚》中之童谣可五十章,重要者大旨已具,且信口记述,不加改饰,至为有识,贤于吕氏之《演小儿语》远矣”。⑧启明(周作人):《范啸风》(1915.3.20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1 卷,第 404 页。在1932年写《〈越谚〉跋》时,周作人更是生动且具体地介绍了范寅那具有采风性质的搜集方法,即“他编《越谚》时,召集近地的小孩唱歌给他听,唱后便请他们吃夜糖。到了晚年,他常在灶下烧火,乞糕饼、炒豆等为酬”。⑨周作人:《〈越谚〉跋》(1932.11.26 作),《〈越谚〉点注》,第 376 页。周作人拟编的《绍兴儿歌集》是在《越谚》“孩语孺歌之谚”的基础上继续辑录,而他晚年创作的《儿童杂事诗》有五首分别在诗或注释里嵌入儿童歌、北京儿歌或绍兴歌谣,例如:
阶前喜见火萤虫,拍手齐歌夜夜红。
叶底点灯光碧绿,青灯有味此时同。
注云,“越中方言称萤火为火萤虫。儿歌云,火萤虫,夜夜红。”⑩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丙之八 火萤虫》(1948.3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120页。
有意思的是,周作人在注释中保留了儿歌原文,在诗句里则汲取儿歌的语言素材,很自然地将其融入七言绝句的诗歌形式里。比起《越谚》或《绍兴儿歌集》的辑录性质,《儿童杂事诗》通过改编,将在文类等级中属于边缘的童谣、儿歌与正统诗歌中的绝句相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将其雅化又不失原旨,这做法可谓独具匠心。
此外,语言与文字皆承载着传递知识的功能,只是两者的传播方式有所不同。要将口耳相传的口语纳入书面语当中运用,须要依赖文字作为中介。在《〈越谚〉序》里,范寅提出最理想的状态是“使言之于口者,悉达之于笔,淹雅者通今,谫陋者博古”⑪范寅:《〈越谚〉序》,《〈越谚〉点注》,第 3 页。,并在书后所附录的《论雅俗字》一文中继续强调“不能守古雅而止者,从俗变通以合时宜也”①范寅:《论雅俗字》,《〈越谚〉点注·附录》,第329页。。周作人曾指出这篇文章的观点很通达,1951年他在上海《亦报》的《饭后随笔》栏目发表《〈越谚〉的著者》时,亦称“在卷下附论中有一篇论雅俗字的文章,以为天地生人物,人物生名义,名义生字,不能因其俗造而抹杀也”。②十山(周作人):《〈越谚〉的著者》(1951.5.16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11 卷,第 247 页。周作人相当看重方言、俗称等的表现力,特别是在名物方面:
辞汇中感到缺乏的,动作与疏状字似还在其次,最显著的是名物,而这在方言中却多有,虽然不能普遍,其表现力常在古语或学名之上。如绍兴呼蘩缕曰小鸡草,平地木曰老弗大,杜鹃花曰映山红,北平呼栝蒌曰赤包儿,蜗牛曰水牛儿,是也。③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1936.4.18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7 卷,第 181 页。
古书《尔雅》《禽经》虽然也记载鸟兽草木虫鱼等名物,但其弊端在于读者“今不知其物有无,出见其物,又不知其在书中为何”④史梦兰:《止园笔谈》,引自药堂(周作人):《蟋蟀之类》(1939.10.16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8 卷,第 211 页。。1939年10月,周作人的《蟋蟀之类》这篇“看书偶记”刊登在《实报》,文中以清代多隆阿撰《毛诗多识》举例,多隆阿在“蟋蟀在堂”条下误将俗名蛐蛐的蟋蟀、俗名油唧呤的油胡卢及俗称灶头鸡、灶壁鸡或驼背臧螂的灶马视为同类,周作人由此感慨:
以上三种小虫,乡里小儿无不知之甚审,而学者反不能辨,何欤?中国讲学论文太务严肃,孩童游戏,民间俗说,皆在所不顾,故非独不能眼学,亦并缺耳食,只于发策呫毕中求之,则所知自有限矣。⑤药堂(周作人):《蟋蟀之类》(1939.10.16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8 卷,第 211 页。
范寅在《越谚·卷上 语言》有类似的感叹,提到“世之学者辄以识字自负,岂知文字在后,语言在先;经史子集之文字尤后,方音州谚之语言尤先”⑥范寅:《越谚·卷上 语言》,《〈越谚〉点注》,第3页。。由此来看,《儿童杂事诗》以“孩童游戏,民间俗说”为主干,同时注重名物的雅名、学名、儿语、俗称等称谓,将孩童生活中接触到的鸟兽草木虫鱼与书籍记载联系在一起,“眼学”与“耳食”二者兼顾,实属难得:
辣茄蓬里听油蛉,小罩扪来掌上擎。
瞥见长须红项颈,居然名贵过金铃。
注云,“油蛉状如金铃子而差狭长,色紫黑,鸣声瞿瞿,低细耐听,以须长颈赤者为良,云寿命更长。畜之者以明角为笼,丝线结络,寒天悬着衣襟内,可以过冬,但入春以后便难持久。或有养至清明时节,在上坟船中闻其鸣声者,则绝无而仅有矣。”⑦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丙之十三 油蛉》(1948.3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131页。
由于捕捉虫豸对乡下孩童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游戏,儿童生活诗里同类题材的作品还有《苍蝇》《蟋蟀》《火萤虫》《虫鸟》《绩縩婆》 及 《蠛蠓》,共计7首。1934年7月,周作人在评价钱步曾刊于道光甲申(1824)年的《百廿虫吟》时,提到咏物诗里“难得一百二十章诗都是咏虫的”“好些说明,简单地叙述昆虫的形状”,最难得的是弥补了许多虫豸不见著录的遗憾。周作人也坦诚自己对虫豸有偏好,“再说儿时的经验里,因为虫豸的常见与好玩,相识最多也最长久,到后来仍旧有些情分”。⑧参阅周作人:《百廿虫吟》(1934.7.3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第353页。
总而言之,周作人对孩童的关注在言语文字上有所体现,并与民俗学、风土志等有一定关联,彰显多层次的趣味与关怀。研究者常峻采取文艺民俗学的研究路径,评价“周作人从民俗学视角观照文学的思想,决定了他将民俗与文学相融的创作主旨,也形成了他文学创作题材的丰富多样”⑨常峻:《周作人文学思想及创作的民俗文化视野》,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68页。,这一说法颇有见地。对提倡杂文学的周作人而言,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启发他关注“幼小者之声”,而绍兴乡先生范寅对乡音与孩语孺歌持有通达的语言观念,促使他关注起言语、名物与风俗的互动关系。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延续了他拟编《绍兴儿歌集》与笺注《绍兴儿歌述略》的想法,将乡音与孩童口语纳入杂事诗创作,可算是水到渠成的成果。
与其他旧体诗或新诗相比,《儿童杂事诗》的特征在于打破文本的封闭性,旁涉众多文体,必须将之放置在各种延伸的文本链接中作诠释。乙编有24首“儿童故事诗”是“以文史中涉及小儿诸事为材”,其中借用了不少传统诗词描摹儿童生活的佳句,将之改写或直接嵌入诗句里。这种合成法不仅牵动诗歌语言互涉的问题,反过来也影响读者对原诗的阐释,形成有趣的文本对话关系。从杂事诗采纳七言绝句的诗歌体式来看,周作人对于传统旧体诗的诗学资源并非一味排斥,而以较开放的状态从中汲取养分。研究者杨志琨在解析周作人的诗词时提到,杂诗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遵从旧诗韵律的限制,但其语言更平易、通俗与明白畅晓,近乎口语白话。他认为周作人所谓的“打油诗”落实到语言形式上,形成了一种“新的近乎散文诗的旧体诗”①参阅杨志琨、宋红芳编著:《周作人诗词解析》,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1922年3月,周作人在《晨报副镌》谈论新诗的未来走向时,在《古文学》一文中谈道:
古文学的研究,于现代文艺的形式上也有重大的利益。虽然现在诗文著作都用语体文,异于所谓古文了,但终是同一来源,其表现力之优劣在根本上总是一致,所以就古文学里去查考前人的经验,在创作的体裁上可以得到不少的帮助。②仲密(周作人):《古文学》(1922.3.5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2 卷,第 527 页。
周作人提出古文学可作为现代诗文著作的历史参照,语体文虽然“异于所谓古文,但终是同一来源”,他更看重的是前人作品中的表现力。具体落实到诗歌上,他在1923年4月为刘大白即将出版的诗集《旧梦》作序时,关注到新诗人对旧体诗的态度有些两极化:
现在的新诗人往往喜学做旧体,表示多能,可谓好奇之过。大白先生富有旧诗词的蕴蓄,却不尽量的利用,也是可惜。我不很喜欢乐府调词曲调的新诗,但是那些圆熟的字句在新诗正是必要,只须适当的运用就好。③作人(周作人):《〈旧梦〉》(1923.4.12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3 卷,第 54-55 页。
与其彻底摒弃或否定旧诗的价值,周作人提出不如运用旧诗词的精练语言,将那些百般锤炼的字句适当地吸纳到新诗当中。古诗词里不乏描摹家中稚儿幼女情态的精彩诗句,而周作人希望能钩沉这些“圆熟的字句”,保留古代儿童生活的史料碎片之余,也间接地提炼新诗的语言表现能力。
周作人在监狱时期并没有中断阅读、翻译与写作的习惯,按《老虎桥杂诗》的不同诗序所透露的情况,他除了读《说文》段氏注、利亚的诙谐诗来排遣郁闷,也借助探监人捎带书本入狱或向狱友借书。就与传统诗词相关的书籍,他在1946年6月中旬作了三首《纪梦诗》,诗序提到“予读诗苦不记忆”,后有“旧学生章瑞珍女士送《古唐诗合解》来”及“借韦有徽君陶集视之”④周作人:《忠舍杂诗·纪梦诗》(1946.4.19记)(据谷林抄本补入),《老虎桥杂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等,通过这一线索可窥见周作人涉及古诗词的作品并非全凭追忆,而是手边有书可查阅。搜集自古诗词、描摹孩童的一些佳句,在周作人写“儿童故事诗”时成了他再创作的诗料,并且在表现手法上有所变化:
《儿童杂事诗·乙之八 作钓钩》
乡间想无杂货店,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直钩无倒刺,沙滩只好钓泥鳅。
注云,“‘稚子敲针作钓钩’,杜句。案泥鳅本亦不易钓,姑趁韵耳。水边有一种小鱼,伏泥上不动,易捕取,俗名‘步泥鳅’,不知其雅名云何也。”⑤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乙之八 作钓钩》(1947.7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68页。
“儿童故事诗”有三首是以杜甫的诗句来扩写或拼凑而成的,其中《乙之八·作钓钩》里选取的“稚子敲针作钓钩”很早就被周作人视为描摹儿童生活的佳句。他在1923年介绍高岛平三郎编、竹久梦二画的《歌咏儿童的文学》时,曾感慨日本有极好的儿童诗而中国很难找到适例,“平常记忆所及的诗句里不过 ‘闲看儿童捉柳花’或‘稚子敲针作钓钩’之类罢了”①作人(周作人):《〈歌咏儿童的文学〉》(1923.2.11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3 卷,第 38 页。。周作人从杜甫《江村》七律中钩沉出这单句,将之扩写为独立完整的儿童诗,补写后呈现出更完整的儿童生活图景。他所增添的上句“乡间想无杂货店”近乎直白,含有诙谐成分,但符合七绝格律,因此,读起来毫不违和。周作人1963年写的 《杜少陵与儿女》一文刊于香港《新晚报》,文中赞赏“杜陵野老是个严肃的诗人,身际乱离,诗中忧生悯乱之气最为浓厚,写到家庭的事也多是逃难别离之苦,可是仍有不少歌咏儿童生活的部分”②岂明(周作人):《杜少陵与儿女》(1963.10.31刊),陈子善、鄢琨编:《周作人自选精品集——饭后随笔(下)》,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76页。。
除了单句扩写,“儿童故事诗”也参照传统集句的作法,将典故或出处不同的单句凑合且融汇成新的诗篇。不过,周作人并非严格遵守集句的条规,而是略为调整原句的语序或字数,以便更好地融入七绝句式,例如:
人生未老莫还乡,垂老还乡更断肠。
试问共谁争岁月,儿童笑指鬓如霜。
注云,“未老莫还乡,韦庄词句也。牧之《归家》诗云,共谁争岁月,赢得鬓如丝。”③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乙之十一 杜牧之》(1947.7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74页。
周作人的改写之作聚焦在老人与儿童的颦笑间,隐约可见忧生悯乱的思想与情感投射,但这情意并不显露。
在语言运用层面,周作人有时会将现代词汇突如其来地嵌入旧体诗,通过语言的异质效应来营造诙谐的诗歌氛围。在他看来,杂诗乃是探索“文字杂”的载体,其言说方式近乎 “我手写我口”,不拘牵于文言或白话诗的限制:
太白儿时不识月,道是一张白玉盘。
无怪世人疑胡种,蒲萄美酒吃西餐。
注云,“太白《古朗月行》云,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今人或有以太白为胡人,亦犹说墨子是印度人之比耶。”④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乙之九 李太白》(1947.7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70页。“葡萄”二字,1950年写成“蒲萄”,但1954年及1966年皆抄作“蒲桃”,在此用较早的版本。
此诗的开首二句取自李白拟乐府题的五言古诗《古朗月行》,将“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改写成七绝。有趣的是,周作人在后两句借助李白的籍贯历来说法不一,将唐代王翰《凉州词》的名句“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夜光杯置换成“吃西餐”,与前句衔接无缝,叙述上带有调侃、诙谐成分。他在诗注中还重提旧案,顺带调笑当年胡怀琛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墨翟为印度人辨》和《墨翟续辨》等考证文。⑤参阅钟叔河:《乙之九 李太白·笺释》,《儿童杂事诗笺释》,第71页。
另一方面,属于竹枝词这一脉的杂事诗与其他杂诗相比,在言语杂糅上更占据优势,韵文与注释的结合不仅扩大了诗歌语言与内容的承载量,也有助于扫清在韵文中使用口语、方言或俗称等词汇所造成的阅读障碍。周作人撰写《关于竹枝词》一文时,以黄公度《日本杂事诗》举例,提到王锡祺抄录其注为《日本杂事》一卷,刊入《小方壶斋丛抄》中⑥参阅周作人:《关于竹枝词》(1945.7.20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第584页。,可见诗注的重要性有时不亚于韵文,甚至可以独立成章。《儿童杂事诗》的诗注长短不一,有些注释在字数上超越了七言绝句,与韵语部分形成互补的对话关系,其重要性及体例不容忽视。从语言角度看,“儿童生活诗”有别于“儿童故事诗”,受传统诗词的影响成分不多,诗句正文大多属于口语化的白话诗,但其注释却受风土志、杂记等体例影响,以较质雅的文言写成,两者并置时构成了显明的语言张力。周作人曾经将百咏之类的竹枝词论述为“韵文的风土志”:
百咏之类当初大抵只是简单的诗集,偶尔有点小注或解题,后来注渐增多,不但说明本事,为读诗所必需,而且差不多成为当然必具的一部分,写得好的时候往往如读风土小记,或者比原诗还要觉得有趣味。①周作人:《关于竹枝词》(1945.7.20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第584页。
从竹枝词的发展史追溯,竹枝词下增添笺注的做法是在明末方逐步形成的风气,其作用在于“叙风俗、述地理、记历史”。到了清代推广开来后,进而成为竹枝词的一个重要文体特征。②参阅孙杰:《竹枝词发展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页。在上述三种载记中,周作人尤为重视“叙风俗”,并将其内容扩充至他长期关注的名物、风俗及言语。
研究者丁文分析周作人早年日记中的饮馔时,指出其壬寅(1902年)日记出现了一种新体例——“杂记”③参阅丁文:《文体与思想:周作人早年日记中的饮馔》,《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其内容主要是记述江南的食物蔬果。钟叔河将这时段的日记辑出九则且题为《江南杂记》,大致可看出其写作特征:
莴苣菜生食鲜脆,江南人用以煮肉,味如蒲子。(三月初四日)
六月中,江南人买小藕切片,瀹微熟、去水,加秋油醋拌食,以为馔。色淡紫可爱,味不甚佳。(六月十三日)④作人(周作人):《江南杂记》(1902.4.11 起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1 卷,第 10-11 页。
实际上,这类“杂记之笔”散见于周作人的早年日记,甚至在更早的1898年2月《戊戌在杭日记抄》就有相似的记录:
二月初五日,晴,燠暖异常。上午,食龙须菜,京师呼豌豆苗,即蚕豆苗也,以有藤似须故名,每斤四十馀钱,以炒肉丝,鲜美可啖。⑤周櫆寿(周作人):《戊戌在杭日记抄》(1898.2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第1页。
少年时期的周作人在日记中杂记不同时令佳节的食物蔬果及饮馔,并且关注传统小吃、草木虫鱼及家乡景物,这类题材虽然篇幅长短不等,但在日后穿插出现在不同的文体中,包括了三四十年代的散文、《儿童杂事诗》里的诗注、五十年代的《亦报》随笔等,可见周作人对地方民俗与自然风物的喜好,背后蕴含个人兴趣与民俗眼光。
1944年5月,周作人在《我的杂文(三)·小说与读书》里回顾小时候读过的书,提到“《唐代丛书》是杂学入门的课本”,这些机缘巧合下阅读到的杂书让周作人印象深刻:
《尔雅音图》《毛诗品物图考》《毛诗草木疏》《花镜》《笃素堂外集》《金石存》《剡录》,这些书大抵并非精本,有的还是石印,但是至今记得,后来都搜得收存,兴味也仍存在。说是幼年的书全有如此力量么,也并不见得,可知这里原是也有别择的。⑥知堂(周作人):《我的杂学(三)·小说与读书》(1944.5.21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9 卷,第 192 页。
对于记载花草类的书籍,周作人1934年4月在《花镜》一文提到西湖花隐翁,即陈淏子著的六卷《秘传花镜》对他的影响很大。此书卷三至卷六分成花木类考、藤蔓类考、花草类考及作为附录的禽兽鳞鱼类考,而周作人说早年日记里关于花草木的记载颇受《花镜》影响,“琐琐的记述其习性,却是不佞所独,而与不读《花镜》的族人不相同者也”⑦岂明(周作人):《花镜》(1934.4.2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6 卷,第 261 页。。他在1939年7月写《野草的俗名》时,从范寅《越谚》中选取了若干有绍兴土俗名的野草来增补注释,直到1947年为《儿童杂事诗》作诗注时,谈起花草木“兴味也仍存在”:
牛郎花好充鱼毒,草紫苗鲜作夕供。
最是儿童知采择,船头满载映山红。
注云:“牛郎花色黄,即羊踯躅,云羊食之中毒,或曰其根可以药鱼。草紫即紫云英,农夫多植以肥田,其嫩苗可瀹食。杜鹃花最多,遍山皆是,俗名映山红,小儿掇花瓣咀嚼之,有酸味可口。”⑧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甲之八 映山红》(1947.7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18页。
周作人在诗中记载的是孩童扫墓时采择花草来玩的情景,其诗注则“琐琐的记述其习性”,交代牛郎花、紫云英及映山红的俗称及功能。周作人曾赞赏《花镜》及《南方草木状》的记载“寥寥数行,却亦有致”⑨岂明(周作人):《花镜》(1934.4.2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6 卷,第 261 页。,借用来形容杂事诗中的这段诗注亦颇为贴切。
除了笺注性质的类书条目,周作人对中国旧书地理类中的杂记也很感兴趣,1945年1月在《十堂笔谈(九)·风土志》,他提到杂记的性质特殊,“本是史的资料,却很多文艺的兴味”①东郭生(周作人):《十堂笔谈(九)·风土志》(1945.1.16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9 卷,第 408 页。,所记的大都是一地方的古迹传说、物产风俗。他杂览过且喜欢的风土志,有明末刘侗著的《帝京景物略》、清末震钧记载北京风土掌故杂记的《天咫偶闻》、清代富察敦崇记叙清代北京岁时风俗的《燕京岁时记》及民国夏仁虎杂记清季所闻逸事的《旧京琐记》等。其中,“铁狮道人”富察敦崇撰的《燕京岁时记》刻于光绪丙午(1906)年,记载风俗、游览、物产、技艺四门。1936年1月,周作人在《〈燕京岁时记〉》一文提到此书的风俗与物产两门颇多出色的纪述,例如:
《燕京岁时记》记“萨齐玛等”
萨齐玛乃满州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形如糯米,用不灰木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芙蓉糕与萨齐玛同,但面有红糖,艳如芙蓉耳。冰糖壶卢乃用竹签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冰糖,甜脆而凉。②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物产》,引自知堂(周作人):《〈燕京岁时记〉》(1936.1.13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7 卷,第 32-33页。
1938年9月,周作人在《卖糖》一文中表示,“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并感慨关于这类记载“本乡文人以为琐屑不足道,外路人又多轻饮食而着眼于男女”③知堂(周作人):《卖糖》(1938.9.1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8 卷,第 33 页。。1948年3月,周作人补写《儿童杂事诗》丙编时,其中六首“儿童生活诗补”即专写“果饵”,记录绍兴一带的闲食:
儿曹应得念文长,解道敲锣卖夜糖。
想见当年立门口,茄脯梅饼遍亲尝。
注云:“小儿所食圆糖名为夜糖,不知何义,徐文长诗中已有之。以黑糖煮茄子,晾使半干,曰茄脯,切细条卖之。梅饼如铜钱大而加厚,系以梅子煮熟,连核同甘草末捣碎,范成圆饼,每个售制钱一文。”④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丙之二二 夜糖》(1948.3作),《儿童杂事诗笺释》,第148页。
周作人在《卖糖》一文也提过“敲锣卖夜糖”出自徐文长之诗,并详细地介绍绍兴夜糖的种类,与此诗形成互文关系。就写法来看,这诗注与《燕京岁时记》的“萨齐玛等”条目相似,不足百字的记载中囊括了食品称谓、形状乃至制作法,足见撰写者的知识丰富与文笔细腻。《儿童杂事诗》这种零碎小记的诗注看似信手拈来,但周作人深知这类沿袭《旧闻考》的条目不容易写,他在评价《燕京岁时记》时提到:
本来做这种工作,要叙录有法,必须知识丰富,见解明达,文笔殊胜,才能别择适当,布置得宜,可称合作,若在常人徒拘拘于史例义法,容易求工反拙,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举其所知,直直落落地写了出来,在琐碎朴实处自有他的价值与生命。⑤知堂(周作人):《〈燕京岁时记〉》(1936.1.13 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7 卷,第 31 页。
就其后续发展,周作人出狱后在上海《亦报》《饭后随笔》栏目连载的文章,篇幅限制在五六百字,里头虽有滥竽充数的急就之文,但其叙写饮馔的文章,如《红番薯》《湿蜜饯》《香酥饼》等,延续了对风土名物的长期关注,可谓扩充版的杂记之笔,写得朴实隽永。
整体而言,《儿童杂事诗》在言语层面上蕴含两套笔墨,“儿童生活诗”嵌入不少越地方言与孩童口语,而“儿童故事诗”则从传统诗学资源及文史记载中,钩沉佳句或截取关于孩童生活的情景来扩充或改写。此外,其韵文与诗注的语言风格也略有差异,杂诗韵文“用语也很随便,只要在篇中相称,什么俚语都不妨事”⑥知堂(周作人):《杂诗题记》(1947.9.20 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9 卷,第 669 页。,而其诗注中的杂记脱胎于《花镜》《燕京岁时记》等类书或风土志,“有韵的风土志”而采用质雅文言,两者相映成趣。放置在诗歌与语言的脉络来看,周作人曾借日本诗人与谢芜村“用俗而离俗”这绝妙之话,指出俳句“多用俗语,但自能化成好诗”①周作人:《日本的小诗》(1923.4.3刊),《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第125页。,在此用来形容其《儿童杂事诗》亦无不可。周作人善用竹枝词体例,《儿童杂事诗》的韵文与诗注杂糅了地方方言、孩童口语、白话与文言等书面语,将“杂—俗—雅”进行了很好的融会贯通,进而打破了新旧诗当中的文白束缚。在地方性与博古通今的思想脉络下,周作人重新探讨了诗歌语言当中的雅俗观,这类尝试放置在现今仍带有一定启示意义。
【责任编辑 郑慧霞】
萧雯佳,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文学。